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太委屈了。
阿狸从来都没想过求助于这个时代的医学。但这个时候她却忽然有一种“尽人事,听天命”——或者说“死马当活马医”的想法。
还是那句话,反正努力了也许还有微茫的希望,不努力却绝对不会有半点转机的。
当然,这件事还是寻个靠得住的大夫。
不然让有心人听到风声,这东宫里定然又要热闹起来了。
而皇后也从宫人哪里得知了阿狸节食的原委,恨得简直想把儿子拖下去打屁股——媳妇儿也得教导,这种浑话她也当真。堂堂太子妃,用得着在美色上谄媚太子吗?
当然,皇后没这么毛躁。太子不能当众教训,太子妃也不急在病中教导。因此司马煜回来的时候,她就稳稳的坐着喝茶。
司马煜听说阿狸晕倒,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来的。直到入殿看见皇后面色从容的喝茶,心里才略略平稳下来,进屋时才没让门槛绊倒了。
进去望见阿狸坐着床上,头发漆黑面色红润,就先松了口气。
阿狸望见他,就笑着招了招手。司马煜忽然就有些恼火,大步到床前,居高临下的教训道:“你怎么弄得?”
“呃……饿的。”
司马煜扑地,“就能短了你的吃用?”
“就……就是想瘦一点。总是屋里待着,肚子上都长膘了。”
“我有说嫌弃吗?”
阿狸黑线:……你还真说了。
司马煜也终于回味过来,简直想掐着她的脖子骂她笨。但手伸出去,还是狠狠的揉了揉她的头,“你就让我不安心吧。我那个时候是跟你闹别扭,随口一说,自己都没当真。”
阿狸:……
“再说,长膘那是因为吃吗?那是因为你总闷在屋里不活动——明年出巡我带你一起,保管出去走一趟回来,什么膘都没了。”
阿狸:你还真不客气啊!
然而司马煜其实是在虚张声势的说笑。他自己知道,听到阿狸晕倒的消息时他心里那巨大的空茫。那个时候他脑海中一片漆黑,仿佛要将所有一切都席卷进去。
这个时候他看到阿狸的笑容,不知被什么支撑起来的力气终于一点点消散了。
他笑着笑着,忽然就俯身将阿狸抱在怀里,沉默下来。
阿狸探出手臂回抱住他,她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暖和包容,她问:“阿尨,你想明白了没有?”
司马煜没有回答。
其实答案在他心里早已经清清楚楚的了。可是在这个时刻,他就是没有办法正面回答。好像回答他的勇气已经被先前的空茫和无力全部都消磨殆尽了。
他只是问:“你真的不要紧吧?”
“不要紧。”她轻轻蹭了蹭他的脸颊,“阿尨,不要再给我送珊瑚和绸缎了,我不喜欢。也不要觉得亏欠了我,感情这种事,原本就要两厢情愿啊。没有谁欠谁一说。只要你没有喜欢上旁人,我就可以一直等下去。只要没有旁人——阿尨,这就是我的底限。你看,我都跟你交底了。”
她想:你也差不多该给个准信儿了吧。
而这一次司马煜回答得很干脆,“我保证没有旁人。其他的——等我想明白再说?”
66双宿双栖(一)
昭明二十年冬天;江北开始不平静。
卫琅在襄阳;已经接连几次与汉北军交战,互有胜负。荆州那边传来消息;北秦在汉北驻扎了大军,后续还有军队和补给源源不断的到来;想是要有大动静。
一时间朝中注意力全被吸引到了襄樊一代。
皇帝就在这个时候下令司马煜代他出巡;沿途验看备战和防御工事。
司马煜脚不沾地的忙起来。
阿狸帮不上旁的忙,只能女生外向从夫,通过她家女眷做她家诸父诸兄的工作——话说回来,她人在东宫已经表明了王家男人们的立场;倒也没什么好为难的。
这些天她频繁召见家里人,顺便也就把请大夫帮她调养身子的事跟她阿娘说了。
她阿娘却不以为然;只安慰她道:“着急什么,你才多大呢?我也是二十岁上才有了你。”
阿狸自然不能说这是她三辈子血的教训。只能危言耸听,“我自己觉得是不大对的,月信总不准时。来的时候疼得要死。想来是得调理的。何况……我能等得到二十岁,太子可也能?”
