够站在这里,就已经是上天赐给他的最后希望,至于能不能把握住这个机会扭转生死,他已经不愿强求,就当是为了实现夏静双的愿望,配合她帮自己做最后的挣扎。
不满百步的石阶,走起来却格外漫长。这条路的尽头是生是死?就连通读了昭明历史的夏静双也无法预测。因为当她回到昭明的那一刻,历史就已经脱轨,向着她不知道的方向呼啸前进。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尽量把车头调整到自己期望的方向,但却不敢保证前方等待他们的不是万丈深渊。
最后一步,夏静双和秋若云同时登上东门。
夏静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抬头向前望去,眼前出现的景象她以前只在电影中看过。披甲戴盔的禁军密密麻麻地跪在地上,就像鱼鳞似的一片盖着一片,又紧又密,不留空隙。他们仍旧面向马车的方向,把头埋得极低,蹙眉思考的神情令气氛变得更加凝重,就像他们身上穿的盔甲似的,沉甸甸地压下来,压在高高立于东门之上俯视他们的夏静双心中。
「全都给朕站起来。」夏静双终于发话,但是用的却是皇上的声音。这句话来得太突然,以至于前两个字秋若云根本来不及做嘴型配合她。不过好在所有人都低着头,没有发现说话声与嘴型之间微妙的时间差。唯一目睹这一破绽的太监吓得淌了一身冷汗,嘴唇不停翻动着,似乎正喃喃念着求菩萨保佑的经文。
夏静双发令之后,身边的秋若雨以及东门之下的禁军们齐声高喊了一句:「谢皇上。」一起站起来。铁甲摩擦的声音在空气中震荡。
秋若雨起身后,看到脸色发青的太监,急忙移步走到他面前,把他挡在自己身后。太监当然求之不得,急忙弓着身子退到后方,埋着头不敢再抬起来。
东门下方,秋若风第一个站起来,抬头仰望高处的皇上。炫目的阳光毫不留情地刺入他的右眼,他把右眼微微眯细,从缝隙中发出慑人的寒光。夏静双不敢与他对视,急忙把目光移开,但是仍然感觉到他的视线就像兵器似的,狠狠地扎在自己的身上。
如果说皇上的出现是「意外」,那么夏静双的出现无疑就是可能性低于万分之一的「奇迹」。如今这个奇迹不仅发生了,而且还以格外匪夷所思的形式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涉嫌毒杀皇上的犯人,竟然亲密地扶着皇上登上东门。就连皇上的近侍太监都躲到后面去了,然而她却一直站在皇上身旁——秋若风无法理解眼前出现的这一幕,所以他一直用混合了怀疑和不解,甚至还有一丝怨恨的目光盯着夏静双。
如果再让秋若风思考下去,他极有可能会猜出答案。夏静双必须打断他的思路,给他致命一击。「平南王!」一声冷喝,秋若云马上配合这三个字,带着盛怒的表情把脸转向秋若风的方向。「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在这里聚众闹事,讹称朕暴病身亡!你是不是想造反了!」
夏静双之所以一来就开始怒骂,只是为了掩饰声音中的破绽而已。任何人生气的时候声音都会变,比心平气和说话时更加不好辨识。她以为先来这么一招下马威就能震慑秋若风,令秋若风自顾不暇,那就没有精力怀疑皇上的身份了。
然而秋若风的反应却远比她想象中更加镇定,微微眯细的眼瞳中不但没有一丝惊惧,反而变得更加深邃、阴寒。他从容地答道:「儿臣只是担心父皇被人迷惑,不辨忠奸,所以想要肃清君侧,已正法纪而已——父皇,你是否已被你身边的妖女威胁了,她可是十日之前离奇失踪的死囚啊。」
夏静双的心跳骤然加快。假扮皇上最大的一个漏洞就是秋若云无法发出皇上的声音,必须有自己陪伴。但是自己这个来路不明的人为何出现在皇上身边?她打从一开始就不想解释这个问题,担心越描越黑,所以一开口就想把矛头指向秋若风,故意避开自己的问题不谈。但是这个计划失败了,秋若风不但没有被刚才那几句斥责吓得慌乱,反而拨开迷雾,把矛头直直地指向了夏静双。
事已至此,夏静双只好借秋若云之口为自己辩解说:「真相尚未查清,她是不是犯人自有刑部定夺。如果今天不是她向朕报信,朕还不知道你竟然在这里造谣生事。还不快点把禁军遣散,跪下认错,朕念在你一时冲动,可以饶恕你这一次。」作为报信的人,亲自把皇上带过来,似乎说得过去。
但是秋若风接下来的回答,却把夏静双吓出了一身冷汗。他没有一点惊慌,也没有认错的迹象,而是用一种居高临下的口气,仰头对东门之上的秋若云说:「父皇,儿臣可以遣散禁军,跪下认错,但只求与你单独说几句话。」
这绝对不是面对皇上的态度和口气——难道他已经发现了?夏静双额头滑下一滴冷汗,下意识把目光移向秋若云。
秋若云真实的表情藏在人皮面具之下,无法辨别,但是从骤然捏紧的双拳上,可以感受到他的紧张。
夏静双不知道如何回答。如果秋若风已经发现皇上是假的,让秋若云与他对谈绝对只有死路一条;但如果他没有发现,这场戏就应该演到底。
就在这时,同样捏了一把汗的秋若雨突然站起来,愤怒地指着门下的秋若风嚷道:「秋若风,你眼里到底还有没有皇上,皇上岂能受你威胁!」
看来秋若雨也担心秋若风已经看出来了,想用气势把秋若风压倒。但是秋若风只淡淡的吐出两个字:「闭嘴。」不轻不重,不疾不徐,仿佛只是随口说出的两个字,但却化为一记重拳,狠狠地击中秋若雨的眉心,令秋若雨下意识后退两步,盯着他再也说不出话来。
紧接着,秋若风又把目光移动秋若云脸上,笑了一下说:「我要听一听皇上的答案。」没有温度的笑容令空气骤然凝固。
夏静双咬紧牙根,无比确信:他看出来了!他一定已经看出来了!
