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来的时候注意记过的,这个路口应该从向西的岔路走。虽然看着是绕路。可是从西面可以直接走到向南的官道上。向南的这个岔路呢,虽然看着很近,不过是进山的……”
玄烨又恢复了上位者不解释的那股劲儿,或者用沈如是的形容就是神神道道的神棍气儿。总之,他笑而不语了。手抖缰绳儿,两头驴轻巧儿的就跟着转弯了。沈如是跺脚:不听咱的话,让他绕路好了!她气鼓鼓的低头走,不跟旁边人说一句话,也就误过了旁边某棵树后有身影轻轻一闪,有人行礼再离开。
山路向上,越走越崎岖。然后,从某个点,开始,有一圈圈向下盘旋。沈如是心知玄烨的身体也就那么回事儿,有心看他出洋相。也不出声提醒。
没料到,突然转过也不知道第多少个弯,偶然向下一看,密密麻麻,好多寺庙!
沈如是收势不及,几乎一脚滑下山路,玄烨及时地扶了她一下。沈如是愣了半晌,心中隐约反应过来,大约这条路,不是走错了。而是他本来就想往这里走……
她惊诧的抬起头,注视着玄烨,果然,又看见了对方那股好像一切尽在掌握的淡定—神棍气息。
沈如是倒抽了半口气,突然出言问道:“五台山?”
玄烨笑着点头。
在晋地的大规模寺庙,这是哪里并不难猜。可是,怎么就走到这里了呢!沈如是有心问问他来这里做什么。五台山是文殊广法天尊的道场。文殊菩萨据说是主智慧的。他们一男一女跑到观音菩萨那里还能说是求子。跑到文殊菩萨这里——难道是这人嫌弃他自己不够有智慧?沈如是很莫名。
只不过,为了争某口气什么的,她鼓着腮帮子,就不问出来。
玄烨这一次倒没有卖关子。他站在山崖上,山风吹着他的袍衫猎猎作响。他出声解释了,只是声音很轻:“……我带你来见一个人。”
、150清凉寺老和尚
俗话说:望山跑死马。
从山顶上看着就在前方不远处的一点儿距离;两个人牵着毛驴走过;足有六七里远。沈如是经过一条溪流还停下来打水又洗手。玄烨一路上酝酿的满心复杂都被她折腾的涓滴不剩了。他哭笑不得道:“这又是做什么?”
沈如是伸出一只湿津津的手往他脸上弹水:“见菩萨呢!还是洗一洗好!”
玄烨一怔;道:“也好!”居然也蹲□子来洗手。
两人终于从重山走到了中央地势低平处。层层叠叠都是寺庙。沈如是正想拉着玄烨从打头一间拜起。却被他拽着,径直向前走了。沈如是斜睨他侧脸;只觉得严肃非常;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半盏茶时间;两人竟离了那大片寺庙丛,径直向各孤僻地方走去。沈如是左右打量;陡然见到旁边有个木牌;上面两个字:梅村。
这里还有人住?沈如是很稀奇。转念一想,和尚们不种地;四面自然有种地的红尘人。发展成村子也正常。只是玄烨居然会在这样的地方有旧识?或者是那种一代帝师功高震主最后不得不归隐山林的大贤!
沈如是正在胡思乱想;突然发现玄烨脚步停了。眼前……依然是一座寺庙。看起来模样比先前经过的还朴素些。位置也不好,在山顶上。更没有漂亮的大门,金光的佛顶。寺前无匾,寺旁有石。“清凉寺”三个字,似篆,似草。朱迹也不太鲜艳,可见已经有些年头了。
沈如是一扭头的功夫,突然发现玄烨竟俯身拜了下去。连忙先矮了身子。这真是太稀奇的事情了!这世上还能有让玄烨行大礼的人!就是坐在龙椅上那位,也只是他儿子啊!她实在耐不住自己的好奇,悄悄抬眼看——
那洞开的寺门里,缓缓走出了一个老僧。
…………
三四十年后。廉亲王允禩的儿子写了一本叫做《月下旧见》的书。其中载有自家某位长辈的一首诗。诗曰:“我本西山一衲子,黄袍换却紫袈裟。”这首诗就是这一位所写。
这一位是谁?
这一位是据说已经病殁的世祖皇帝。
顺治十七年八月十七日,贵妃董鄂氏病故。世祖辍朝五日。后发旨意追封号为端敬皇后。群臣大惊。
这位董鄂贵妃的来历颇有些难讲。京城中暗地里流传的一个说法是,她是冒辟疆的妾董小宛,弘光年间被掠至京师。后来进宫做了贵妃。冒辟疆听说了这个消息之后,顿时吓坏了。连忙归隐声称自己已死。他有个好朋友吴梅村是个才子,还写了一首很隐晦的诗来记录这件事。打头两句是:吴娃中岁谱离鸾,朱邸金樽进合欢。京城里听到过这个传言的人很多。所以大家会吃惊世祖居然把“那一位”封了皇后。
令他们更加吃惊的事儿立刻就来了。世祖皇帝自此吃不好睡不好,数月不乐。最后索性散手放了去——“削发披缁”,入五台山修行。满洲族人百方劝解不能挽回,最后只得在顺治十八年正月,向天下公布皇帝“病殁”的消息。同时还有一十四条罪己诏,作为“遗诏”公布了下去。
这消息比较保密,只有皇族和满洲几大贵族的一部分听说过。玄烨当然知道。而沈如是当然不知道。
也就难免,沈大夫此时醍醐灌顶魂飞魄散——玄烨这混蛋,这几天轻车熟路,见了个和尚又这般热络。难道是早就想出家?!
