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催着马走。金井继续道:“中午晚上的话,那吃的就更多了。大点的饭庄子,就连富贵人家办大宴席的时候都找他们。每家都有点拿手菜。比如东城金鱼胡同的福寿楼,他们家的“翠盖鱼翅”,可不是别家的那些“怒发冲冠”能比的——你问什么是怒发冲冠?一大盘子,就上面放了一点鱼翅,下面全是白菜。可不就是“怒发冲冠”么。”
沈如是笑了起来。金井说得越发起劲,拿出帕子,摸了摸头上的汗:“这一家不一样啊。这都是精选的鲍鱼,火腿,老鸡,鱼翅,用荷叶裹了烧一个多时辰。嘿!正宗的西南火腿。然后去了旧荷叶,用鲜荷叶再上菜。鱼翅本来就没什么味道,做的时候讲究的是一个‘借味’,这么一烧,那叫一个香气扑鼻……”
华格忍不住插口了:“说得真像啊,你吃过没有啊!”
金井噎了一下,不理。
华格对沈如是道:“师傅他糊弄你。他说的都是听来的。”
金井好像没听见那样,继续说道:“大点的饭庄子,有名的还有什刹海的会贤堂。他们家临着水,有上好的鲜藕,凉盘是别家比不上的。还有桂安门的庆和堂,‘桂花皮炸’是一绝……”
沈如是咽了口唾沫,强忍着打断道:“这好多啊!吃不过来的。你找个集中点的地方,咱们今天就在那附近活动了。”
金井偏头想。华格插话了:“那得到东市了……”
金井立刻摇头:“还是得到西单牌楼,报子街那边,有聚贤庄,同和堂两家。聚贤庄有三面都是戏楼。顺和堂院落多,气氛老派,小院子深径,嘿,就跟在家里一样。”
沈如是毫无兴趣:“跟家里一样?谁还出来吃啊。唱戏么……感觉乱七八糟的。吃不好听不好。”问华格:“东市有什么?”一边说,一边揉了揉肚子。早上的早,虽然吃了一点东西,可是听了一路这些话,还真是饿了。
华格精神抖擞。先得意洋洋的看了金井一眼。这才对沈如是道:“东市当然好了。京城第一饭馆,得数‘东兴楼’了。”
金井道:“连个饭庄子都不是,也不承接宴席,不过是摆了几张桌子让人吃饭喝酒的小饭馆,还好意思叫‘第一’。”
华格道:“饭馆怎么了?地方小,吃的自在!再说了,京城人都知道。这东兴楼后面,是前朝的大太监开的。那里面的菜,也算是半个皇家菜了。”
沈如是眯了眯眼睛,想起认识的那两个皇家人来。好像,也没什么了不起的。
华格一看沈如是好像不感兴趣,急了。连忙道:“除了东兴楼。东市的好饭馆还有好几家呢。玉华台的盐爆肚仁,小灌汤包。春华楼的肘尖,水晶蟹,都是一绝。”他这说的着急,偏偏有点拙口,不能像金井那样,把做法说出来,令人觉得口中流涎,反倒有点干干的。听着一点都不吸引人。
华格抓耳挠腮,一口气都说出来了:“东市还有玩的。唱戏的,闹蝈蝈的,斗鸡的,捏面人的……”
金井抢话:“师傅呀。你这除了吃饭,还准备干点什么呀?比如去什么朋友府上拜访一下之类?”
沈如是想了想,李家上京还真不知道住在哪里呢。就问:“是有朋友。来考会试的。不知道住在哪儿。能打听不?”
金井说:“能是能,今天估计是见不到了。你还有什么爱好,咱们听戏?喝茶?还是看热闹去?”
华格补充:“东城有斗蛐蛐,斗鸡,翻空竹,跳皮绳……”
沈如是这么个师傅,可把两个想当徒弟的愁坏了。
虽然说“达道有先后”,可是才十岁出头的师傅,你就是知道这位有真本领,可是说话,还是忍不住把他当小孩儿了。
类似什么“捧角”“逛八大胡同”之类的著名消闲方式,这两人不约而同的,一点都没提。只不过,金井说话还稍微注意一点,华格这个,顿时让沈如是瞪了他一眼。
这两人争执了一会儿,沈如是只觉得头都大了。说的哪儿都好,可是也没觉得哪里特别好。衣食住行,差不多就行了。沈如是这个环境长大的,就算现在有钱了,也还没有多么讲究呢。
金井突然道:“其实有一家,办游乐的,什么都有点,饭也不错。叫正阳楼,在南城。师傅觉得怎么样?”