就像一只猫正在戏弄几只小老鼠一样,站在绝对优势的立场上,以欣赏别人的垂死挣扎为乐。
绝望笼罩下来,夏静双哽咽的喉咙再也说不出一个字。她本想当着五千禁军的面,先以皇上的身份把秋若风斥责一顿,然后再改变态度,把刚才的斥责全都解释为「严厉的父爱」,最后宣布退位,封秋若风为皇帝,结束这场东门之变。但是这个计划进行得并不顺利,只发展到一半就被堵死了。
夏静双不知道如何回答,因为她的答案将关系到秋若云的生死——其实在已经穿帮的情况下,无论她做什么,全都已是徒劳。垂死的挣扎只能令猎手更加开心,而换不回自己的生命。但是当她看到秋若云已经站在鬼门关外,只剩最后一步时,她实在无法亲手推他一掌,送他去死。
良久的对视和沉默之后,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秋若云身上。
在漫长无尽的等待中,秋若云不再等待夏静双推他,而是面向秋若风,从容地点了点头——自己坦然地走出了这最后的一步。
作者有话要说:我猜其实秋若云一开始就没有抱太大的希望,所以察觉到被识破之后,反而松了一口气,他心里大概在想:哎呀,早就猜到了,算了,就这么着吧……夏静双是真的以为会成功的(不然也就不会回来了),所以发现被识破后失望度比较大。当然,事情还有转机的哈。青州篇,京城篇,接下来是苍州篇,有一个有趣的人物会登场哈。
☆、054 拆穿骗局
禁军退去后,东门之下只剩下秋若风一人的身影。前一刻还挤得密不透风的地方,忽然变得空旷荒凉。风一吹,落叶和枯草贴着地面翻滚,时而又飞上半空。头顶的烈日似乎已不像刚才那么刺眼,但是站在日头下方的夏静双仍然觉得有些晕眩。汗水浸湿了背后的衣服,身体微微摇晃,眼前的景物都笼罩在明亮的白斑之中,仿佛梦境一般,显得极不真实。她静静地听着秋若风登楼的脚步声,越来越响亮,越来越沉重。无数幻觉掠过脑海,混乱到极点之后变成空白。
下意识望着秋若云。他已转身面向脚步声传来的方向,用平静地目光注视着石阶处秋若风从下方一步一步登上东门的身影。
秋若风从太监身边擦过,太监吓得连退三步,全身都在发抖。秋若风瞥都不瞥他,径直向秋若云走来。快要走近的时候,秋若雨快步上前挡在他的面前,不许他再继续靠近。但是秋若风不但没有停下,而且还直接撞开秋若雨。狭窄的东门上,秋若雨被他撞到栏杆上,差点从齐腰高的栏杆上摔下去。
「父皇。」秋若风笑了一声,站在秋若云前方两步之外。说出这两个字后,突然把手放在插在腰际的剑柄上。
夏静双急忙把秋若云向后拉开,自己上前挡在秋若云的面前,沉下目光瞪着秋若风质问道:「你想干什么?」
秋若风冷笑一声,然后刷的一下,以闪电般的速度突然拔出腰上长剑,动作快得没有一个人反应过来。眨眼之后,剑尖就已经从夏静双的脖子上擦过,指在夏静双身后秋若云的脖子上。所有人都吓得不敢动弹,只有秋若雨反应过来了,大吼一句:「你干什么!还不把剑放下!」
然而秋若风就像没有听见似的,把秋若雨的警告置若罔闻,冷冽的目光一直盯着秋若云。
夏静双的耳边又滑下一滴冷汗,哪怕在烈日之下,身体依旧冻成了冰块。
短暂的对峙后,秋若风突然扬起嘴角,用戏谑的口气对秋若云说:「怕什么?给本王笑一个。」
这句话来得太突兀,秋若云彻底蒙了,半天没有反应,但是夏静双却明白这句话背后的含义。当初在青州,她第一次见秋若风的时候,秋若风在大街上杀了一名易容的刺客。当时秋若风并未发现那刺客易了容,是夏静双告诉他,凡是用过易容术的人,表情通常会比正常人僵硬,因为人皮面具很难表现出人类脸上微妙的表情。没想到这句话却被秋若风记了下来,并且用来验证秋若云的脸上是否贴了人皮面具。
夏静双百思不得其解。这次的人皮面具做得非常成功,连与皇上亲近的秋若云盯着镜子看了半天都没有看出破绽,只能呆呆地反复赞叹「不可思议」,但为什么会被秋若风识破?从走下马车到登上东门,夏静双一直格外谨慎,不让秋若风有机会看清秋若云脸上的细节——为什么仍然失败了?