然后在心里阿弥陀佛——一周目里司马煜可是硬撑着等到将近三十岁。然而此时也只能诬陷他了。
阿狸娘表情这才认真起来。这个万恶的社会,对女人来说唯一靠得住的也只有亲儿子。不止丈夫,有时候连家族也是靠不住的。因为对丈夫来说移情别恋没有额外代价,而对家族来说,自家的利益当然比嫁出去的女儿重要。
想了想,还是说:“不要轻举妄动,等家里替你安排。只是有一件你需得记得,宫闱之中这也是个不大不小的避讳,切要避人耳目。
阿狸只说:“放心,我明白。”
这两个月里她前前后后打发了不少人——重活几遍就是有这么件好处,那些需要时间来验证真假的东西,不说分毫不差,至少你也看得比别人清楚些。阿狸身边哪些是太后的人,哪些是皇后的人,哪些需要防备,哪些要有所保留,哪些可以信任,她大致上还是有数的。
她阿娘又道:“什么样的灵丹妙药,都比不过太子喜欢你。你还是要多用心的。”
阿狸笑道:“我明白。”
司马煜要出门了,皇后与太后对他也是多番叮咛关切。
临近年底,各地冬贡送到,太后娘家也送进来不少东西,有很多是人在江北才能得的。太后溺爱司马煜,大半都送去了东宫。
司马煜一向对太后格外不同——一来因为祖孙隔辈亲,二来他也明白,他与太后多亲近一份,皇后和阿狸在太后这里的压力就少一分。因此尽管忙得事叠事,还是额外抽了时间去太后宫中坐了坐。
进去掀开厚棉布门帘,就有一股湿热芳香迎面而来。
太后年纪大了,喜欢的是活泼闹腾的小姑娘,她屋里的宫女反而比皇后皇帝那边的还年轻貌美许多。姑娘多了总是要摆弄花草的,太后屋里樱草花、水仙,甚至盆栽的橘子火棘都还满目翠绿,开花的开花、结果的结果,十分热闹喜庆。司马煜也常从太后这里讨花草,然而进来看见满屋子姹紫嫣红,还是有那么一会儿赞叹失神。
只这么一会儿而已,正矮身挑花的宫女抱着一捧水仙起来,一回头正撞到司马煜身上。
司马煜也不责怪,抬手扶了她一把,帮她把翻倒的水钵接住了,递给她。宫女羞得满脸红,抱了花垂头不语。
司马煜先说了“起来吧”,才发现那宫女压根没行礼。下意识就多看了一眼。见她的情态,不由就笑了笑。
——他对自己的魅力还是很满意的。
便不放在心上。
他自己只是无意识的举动,太后在里面瞧见了,却不是这么想。
祖孙两人见了面,太后就笑道:“那水仙,你要喜欢就带回去吧。”
司马煜其实是不怎么喜欢的。他爱的是大簇大簇黄灿灿的花,香味要清淡。而水仙姿容太清高了,香气又太浓烈,不是他的菜。不过太后都说了,他还是笑道:“祖母惠赐,却之不恭。”
太后笑着端了热茶,轻轻吹了吹茶雾,才不紧不慢的道,“人也一起带回去吧。”
司马煜没料到太后在这里等着呢,忙说:“孙儿近来忙,少到跟前尽孝。原该送人来陪阿婆解闷,怎么敢反过来要祖母的人?”
太后笑道:“谁来都赶不上你过来站一站。我倒是想让你媳妇抱重孙子过来,你们两个又不着急。有你阿娘在前,我也不好催促。但你们两个还是得自己加把劲才好。”
司马煜不言语,只能嘿嘿的笑。
太后又道:“这些日子你忙,你媳妇儿那边也不轻松,我都知道。偏偏这个关口上她又病了。我这边的丫头,旁的不说,端茶倒水还是很伶俐的。你那边得用的宫人也不多——”就似笑非笑的望了望司马煜——早些年太后、皇后也给东宫送去不少得用的宫人,可惜都被司马煜给折腾走了,“过会儿我让人挑几个你带回去,能给你媳妇儿减一分心事,让她安心将养,也是好的。”
司马煜也只能笑道:“阿婆说的是,近来东宫琐事多,多几个能做事的宫人也好。只是我那边都是粗活,可不敢管阿婆要能人。”
太后也不得寸进尺,笑着瞄他,“太好的我还舍不得给你呢!”