华格愣了一下,居然也点头了:“不错。他家有戏班子,也有杂耍班子,还可以叫说相声的。一楼官客,二楼堂客。是挺热闹的。”
金井道:“对了!他们家的红烧猴头菌,那是用了南边快马送过来的蘑菇。他们家的大鲤鱼,还有几十斤重,现宰的。那叫一个香嫩……”
华格道:“附近还有一个卖盒子菜的,酱鸭子,酱杂碎,都不错。在正阳楼吃饭就可以叫菜,也可以吃完了带着走……”
沈如是好容易看见他们达到一致,拍板:“就这里了。”
金井挺得意:离我家挺近的。
华格也挺得意地:离我家也挺近的。
这时候已经遥遥能看见城门了。沈如是眯着眼睛。看见城门下有一个烧饼摊子。催着马就跑过去了。
金井在后面追:“师傅呀,那正阳楼里有早点。他们家的包子是南边请的人做的,很不错,大馅皮薄,咬上去一口都是汤汁。他们家的面有几十种浇头呢,酸甜苦辣咸荤的素的爱吃什么都有,面条筋斗汤汁有味……”
沈如是咬了口烧饼,回过头来。还在抱着啃。嘴里面含含糊糊的应这:“我知道。不过让你们说的早就饿了。包子面条什么的,先等我吃了这烧饼再说!”
…………
这三个人到了正阳楼。店小二心中暗自纳闷。两个稍大的少年带了个更小的。一般来说,这么出门的都是兄弟。可是这几个人,长相太不像啦。中间这个,似乎还挺受尊重的。
看衣服这也说不上高档,看样子好像也不怎么书香翰墨。可是这怎么从上到下的气质,就透着一种“爷不差钱”的味道呢。到底是肥羊还是穷鬼?
稳妥起见,店小二也没敢太怠慢。亲自领着到了个不算太好也不太差的临窗的位子上。不算特殷勤也不算特别不殷勤的念了一气菜名儿。重音说了说价钱。只见这三个眼睛都不眨。
店小二放心了……八成可能是有钱的了!当然,还有两成可能,这是专门扣了个苍蝇上门来讹诈的。
店小二想清楚这一点,拎着手巾板蹭蹭蹭又擦了一遍桌子。其实他这桌子是才擦过的。可是这么做,不是让客人心里更满意么?
沈如是果然挺满意的,上下前后看了一通。特别看了一会儿店小二脑袋后面那手巾怎么挽的。就跟俩徒弟说了:“咱们一会儿,到街上转一转。我这两天,就拿刀了,手那个酸啊……”
两个徒弟都道:“师傅说什么就是什么。谁不知道咱们沈家……”
店小二站在不远处竖着耳朵听呢,听见“拿刀”,“师傅”,又听见一个“沈”字,吓得当时腿一软。听说太祖爷入关,汉军旗一支大将姓沈,后来全家掌了那刽子手的行当。一刀一颗人头。老天呀,咱不是碰上这位“沈师傅”了?!我说,怎么觉得脑袋后面嗖嗖的发凉呢……
作者有话要说:这是30号的……很抱歉!
下午还有一章。
、遇到一老一少
沈如是和两个徒弟说话,把人家店小二吓了一跳。距离他们不远的一桌人,有人抬起头来,看了这边一眼。
这时候天色不早不晚。正阳楼里坐着的客人并不多。这一桌,是店中间位置。那桌子上坐了一老一少。看着好像是祖父出门带了孙女儿。
那孙女儿正缠着问呢:“郭络玛法,你认识他们?”这是满人称呼,称呼外祖父了。
那老人含笑道:“不认识。估计就是最近那个有点名声的小大夫。你郭络玛姆说过几次的——看着就是年轻啊。”
那小姑娘似懂非懂的一点头:“是擦脸的方子那个?这有什么意思呀!他们就不让我用粉呢。”
那老人笑:“你还小呢,用不到这个。这沈大夫,好像还是住在索额图大人家里……真是。”
小姑娘不耐烦听这个,就低下身子继续吃东西啦。她人小,手也小。一不当心,就把手里的勺子摔到地上了。
清脆的一声响。店里吃饭的和掌柜账房店小二,就都看过去了。沈如是随便回头看了一眼,这一看,就愣住了。皱了眉头。
那店小二跑的最快。手拎着手巾,簸箕。先把那碎茬子扫了。心里面盘算开了:这一老一少,看着穿的还可以,不过这京城里的‘爷’多了是了,就不知道这是那个档次的了。撇眼儿看见人家一双布袜子,心里有了谱。
他把手里的东西先放了下来。又跑过去拿了个新勺子。那老人微微一点头。等着他下去呢。那店小二突然就说了一句:“这个勺子……我们小本生意,可得记在帐上!你多体谅。”
好几个吃饭的客人都看过来了。那老人眉毛一扬。脸色有点发红了。沈如是盯着老人的面色看,想站起来,又坐下。
原来这时候饭馆是有规矩的。类似这样摔了勺子的事情,一般来说,是不让客人赔的。没有这样的道理。那店小二打量这两个人不算面熟,以为人家不懂行情呢。这是想讹诈一笔。
旁边的客人也有想说公道话的。没说话呢。那老人先应了:“好!你把勺子拿上来。”
那店小二听他没问价钱,以为今天多了一笔零花呢。挺高兴,就递过去了。
那人接过勺子,递给自家外孙女。和颜悦色道:“摔了它”。那小姑娘手一放开,“啪”的一下,那勺子就摔到地面了。
那还用说么?当然是粉碎。
店里的人都是一愣。客人也顾不上吃饭了,都回头看。沈如是盯这那老人。下意识的把手放在了另一只手的腕部。
店小二一惊。都不知道该说啥了。这是……得罪人了?该认错呢,还是就不认顶上去呢?后面的帐房推了推掌柜。
那老人说话了:“记在我账上。再拿个勺子来。”
……这个行事略神奇了。店里面一大半人,脸色都是个“囧”字。这是让孙女撒气呢?