「怎么了?是笑不出来,还是不敢笑?」秋若风把手上的剑微微上移,用剑尖抵住了秋若云的下巴。
听到这句话后,夏静双顿时意识到,其实秋若风并未看出人皮面具的破绽,而是从另外的方面识破了这个骗局。他之所以逼秋若云笑,就是想看看夏静双告诉他的辨别人皮面具的方向准不准而已。他已经处于绝对的优势,胜券在握,现在不过只是出于对人皮面具的好奇心而多问了几句闲话而已。
与其被他戏耍,还不如自己坦白。夏静双终于冷静下来,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做出死的觉悟。然后她微微移动步子,彻底把秋若云挡在自己身后。
刚才秋若风的剑只从她脖子边擦过,剑尖指的是秋若云。但是夏静双移动之后,不仅用身体挡住了秋若云的身体,还把与剑锋有两三寸距离的脖子主动靠在剑上,向外推开。秋若风的手腕并未用力,剑锋顺着夏静双的动作缓缓向右移了一小段距离,剑尖离开秋若云的下巴,指着后方的虚空,但是侧面的剑锋却冷冷地贴在夏静双的脖子上。他微微眯起右眼,深不见底的眼瞳在阳光下保持着寒潭般的阴冷。
夏静双深吸一口气说:「不要逼他了,他是假的。他脸上的人皮面具是我的杰作,你要杀就杀我吧。」反正谋害皇上、假冒皇上的罪名追究下来自己必定难逃一死,还不如索性勇敢一次,至少可以让自己死得有骨气一点。
然而秋若风却一把抓住夏静双的肩膀,把她拉到自己面前。与此同时,剑又回到了秋若云的脖子上,甚至比刚才更加用力。
夏静双以为秋若风要杀秋若云,吓得惊叫一声,嘶哑的声音传遍了整个东门。然而眨眼之后才发现,秋若风的剑并未割断秋若云的脖子,而是顺着脖子和脸颊的曲线,自下而上缓缓划出一道浅浅的痕迹——他想把人皮面具割开看看面具后的人到底是谁(不过不用看也已猜到七八分了)。
但是那张人皮面具贴得极好,即便被割开了,裂口处也没有翻卷,就像真正的皮肤一样。
秋若风冷笑一声,忽然扭头对夏静双说:「你果然是高手,这张面具比青州刺客贴的那张精致多了。」
面具很薄,秋若风剑锋划过的地方,不仅割开了面具,而且还割伤了秋若云真正的皮肤。一道鲜红的血痕落在秋若云的脸上,伤口虽然不深,但是夏静双看得心惊胆战,身体不受控制地瑟瑟发抖。发抖不仅是因为恐惧,更是因为紧张、不甘心和愤怒。
「假冒皇上,你的胆子真不小。你想干什么?以皇上的身份下令削去我的王位,把我打入天牢?」
讽刺的语气听上去格外刺耳。夏静双心里想,就算这时说「我想以皇上的身份封你为太子」想必对方也不会相信,索性什么都不解释,直接把罪名全都揽在自己身上。「办法是我想的,面具是我做的,你要杀就杀我吧——他是你的亲弟弟,你若杀了他,就算当得了皇上,也洗不清自己的恶名!」
秋若风正想开口,一个突兀的声音突然插入。「你的目标是我,不要迁怒其他人。」竟是秋若云的声音。
皇上的面貌,秋若云的声音,这幅怪异的画面令秋若风微微愣了一下,但随即便发出一声大笑:「没想到还是你比我更早穿上龙袍,不过,你穿上龙袍都不像皇帝,我一眼就能认出来。」似乎因为已经看出秋若云放弃抵抗,所以冰寒的长剑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重新回到剑鞘之中。「不过我并不肯定,直到你登上东门开口说第一句话的时候,我才真正确定你是假的。」
秋若风没有发现夏静双用了腹语,还以为刚才皇上的声音是秋若云装出来的。
听到这里,夏静双的心跳骤然加快。原来不是面具的问题,而是声音的问题。她只见过皇上一面,听皇帝说话总过不超过十句,无法惟妙惟肖地再现皇帝的声音,所以才只能投机取巧,想了一个用怒骂声掩饰的办法,没想到依然被秋若风识破了。
然而秋若风接下来的话却令夏静双倍感意外。他继续秋若云说:「你以为装作发怒我就辨不出来么?恰恰相反,他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