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姑娘天然呆、自得其乐的性子确实跟阿狸像极了,然而这份倔强却是阿狸没有的。
阿狸从来都不觉得自己一个人也能过得好好的。她身边的人,从阿爹阿娘弟弟妹妹,到太子皇后太后,她都很喜欢。甚至连左佳思,自从她把她从水里拖出来,阿狸也喜欢。
阿狸心里挺不是滋味。
她身旁侍女嫌弃左佳思身上脏,上前帮忙时脸上都带着。左佳思病中敏感,受了她们的目光,心里羞恼,抬手就推开了。
阿狸也不忿,干脆亲自上前给左佳思喂药,替她更换了被褥,又命人烧热水来,帮着她洗了头。最后命厨房熬粥送过来。
阿狸端了粥给她,左佳思接了,低头抿着。一言不发,眼泪啪嗒啪嗒就落下来。
阿狸吓了一跳,“烫着了?”
左佳思噗的就笑出来,“阿姊你好呆。”
“喂!”
阿狸都亲自把手了,东宫的下人们自然不敢再欺负左佳思。总算肯好好照料她。
正是换季的时候,她这病好得也慢。阿狸暂留她在宫里边养病,无事时也去找她说说话。
两个年纪相仿的小姑娘,脾气也投契,渐渐就成了莫逆。
阿狸也问她,出宫后有什么打算,左佳思迟疑了半晌,“阿姊不能把我留在身边吗?我什么都会做,保证不给你添麻烦。”
阿狸垂着头迟疑很久,才说,“苑市东有绣局,我可以送你去做个绣娘。或者我给你置办个铺子……”
“阿姊不愿意留我下来?”
阿狸不说话。
并不是她不愿意。而是左佳思太好看了,阿狸私心不想让太子见着她。
“阿姊不留我就算了。”左佳思把玩着手上的绦穗,倔强的说道。之后再也没开口。
三月中,太子终于要从京口回来。
他这一趟出的虽不远,却久。阿狸心里思念,从他回的前一晚上,就紧张得睡不安稳。
她觉得应该不是因为司马煜答应回来就带她出去玩的关系。
这个时候她大致也明白了自己的心思——想要跟司马煜长长久久的在一起,不希望他瞧上别的姑娘,总是心里惦念着他。他信里吐露一点动静,她就智商剧降的胡思乱想……
阿狸觉得,这应该就是所谓的“少女情怀”。
她大概恋爱了。
太子回京,自然要先去向皇帝复命。接着大概就要顺便探望一下皇后和太后,然后才回东宫去。
阿狸想着早看他一眼,一大早就去皇后宫里等着。
但她没有想到,司马煜向皇帝复命之后,鬼使神差的,先回了东宫。
他是想给阿狸个惊喜的。进了含光殿,见阿狸不在,便去后园寻她。
烟雨凌濛,薄雾轻笼,枝头杏花才开。
司马煜远远的望见阿狸正在树下踮着脚攀那一只白杏,漆黑的头发上尽是白露,衣服也有些打湿了,却恍若未觉。
一如既往的娇憨模样,全不把周遭一切放在心上。
他便笑着上前,抬手替她折了。
“阿狸”回过头来,司马煜才要笑她,对上那沾了雨水的面容,话便再不能出口。
金风玉露一相逢。
爱情这东西从来不讲究先来后到,种瓜得瓜。不是对的人,你经营一辈子也未必有结果。但如果是命中注定的那个人,只需惊鸿一瞥,便能缘定三生。
司马煜就这么遇着了左佳思。
彼时阿狸仍在显阳殿里羞涩的等待,捧一杯茶,望着漫天雨幕,想见锦绣花开。
司马煜兴冲冲的去了徽音殿。
原本想求皇后留下左佳思,见着阿狸,却不知怎么的就把话咽了下去。
阿狸瞧着他有心事,当着皇后的面却不好问。便垂头不语。
司马煜心里便有些慌,拽了拽她的衣袖,语气里竟有些讨好道:“猜猜我给你带了什么回来?”
