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息不太灵通的朝堂官员们,这才知道太子爷竟然跑到江南转了一圈。不少人心中暗道皇帝真是舍得放手。也有江南官员,接到这消息后,心情难以平静。一会儿想不知道太子有没有经过我的辖区对我留下好印象,一会儿又想前一阵子的某某事情不知道太子是否听说了,会不会因此对我迁怒。浮想联翩,日夜精神恍惚。江南的公务在随后的一个月内,都处于半停滞状态。
京城的人们更淡定些。大家议论的重点是,太子爷这一次带回一个侍卫和一个医生。侍卫也就罢了,说不定是什么仁者无敌的小故事。医生多稀奇呀——也不知道医术好到什么程度,值得太子爷千里迢迢把人带回来。
家里有亲朋好友是太医院的,更是密切注视。太医院的升迁多难啊。几十年一次又一次的考试。还时常有一些草头货色来搅局。这个什么什么沈如是,是个啥来头?他爹很有名?他师父是大医生?他有什么著作?他擅长哪一科?大家都打听开了——什么,这家伙才十岁!开什么玩笑!
佞臣还是私生子?这是一个问题。京城里关注时事的医生和非医生们,闪烁着好奇的眼睛默默揣测着。
…………
沈如是为什么跟着回了京?
这当然是因为她参与到不得了的大事中了。
这大事,指的倒不是她与太子爷四阿哥一路同行,还多次用诡异工具——黄瓜,鱼骨头——毒害人家。胤礽与胤禛虽然金贵,可是,天家血脉也没金贵到别人看两眼就得灭口的份上。
沈如是被太子爷拍板,“不能走,继续跟着”。这原因,是多方面的。
其一是她身边的泽泻鬼引起了胤禛的好奇,就挺想把她弄在身边方便观察。其二是她的“国母”面相,让胤礽身边的某些侍卫心潮澎湃,于是尽力撺掇。其三才是最关键的原因——沈如是听见了布政使和太子的谈话。然后,当天晚上,两个长毛死了。
…………
当时布政使指认,长阳老道,与两个长毛沟通,存在某种不可告人的巨大阴谋。
胤礽念在这是本派大员,不想处罚太重让身边人寒心——再说了,他自己还在淮阴地面上呢。如果当下对着布政使喊打喊杀,对方“鱼死网破”“血溅五步”可怎么办呢?于是只能从轻放了。就令他去审问一下长阳,长毛及所有涉案人员,算是将功折罪。
布政使就去办了。两个长毛原本的一脸倨傲,在“满清十大”面前顿时软了。问一说十。连小时候几岁尿炕的事儿都抖出来了。
布政使拎着口供誊抄一遍,春秋笔法么,把对自己不怎么有利的地方改好听了。进行了一整夜的艺术创造。却发现胤礽根本没注意什么贿赂金额。而是盯住了前面的一句话。
姓名:左斯特·阿列克谢耶维奇·罗曼诺夫
这是沙皇的子孙。
…………
乾清宫。
玄烨与胤礽对坐,父子二人谈话。
黑色的木桌上放着文房四宝。旁边的屏风,是四年前收附台湾后,玄烨兴奋之下写的诗词:
万里扶桑早挂弓,水犀军指岛门空。来庭岂为修文德,柔远初非黩武功。牙帐受降秋色外,羽林奏捷月明中。海隅久念苍生困,耕凿从今九壤同。
那字体,一笔一划都很清晰,貌似平常,却自有一代英主雄心蕴藉。诗如其字。字如其人。
胤礽一向是以自家皇阿玛为最大榜样的。此时他身体坐得极直。精神有些小亢奋。目光炯炯,轻描淡写的叙述着一路见闻,脸上的笑容,却带出了少年人压抑不住的几分自得。
玄烨有点好笑的听着儿子显摆。说到江南烟柳画桥十万人家,会意一笑。说到官场贪腐上下串联一气,低头暗叹。最后听到两个长毛的事情,玄烨竖了眉。眼中严肃起来。声音并不大却很有威严。他问道:“确认是长毛?怎么死的?”
胤礽点头:“已经确认过了。据说是半年前从北方入关,南下又北上。在我大清兜了一个圈子。朝中有不少官员和他们有牵涉。死因——有些蹊跷。我原想把他们带上京来审问,结果没等上路就死了。好像是被下了毒。”
玄烨点头不语。心知,这大约是某个收了好处的官员下的手。总不能是洋鬼子自杀啊!
胤礽说完了便不开口。他其实觉得,这事情也不大。最多就是洋鬼子们来探我大清虚实。那就让他们探去!我天朝地大物博,他们看着也就是眼馋,还能怎么样啊。
玄烨却皱了眉。大清和俄罗斯国相距岂止万里之遥,对方能派人来查——这国君不算昏庸,反而是劲敌啊。他对对方的了解呢?还止于前几年皮货商人口中的只言片语。只说好像老皇帝娶了两个老婆,第一个生了十三个孩子,第二个生了一个儿子。最后是那个二老婆的儿子当了新沙皇。前面那十三个人不服,正一片混乱呢——
从现在发生的这件事情看,或者,俄罗斯国已经政治稳定了,也说不准。
玄烨感到全身的血液有些发热。他这一生,作风谨慎,内心却是极傲气的。最怕没有好对手。从来不信不如人!