沈如是伸爪子就拽了玄烨的手——沈大夫难得这么主动——心中怒火万丈。暗想:你既然祸害了姑娘我,想去出家?没门!就准备蓄力撒泼。
…………
那老僧走到门外一尺处。定定看了玄烨一眼,眼中再没有看到旁人。然后他垂下目光。良久,不语。
气氛逐渐有些凝滞。
玄烨眼中自己也没有觉察到的几分期冀之色渐渐黯淡。他敛了神色。内心开始微微的自嘲了。不是……应该早知到了么?多情人,也是那无情人啊。这些年,何曾有一次进了这禅院门!春意融融三月天,他突然间却觉得身上有些寒冷。这时候垂在袍袖边攥紧的手突然被某个蛮横的家伙一把拽过去拉住。玄烨好像突然有了宣泄之处,反手,把那只手握在手心里。好像,在汲取某种力量。
沈如是跪在这人身后大惊。攥这么紧这是表现的想分别了?蓄力就想往前冲,又迟疑了一小下,先拽了人就跑,还是先冲上去跟那和尚放话?等了又等,见那和尚气定神闲头也不抬,一副十分有把握的模样(!),顿时更提高了警惕。
她摸出金针:实在不行,把人打昏到驴背上就跑!咱也轻车熟路,真不是第一回了!
气氛,凝滞。
玄烨闭了闭眼睛。他自己也已经做了父亲,可依然想不清楚为什么对方居然能冷漠如此!从前他以为是对方不喜欢这“皇帝”的名头,连带着迁怒了他。今天他已经……难道连一句话都没有。
他早已不是那期待着“承欢”的孺子!玄烨越想越觉得怒气勃发,他猛地一起身,扭头,就想走……
也就忽视了那老僧微微抬头轻轻一叹。更不知那人心中所想:既然见到彼此安好,也就不用多说什么了……
那老僧神色只是一动,便恢复了垂着眉毛八风不动的样子。他转身,准备像之前的几次一样,默默听着他离开。然后——
然后就立刻听见了“砰”的一声。似乎什么重物突然相撞。
这一位究竟“修行”不到家,忍不住回头看,再然后——
再然后,他狠狠得跳了跳眉毛。
…………
地上摔了两个人,一个七仰一个八叉。
当是时沈如是蓄力向前冲,决定先礼后兵,选定的是身体左侧这光荣大道。当是时玄烨怒气冲冲扭头向后走,决定江湖不见,选择的也是左侧这平坦之途。这俩人手还拽在一起呢,感觉不对劲儿撤手儿的时候已经碰上了。二位都挺使劲儿的,结果就是一前一后一同摔了。
摔得……真远呀!
玄烨做皇帝的时候,爱面子都快强迫症了。这会儿一时不觉,已经把脸丢到老爹跟前了。他从小也幻想过,最喜欢的脑内小剧场幻想的就是在老爹面前各种扬眉吐气,让老爹心声懊悔“我居然错过了这么优秀的儿子的成长”。结果今天居然真让老爹惊讶了。理由完全相反!他都不敢抬头了。老爹会不会被儿子蠢哭!会不会手舞足蹈感觉不用和这么蠢的儿子说话真是太好了!
草根出身的沈如是,就比富二代出身的玄烨心理素质好多了。人家是睡了皇帝后从容逃跑的人!这会儿她拍了拍裤子上的土,跑过来拉玄烨,眉开眼笑的。虽然两人碰了碰,不过玄烨方才好像是想走?想走就好!不做和尚,大好!
玄烨只觉得他头一回了解了民间俗语“灰溜溜逃跑”的含义,头都不敢抬就想转身走。哪里想到,身后的那人突然张口,唤道:“你,等等。此人,是谁?”他声音有些嘶哑有些卡,显然,好久没有说话了。
…………
沈如是忧心忡忡地跟着庙里的一个小和尚在四周转。
不能不忧心呐!
玄烨听见那老和尚说话,喜得眉开眼笑屁颠屁颠儿的,就跟在人家后面进屋子里说话了。更过分的是,他们居然不让沈大夫在一边旁听!
沈如是揣测不得,心里焦急。自己低头暗想。不知不觉,居然这么怕这个人离开自己?论岁数他不算年轻,说权势完全没有,说金银还是我养活他。这,这都是什么爱好啊!