皇后在一旁淡定喝茶。
阿狸脸上烧透了,却不好推开他:“阿娘在呢。”
皇后:没事没事,你们继续。当我不在就行。
司马煜忙向皇后请安,小两口不腻歪皇后才着急呢,便不妨碍他们,笑道:“我这里不用伺候着,你们也有些日子没见了。结伴去看看太后,就回吧。”
太后比皇后还人精呢,自然更不留,只笑道:“行了,都回吧。赶明日天晴了,再来跟我说说外边的事。”
车辇里,司马煜眉飞色舞的说着京口督军的事,连“谢涟身上被人着了虱子”都讲出来,又说营里蹴鞠,输的人要穿着女人的衣服绕着钟山跑圈,结果卫琅被当成了真女人,被一群人狂追不止。
阿狸倒是知道,蹴鞠也是军营里的常规训练,只怕是常有的,便笑问:“你没输过吧?”
“这,这个……他们都不敢赢我。”
阿狸就笑起来。
司马煜也嘿嘿笑了笑,“卫琅输多了不仗义,跟谢涟联手算计我——就输了一回。不过我比他们官大,就命令他们扮成丫鬟陪跑。也没吃亏。”
阿狸:=__=……将军大人们的威严啊!
“这些新兵龙精虎猛的,荤素不忌。日后上了战场,可有的瞧了。谢涟这回是发家了。”太子神色中不无向往,又想起件阿狸肯定关心的事,赶紧告诉她,“对了……谢涟前日上表,想让王琰去给他当军司马,整肃军纪。下回去,说不定能看见王琰穿女人衣服狂奔呢。”
阿狸:=__=……想象不能啊!
阿狸太明白自家阿弟的品性了,那是真的端方君子,不可侵凌。如果这个世界上也有个“邻居家的小孩”,从不看动画打游戏,每次考试都得第一名,完美得让你恨不得往他头上拍一坨泥,王琰绝对当之无愧。
不得不说,谢涟这军司马选的……真是太合适了!
短短的一段路,两个人就有说不完的话,眼看着东宫在望,竟都有些失落。
司马煜握了阿狸的手,扶她下车。
阿狸指端沾了薄雾,越发的凉滑。司马煜攥住了,却觉得手心热得几乎要化掉。
那些雨水一时全落进耳中,心湖上涟漪一层层泛起,柔软的拍上心口。烟雨江南,兰叶葳蕤,就此氤成一笔水墨,印入了司马煜的脑海。
他最终还是没把左佳思的事,说出口。
5不及格判定(上)
阿狸就在司马煜回来的当夜,知道了他遇着左佳思的事。
司马煜不知道该怎么提,便命人把左佳思领到阿狸跟前。
阿狸听下人说完,脑子里便一直在发懵。虽然那人捎来的话也不过是,“殿下说,娘娘看着给她安排个位子。”
她懵懵懂懂的应下了,那人赶紧借故告退。
左佳思先是欢喜的,见阿狸神色不对,渐渐也沉默下来,清黑倔强的眼睛望着阿狸,问道:“阿姊不高兴?”
阿狸不明白,难道这个时候她应该高兴吗?
左佳思咬着嘴唇,眼睛里立刻便泛起水雾来。却不再说话。
阿狸依旧将左佳思安排在她原先住的殿里。
左佳思每日送一枝杏花过来,杏花谢了,终于再不往来。
司马煜这趟去京口,没赶上上汜节。名士相聚,曲水流觞,原也是一大盛事,错过了可惜。城里与他相熟的子弟便在东山补了流觞席,为他接风。
已是暮春,天气湿暖。到了午睡的时候,东宫几乎不闻人声。
司马煜不在,阿狸一个人闲极无聊,便去后园散心。路过左佳思院子,听到厢房里传来“咔咔”的声音。犹豫了片刻,还是进去查看。
——左佳思在啃螃蟹。瞧见阿狸进来,一时失神,便让蟹壳在嘴上划了个口子。
阿狸愣了愣,见她就要哭出来,还是上前给她擦了。又默不作声的拾起剪子来,帮忙剥蟹。
三月河蟹才上,正是最瘦的时候。又是塘子里野生的泥蟹,原本就不肥。偌大的壳,统共没有多少肉,阿狸弄了半天,也才只挑出一碟子来。
就推给她,问道:“怎么吃这种东西?”