思索了一会儿,玄烨低头嘱咐胤礽道:“俄罗斯国必然发生了大变动。加派人手探查消息。”
…………
对于大部分的清国人来说,遥远的俄罗斯根本影响不了大家的日常生活。
还是谈论一下,那个被太子爷亲自带回京的小大夫好了!
听说!那沈大夫被接到索额图大人的一处庄子去住了。
听说!佟贵妃娘娘和德妃娘娘都大手笔的奖赏了那沈大夫呢!
听说!太子妃的娘家,还送了两房下人给那大夫表示感谢呢!
听说!那沈大夫天天在厨房杀鸡宰鱼——魔怔啦!
…………
沈如是跟着回了京。上面说了,不能乱跑,最好也别见人。这是怕消息走漏了。
沈如是住在索额图大人家舒适的宅子里,头一天还新鲜人家的提花帐子玉佛手呢,第二天就失了兴趣。这样吃了睡睡了吃的日子。难怪人家骂呢,养猪啊。
不愿意被养猪,就得自己找事情做。沈如是找人弄来笔墨,跟着泽泻,把自己从行医以来,几年内看过的病症,能回忆的从头回忆了一遍。然后思索,如果现在遇到,会怎么处理。
这其中,也有依然觉得自得的。更多的是警惕和遗憾……如果,当时能这样治疗,或者会好些?
人的记忆有限,沈如是回忆起来的,也不过不到一百个病例,还有不少是类似的病症。做完了这个,她又没事情做了。想起那天随口忽悠胤礽的“开刀”,沈如是突然有了好奇。
泽泻的系统不算完备,只能指导个原理。沈如是就自己摸索。鸡鸭和人长得不算一样,不过也可以了解到不少东西。
沈如是垄断了厨房的杀鸡大业,还声称自己在研讨医术。此人不是一刀下去给鸡鸭一个痛快,而是东一刀西一刀把血都放跑了,还在那边折腾人家的肉身。那段日子,索额图府中上上下下的人,看见了沈如是都躲着走。您问沈大夫医术?咱看不出来。您问她杀鸡?那真是好残忍啊!
这样的日子过了快一个月。庄子里出了一件事儿。快出阁的六小姐,从假山上摔了下来,昏迷不醒。
作者有话要说:
、未来重生人士
“什么?左斯特死了?”
“野蛮的中国人。愚蠢的左斯特。他居然跑去招惹朝廷官员,他难道不知道那是一群只吃胡萝卜不肯拉磨的驴么!”
“什么?谈好的官员也被处理了?我半年的布局都被废了?左斯特这个蠢货,他居然也是罗曼斯特的子孙!”
“发正式照会!我命令你们严厉抗议,清朝人必须给我们俄罗斯国一个交待。让他们至少一个王子或者储君,来向我请罪。”
…………
一盏孤灯。
有人睁开眼。环视,愣住。这是哪里?
本以为静若深澜的记忆,刹那间喷涌而出。冲破了三十年光阴著成的大坝,润湿了心田。
她颤抖着低下头,看见一双稚嫩的手。抬起,摸到了头上的伤疤脸上的泪。
这是什么神迹?居然……重生了。
…………
“沈大夫,快来呀!我们六格格醒过来啦!”
“就来就来,哎呀春红你慢点。长生——你赶紧拿个灯笼,快点啊!”
沈如是被六格格的丫头拽的东倒西歪。单脚跳着喊人。庄子里所有的人都被闹醒了。
婆娘们跟在后面,去看因为撞了头被送到庄子里休养的六格格。大小爷们蹲在墙根底下议论着:听说是选秀筛下来了,定了个不太好的人家。想不通和嫡女吵架,然后被人推下假山啦。看看,都没等醒来,就让送进这庄子里来了。
沈如是虽然还隐瞒着性别。不过年龄却是大家都知道的。她如今十岁,正是有点尴尬,却也可以勉强不怎么讲究男女大防的年龄。就被一群老少娘们挟裹着,抹黑进了二门。
大家穿过一个园木疏朗——也就是没怎么长树——的庭院,主屋和侧面房间已经点亮了灯火。
沈如是深吸一口气进门去。其实她心中微有些担忧。治撞伤容易,只怕有内伤。治外伤容易,怕的是这姑娘心里想不开啊。
…………
六格格半坐在床上。
与平时类似的坐姿,凭空多了几分说不出的味道。她曾做了三十年掌握后院的主母。一举一动,早有些东西浸渗到了骨子里。只是谁能料到,最后竟然那般收场!果然是“劝君莫作女儿身,百年苦乐凭他人”么!