沈如是站在某庙门口皱眉深思,好像参禅。
、151 问终身所为何
沈如是在外面担心;却不知道里面那两个人,也在说她呢!这二人虽然是父子;可是只怕一辈子之中;心平气和谈话的时间都很有限。更别说像这样对坐长谈了。那老僧开口后不管对方反应扭头就走;玄烨跟着他走到房间内坐下;心情也已经平静。有小和尚端茶送来又退下;一室之内;半晌无言。
却是那老僧先开口,问得一点也没兜圈子:“那是何人?”
玄烨心中有一阵激动;激动后有点暗生不满。虽然他带着沈如是一同来清凉寺;也存着“见家长”的想法。可是;他老爹一句也不问自己,打头儿一句话就问沈如是;居然还因为这个原因才让他进的屋子!这也让玄烨难免有点小心眼儿了。这家伙拉拉杂杂的想着这些,便随口答道:“陪在儿子身边的人而已。”
那老僧长眉微动,竟轻声一叹:“‘陪’这一字,最难得了。”
玄烨对于这句话没有丝毫感触。他当皇帝的时候也就是儿童时期孤单了些。大婚以后宫内宫外多的是人陪他。为了陪他简直还挤破了头。只有逃出营地稍微落魄了些。可不说随即遇到了沈如是,就是侍卫手下也在两天后找了过来。恭敬如前。可是自家老爹很久没和他说话了,也不好当面反驳,就不以为意的“唔”了一声。暗想,老爹这句话究竟指得是谁,沈如是?董鄂妃?
那老僧,突然开口说话,居然滔滔不绝起来。玄烨头脑才转过一个念头,就听那人又问:“不是妻子?”
玄烨几乎愣了下。“妻子”这个词对他太过陌生。从前他都是叫“皇后”的。“帝后”虽然也是夫妻,可是却是共掌天下令人敬仰效仿的模范。大家一世之内荣光共享权利无限,决不是患难扶持祸福与共生儿育女那种味道上的夫妻。这个瞬间,玄烨暗自发愁自家老爹难道头脑坏掉了?他有点惊愕的立刻回答:“当然不是!”
答完,又想。不错,妻者齐也,沈如是——怎么可能!
那老僧眉毛微动,再问道:“不是爱人?”
玄烨简直恼羞成怒了。父子多年未见,天下事,皇家事多少事能谈。居然真的把自己叫进来只谈儿子和身边某人的关系?!他神情一冷,“哼”了一声。开始腹诽自家老爹,你是个“爱美人不爱江山”的,难道我也和你那么昏聩?!帝王家事,有什么爱人!
“哼”了之后,仍觉不解恨。于是,再冷笑三声。
那老僧居然也叹了口气。似乎在自言自语,似乎,又像是在解释。
“什么是爱人?两情愿久长。于三千世界中,有一人,令我心摇动。于百千亿人里,有一人,一颦一笑,令我明心见性……”
玄烨听他说第一句话,简直忍不住快出言反驳。难不成爱新觉罗家,出了你一个情种还不足?勉强忍到第二句话,突然一愣。“明心见性”么?这不是个人修养追寻天下之理大道什么的,这……与“情爱”有什么关系!
玄烨愣怔中没来得及多想,先有些诡异的欣慰之情冒出了头来:自家老爹还是很有学问的,不像祖母骂的,是个‘只知道情爱的混账’……
却听得那老僧喃喃道:“……我本以为你终于有了些见识,却原来还是一个迷了眼的俗人……”他望着茶杯出了会儿神,站起身来。
玄烨的欣慰之情顿时被打断,他急抬头用目光追随着那人,急急出言反驳道:“不为情爱所误,这难道不是理智!你若是了悟了,为什么还在这里!”
他突然醒悟到自己语气太冲,终于忍不住委屈道:“……你为什么不问我,我退……传位的事情你不可能没听说。”
那老僧手里珠串一转,抬头竟是一笑。这是他这天第一次笑,点头道:“你说的不错,黄袍如何,紫袈裟如何,原本就是一样的。我是来到这里几年才慢慢想通的。至于我说你‘迷了眼’,原也是同一个道理。这世间有太多繁复无趣的东西。‘明心见性’也不过是认清楚自己是谁而已……”
玄烨一时间想反驳,却又忍不住怔住了。他原不是一个受人影响的人。三十年来,他八岁登基,一步步成长为那个自信强大的帝王。可是,眼前的这个人不一样,太不一样。他居然被对方说的这一堆云山雾罩神神道道的东西触动了什么,居然,就那么沉思起来。
…………
那老僧本已走到门口,看他如此。终于,默默点头。
这一位,论性情,是个相当自主的人。或者说,任性。当年他出家,董鄂妃只是个引子,不过是因为他厌弃了那弥天富贵,希望能静下来思索一些更接近本源的东西。
眼前的这个儿子,他当然也关心的。不过想来对方也不会缺衣少食,看一眼就知道身体健壮,那么更多的话也不必说。只有一事,他隐约有些担忧。
这儿子行事手段也曾了解。却是个太不任性的脾性。看着谦冲,可是世间繁华有多少能入他眼?看着海纳百川,可是把自己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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