左佳思垂着头,“……饿了。”
“饿了就让人做给你吃。”
左佳思依旧垂着头,“……我不想指使她们。”
——婢女们面上恭谨,心里却并不怎么瞧得起她。一来她出身寒微,而这最是个拼爹的时代。二来……也是酸葡萄心理,比美比不过,那就比德呗——恰恰左佳思曾受阿狸恩惠,却借机攀上了太子,正该鄙视。
左佳思自小在兄嫂身边长大,对别人的眼光尤其敏感。自然看得出来。便不肯额外生事,宁愿自己去池塘里钓螃蟹。
阿狸与她已无太多话说,枯坐了一会儿,便起身要走。
左佳思拽住了阿狸的衣袖,“阿姊……阿姊是不是也这么想?我遇上了太子,阿姊便不喜欢我了。”她眼睛里漾着泪水望向阿狸,却强忍着不肯哭出来“可是我本来就是进来伺候太子的。为什么那个时候阿姊不怪我?”
阿狸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便沉默不语。
左佳思见她不做声,终于松开了手,“我明白了。”
东宫里左佳思一人独宠。
司马煜来见阿狸的次数越来越少,却渐渐开始往她屋里送东西。
阿狸对着那些珍珠珊瑚,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滋味。有时她也觉得自己太倒霉了,司马煜对她样样都好,就是不爱她。她连心生怨怼的理由都没有。有时却又想,他们之间止于暧昧,也未尝不是一件幸事。缘止于此,她还能认清自己的位子,不会生出什么贪婪的愿望来。
阿狸在感情上原本就迟钝,这一遭很快便又缩回自己的乌龟壳里去。
于是阿Q一般自我安慰:就算是自由恋爱,也还有很多分分合合呢。就算是山盟海誓过,也还有移情别恋呢。就算是在一夫一妻的现代,也还有人偷偷包二奶呢——人情善变,爱情原本就是靠不住的东西。他不喜欢你就是不喜欢你,勉强不得。他都不喜欢你了,你还非不准他爱别人,没这么霸道的。
她是疯了才会到古代来找什么真爱。是疯过头了,才会在三妻四妾的时代渴望一个太子跟她从一而终。
……但是她不能骗自己的是,司马煜确实也会真爱上什么人。确实也会除了那一个人,谁也不爱。
她遇到了一个绝世好男人。可惜这个男人心里喜欢的,不是她。
左佳思封良娣之后,不可避免的又要跟阿狸碰面了。
她面色绷得很紧,连目光都是躲着阿狸的。
阿狸却看得出来,她过得并不好。
她性子独,不亲人,又生性敏感。人缘糟糕到无以复加。除了太子,几乎没有谁喜欢她。当然,除了太子,她也不喜欢任何人。
皇后尤其看不惯她——阿狸是她精心挑选的儿媳妇,跟太子两个眼看着要情投意合了,结果横空杀出个伶仃孤女来,将太子给霸住了。她抱嫡孙的愿望眼见着就要泡汤了,自然对左佳思不假辞色。
太后虽然慈祥。然而终究是孙辈的媳妇儿,也不那么亲热。
阿狸……两个人都有意无意的躲着对方。
不过左佳思也不以为意,仿佛只要能跟太子相守,她于愿已足。
然而太子也不能日日守着她。
这年八月,朝中出了一件大事。
——北秦那有个姓苻的光明磊落的二货,靠不到100万氐人统治着1600万汉人,却发动了100多万大军,亲自来打汉人的大本营。
学过历史的人都知道这一段,阿狸也不例外——穿越16年之后,她终于知道他妈这个架空时代居然真的是有历史原型的。不过很显然,因为她能干的前辈们,这个朝代已经跟它的“历史原型”脱节很远了。
太子再度前往京口坐镇。
临行前,他终于再一次进了阿狸房里。
他什么话都没有说,一时只是望着阿狸。
虽说国难当前,儿女情长靠边站,然而阿狸是知道的,这一战有惊无险,各种秋风扫落叶。所以并没有司马煜那么沉重的心情。
司马煜看了她半晌,仿佛万语千言都不待说,“上回说要带你出去玩,至今还没兑现。”
阿狸脑中嗡的一响。
她阿Q了小半年才建起的心防,就这么轻易被推倒得不能再倒。
明明就不喜欢她,说这些话做什么?