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怨恨,在她胸腹中盘桓。她不知怨的是谁,是那恩爱三十年垂泪弄死她的丈夫,是那软语硬词逼迫自己家剿灭“废太子余党”的族人。是那争权夺利祸害了半数朝堂的天家龙种们,还是这势力无趣的三千红尘……
耳边突然听到秋鹤轻声唤她:“格格,大夫来了。”
她才微微一怔,下意识摆出个雍容典雅的表情。就看见,一个身材矮小的人跨进门来。
…………
沈如是扫了一眼,习惯性先看气色。怪!一个豆蔻少女,怎么露出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来。
沈如是心里思考着,上前查了伤口。这是她上午诊脉时重新包扎的,原先不知道是谁随便裹起来的。可见,这位六格格大约不是很受重视。
六格格被人在自己头上“动手动脚”,其实很有些难受。她勉强压下,心中也在奇怪。上次也是这么一个大夫来诊治的么?不记得了。看起来可真是年轻啊。又有点暗恨,想来也不会是什么正经大夫——说出去,都羡慕自己是索额图的女儿,可是谁知道在这后院里,相府小姐未必及的上小家碧玉呢!
她这样想,对着沈如是就多少有些迁怒了。硬梆梆捂着手腕道:“不用看了,你快点开了药,我还得休息呢。”
沈如是有些好笑。这语气和六格格的年龄,真是不搭调啊。沈如是在江南行医,年龄更小,没少受过人的质疑。因此,并不恼怒,而是不慌不忙的笑了一下,打趣道:
“头上有伤口不治疗,你的金龟婿可就会跑掉啦!”
如果是原先的六格格,听了这话,定会绯红了脸,顺从起来。待字闺中的女儿家,哪个不曾憧憬未来琴瑟和谐呢?
可惜这一位是三十年后重生回来的。心情还有些激荡,“金龟婿”什么的,简直是死穴。当即冷笑一声:“我死了才好,自有那好的去配他!”
沈如是微皱了下眉。这姑娘……有点偏激的过了。听这话音,难道是曾经见过她的未婚夫婿,小两口有了什么争执?
这话不好接。她放了手,语重心长劝道:“不管你想做什么,总得自己先活着才好。何苦与身体过不去呢。”
六格格只觉得醍醐灌顶。
恰似“劈开八瓣头顶骨,一瓢冰雪浇上来”!
不错,不管是四丫头那个贱人,还是伊尔根觉罗氏一家,难道还放他们逍遥自在?天怜我不死,我必报此仇。
六格格拿定了主意。眼中迸射出精光来。她笑吟吟回头看着沈如是:“多谢您开导,大夫如何称呼?”
…………
玄烨一把将面前的纸张抓成了团,扬臂丢到门外。
大小太监低下头。顺治爷铁令:太监不准参政。这种时候,连问一句都不行。
玄烨怒气平静下来,自己走出去,把那纸团捡回来,缓缓展开。逐字逐句的再看一遍。同时,冷笑。
正想提笔朱批,突然想到了什么。低声吩咐道:“传旨,叫太子,大阿哥,三阿哥,四阿哥,五阿哥,七阿哥,八阿哥几人。令他们立刻到乾清宫来。”
作者有话要说:
、汉家兄弟难容
自家老爹传讯,几位皇子很快就到了。
太子胤礽站在队伍最前面:“汗阿玛。不知道唤儿子们来,是为何事?”
玄烨坐在御座上,示意小太监把那张团成了团又展开的纸,递给下面的阿哥们,让他们传看。御座比下面更高三尺。玄烨坐着,下面的七个儿子分做两班站立。俯视一样,看得清每个人的神情变化与肢体动作。
太子,三阿哥,五阿哥,八阿哥站在右侧。大阿哥,四阿哥,七阿哥,站立左厢。没多久,纸条传过了。
太子嘴角一缕不敢置信的冷笑,眼中傲气一览无余。大阿哥先是怒火三丈,接着眼睛一转,好像想到了什么,沉思起来。三阿哥偏着脑袋,看那张纸边上花纹的时间,好像比看正文还长。旁边的五阿哥见对面的四阿哥等着着急,从先面悄悄伸出指头推了推三阿哥。
四阿哥面无表情,攥紧了拳头。五阿哥看完后想了想,递给七阿哥,居然还笑了笑。七阿哥看过了撇嘴,传给弟弟。八阿哥从上到下看了若干遍。目光炯炯的抬头望向玄烨。
玄烨面无表情。心里却在揣测这批儿子的想法。乡下人说:“养儿子不教像养驴”。玄烨自认功绩不下古人,他的种儿,当然也得比别人强!
只是看了这一遍,暗自有些失望。都太嫩啊。想什么都写在脸上。这可不是上位者的做法。
他不动声色。低声开口道:“都看过了啊……这个,什么俄罗斯国的‘照会’。你们怎么想?都说说。”
太子下意识看了一眼大阿哥。大阿哥目光闪烁的顶着太子。对视一眼后,太子胤礽出列。道:“儿子以为,番邦小国无礼。当先派饱读诗书之学士前去训斥。同时整顿兵器粮草,预备着或者什么时候打一仗,以宣扬我大清国威。”
玄烨心中有点欣慰。太子想法不算完备,可是堂堂正正之气已经培养起来了。做皇帝无能不可怕,怕的是小家气。能识人,能放手用人,那就是个好皇帝。可惜……
他面上不置可否。下面的兄弟们就一齐把目光投向了大阿哥胤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