店小二的心放下了。撒气咱不怕。有什么气尽管撒。给钱就没问题。心里略为警醒了一下,下次遇到这种事情,还是别跟人家收勺子钱了。
店小二蹭蹭跑到后面,又拿了个勺子过来。才递过去,那老人给孙女一个眼色。“啪”的一声。又摔到地下了。
那老人冷笑:“你们后面还有多少勺子,都拿过来。咱今天就专门给我家丫头摔着玩。”
店里的人都看傻了。这气派。
后面的掌柜急了。这事情是自家人做的不地道,坏了行当的规矩。可是让人这么摔下去,这多少勺子也不够啊。人家还是自己花钱摔的。到哪儿也没处说理去。最后这店里的家什儿非都让人砸了不可。他拽着账房先生就出去赔礼了。
那老人点了点头。也没跟他们计较。慢条斯理的继续吃东西了。这人看着还是那么和气,可是这回,屋子里真没什么人敢小看他了。有人悄悄看那小姑娘,只觉得也特别端庄大气,估计不是什么普通人。
沈如是有点犹豫。那老人看着好像……等了半天,华格和金井都吃好了,也没出什么事情。沈如是觉得自己可能看错了,起身准备跟人向外走,突然后面传来一阵惊呼。
那老人摔了一下。
店小二腿一软。最怕遇到这样的事情了。而且,这一位真是不好惹啊。
附近还有人下意识的起身,想过去看。没想到那小姑娘“啪”的一拍桌子,双目圆瞪,气势之大,竟令旁边人脚步一滞。
沈如是匆匆向回返,一嗓子喊道:“都让开!我是大夫。”
到了近前,正准备蹲下,突然被那小姑娘伸手止住,眼神凶横,低声道:“你是谁?”。
沈如是这几个月没少见这样的眼神,心中有数,估计又是达官贵人了。
达官贵人心眼多,疑心重。可是现在情况危急,谁有心思好好哄小孩儿呀。沈如是耐着性子轻声道:
“我叫沈如是,太仓人,现在住在城郊索额图大人的庄子上。多余的问题你可以问我徒弟。先让我看看你家长辈怎么样?”
华格和金井这时候也挤过来了。连连点头。
周围的闲人,同时发出“哦”的一声叫唤。这个岁数也不大,自称是大夫,还什么索额图大人,今儿这热闹可真够味儿呀!
那小姑娘却郑重看了沈如是一眼。口中道:“就托付沈大人了。”干脆利落的,身子一侧。
沈如是心中一奇。哪里知道这是人家早就知道了自己的身份。不过也顾不得多想。蹲下身子探了探人迎。只觉得那脉搏似有似无。大惊。连针也没时间翻了,一手人中一手神门就掐了上去。口中吩咐:
“华格,让人都走开,通风。金井,把大衣脱了。铺在地上。取针,取护心丸,倒水来,快!”
…………
过了大约一刻钟,外面有若干人匆匆忙忙跑进来。见到那小姑娘,就行了大礼。
沈如是一只手还按着地下那老人的脉搏呢,身子连忙一跳。这种礼绝不是随便能受的,说不好就结了仇。
那小姑娘却一伸手按住了沈如是:“沈大夫你受的起。别管这些了……现在如何?”
沈如是道:“大约在过一会儿就能醒过来。回去后当多调养,注意饮食之类。”
那小姑娘道:“有劳。”正想说什么,侍卫凑过去说:“格格,共义堂的大夫就在外面,家里还有御医。何必……”
沈如是一听就清楚了。起身来点头,给一个匆匆跑进来的男人让了位子。对那小姑娘道:“我先走了。尊驾有事可以到庄子上找我。”
转身就离开了。
…………
华格和金井都有点愤愤不平。
华格说:“他们家连声谢都没说。”
金井说:“这简直是过河拆桥。”
沈如是摇摇头。心说我又岂是为了那声谢做事情。一抬头,看见前面有个稀奇样式的建筑。顿时楞了。问身边的两个人:“这是什么?”
华格和金井对看一眼:“好像是西洋黄毛的东西……”
沈如是漫不经心的点了点头。突然,想到了什么,眼睛一亮:“走!看看去!”
作者有话要说:
、酬功和学洋文
沈如是几人出了门。却不知道,身后正阳楼里,发生的事情。
那小姑娘,横眉怒目“哼”了一声。那侍卫当即单膝跪下,道:“格格息怒……属下,属下也是为了王爷的身体。”
围观党听到这里,又是齐齐发出一声销魂的长吟。“哦”的声音之大,把中间说话的人都吓了一跳。
那侍卫板脸回身斥责道:“你们都是死人?还不清场!”
众人这才在侍卫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