“好好照顾自己。”司马煜说。
阿狸强忍着泪水点了点头。
司马煜起身要走,阿狸一把拉住了他,“你就没有别的话对我说?”
司马煜一时有些懵掉:“呃……其实这一次没那么凶险,你不要担心——对了,多陪陪阿娘和阿婆,替我宽解着。”
阿狸点头。
司马煜望着她的眼睛,心里莫名的有些慌,想了很久,才胡乱应付道,“呃,还有佳思……”
阿狸失望透顶了。
她大概一辈子都没那么蠢过,她想也许就是得不到才会牵肠挂肚。人性本贱嘛。
她踮起脚来,狠狠的把司马煜的头扣下来,咬上了他的嘴唇。
——简直太二了,阿狸想。她觉得自己现在可以潇洒的挥挥手,对司马煜说“我‘曾经’喜欢过你”了。她就是想要个潇洒的转身罢了。亲都亲过了,谁还稀罕啊!
=__=……阿狸觉得,这是一个十六岁早恋兼暗恋的小姑娘,对爱情的正常幻想。
司马煜已经完全懵掉了。
他反应了好久还没想起来,阿狸是他老婆。她既不是卫琅,也不是谢涟。更不是随便什么狐朋狗友。她是阿狗的阿猫。
阿狸已经哭出来了,她拍了拍他的肩膀,“你……你一路保重。”
便将他推到了门外。
司马煜动身去了京口。
阿狸没给儿女情长绊住脚。这个时代,女人上不得前线,却并不意味着就无事可做。
皇后忙着召见贵妇人们,有丈夫儿子在前线的,当然要优加厚待。没有的,也要让她看看你如何的从容镇定,好帮她们平复不安,免得朝臣从内宅里先慌乱起来。不过,真的召见了便发现,这些贵妇人们……还真用不着别人做表率。
她们不是只会围观美男,提刀捉奸,寒碜丈夫,乱搞面首的——好吧,乱搞面首是特例啦。她们同样深明大义,临危不乱,还能率一群娘子军对抗暴乱。
……当然,现在也还没到女人提刀上马的时候。
阿狸自然是要陪在婆婆身边的。
她也不想让自己闲下来,纵然皇后那边无事,她也会琢磨些其他东西。她都已经失恋了,再不找点有意义的事做,这辈子还能留下些什么?
她想了很久,觉得在这个时代普及护士知识——好像挺异想天开的。虽然她也可以当个绣娘、厨娘、教书先生……但总觉得更不现实。
她忙得脚不沾地,脑子里各种乱七八糟的事,对内宅关注的便少。
只是司马煜临走前也曾说让她照料左佳思,她便也记着让人定时去探问。
——当不成恋人,她貌似也只能给他管家了。
这一仗打得比阿狸想象中更令人心焦。
幸而入了九月,前线终于开始有捷报传来。
司马煜的家书也跟着捷报一道送来。家书上并没有写些儿女情长的话,就是说这一个月如何如何忙,往往他才提笔就被杂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