年底到了,阿狸病中还算有闲。吃了药犯困,又睡不着,干脆命人取账簿来,核算东宫这一年的进项和支出。
窗台上摆着樱草花,黄灿灿的一大把。自阿狸不让他送珠宝绸缎了,他就开始往回送花。阿狸这才笑纳。
这花开得热烈,却总让人想起些难过的往事来。
花的开放原本就是这世上最寂寞的事,盛开得再热烈芬芳,也总逃脱不了枯萎和凋败。时间的流逝,总是在更美好的事物身上留下更深刻的痕迹。
总是留不住的,唯有惜取眼前。
她这边三心二意的算账和感慨,那边珠翠进屋换茶,又将药碗收进托盘,才通禀,“太子差人来的。”
阿狸见是个不上不下的时间,估计他不是差人来送话的,就是来送东西的。便将账本一合,道:“让人进来吧。”
进来一个男的,是太子身边近侍,阿狸认识。又进来五个女的,个个眉清目秀,身娇体柔。在阿狸面前一字排开来。双手柔婉的叠在身前,袖口半包着。那手保养得柔荑一般,削葱似的十指尖尖。
阿狸头痛了。
问道:“这是?”
近侍忙道:“太后赐下的人,帮着端茶倒水的。殿下说刚好西殿里少人照料,就令她们在那边当差吧。”
阿狸就明白了个十有□。
西殿是待客的地方。因司马煜外向,有事都在外面呼三叫四或者不声不响的解决了,因此西殿极少动用。也只在元日群臣觐见东宫完毕,太子跟一些必须要交好但又不太喜欢的臣僚打交道时,才会去喝喝茶、聊聊天。
虽则阿狸才将身旁不可靠的人打发了,太后就又送了进来,但既然这一遭是明着的,倒也不算什么。
就吩咐珠翠给她们入册,道:“就照太子说的安排吧。”
便将人挥退了。
回头珠翠倒是替阿狸委屈了一阵子,阿狸也只能笑道:“太后就是要送人进来,太子还能非驳她的脸面不成?”想到一周目接二连三那些事,也有些无奈,“你等着吧,这一遭还只是下人。明年进来的,还要更委屈我呢。”
谁让她就是生不出孩子呢?
每次这么想,阿狸都觉得她的本体好像不是一个女人,而是一个子宫似的。
这帮女孩子既然有那样的容貌,来东宫自然就不满足于只当一个下人。她们就像一周目一样折腾着,想要引起司马煜的主意。
这一次司马煜连半分回应都没给,美人们费尽心思大冬天的在花园里遇到他一次,那衣服薄的阿狸看了都发抖。司马煜就装瞎子,任她们乱抛媚眼,无动于衷。只偶尔起了坏心时,还是会怂恿着阿狸穿暖和一点,跟他一起去花园走走,好让美人们多一次机会挨冻。
没有谁是傻子。这一回姑娘们很快就明白什么叫徒劳,渐渐就消极怠工起来。
太后说这些丫头伶俐,但她们来东宫不到两个月,就都成了又懒又刁的闲人。
——她们原本就是专门给男人养的金丝雀,就不是能老老实实干活的鸟儿。
阿狸也不怎么把她们放在心上。
转眼春到,又是一年元日。
过完年,人日那天皇后宫中设宴。阿狸娘进宫,给阿狸来信儿,告诉她能帮她调养的名医已经找到了。
只不过名医是男人,私自让男人进东宫见太子妃,这招儿就太浑了。阿狸娘琢磨着,是不是干脆把人弄进太医院里来。
不过阿狸娘白琢磨了。
人日华林宴后,容可跟司马煜在昆明池岛上饮酒。风过生波,水光粼粼。他不知想到什么,忽然笑起来。
“去岁冬天,阿琰家里阿婆犯了宿疾,我去给开了个方子。这事你还记得吧?”
司马煜点头称是,笑道:“怎么,你真要转行去当名医?”
“不做名相,就做名医,总要选一件的。我可不是做官的料。”容可一面温酒,一面笑道,“而济世救人,是莫大的功德。正合我的心愿。”
“嗯。然后呢?”
“然后……然后就如湖心投石,水波迭起。如今建邺城里请我看病的人家排起来,大概能绕昆明湖转一圈。且来头都不小——你绝对想不到。”
“说来听听。”
容可就抿了嘴唇,望着司马煜,“中书令家的千金,阿琰的长姊,可是你家夫人?”
司马煜一口酒喷出来,“我怎么不知道?”
“这就是你的不是了。毕竟你家夫人找到我,是为了——求子。女人三十无子而求子,我还能理解。你家夫人跟你成亲多久,一年?两年?怎么也着急求子了?”
司马煜沉默下来。
他想了很久,还是说:“你若真有本事,改日我安排,你就去替她诊诊脉吧。不要乱用药,温补着给她调理调理。她身体是有些弱的。”
“我当然是有真本事的。”
司马煜呲了呲牙,这才露出些凶相来:“求子什么的你就不用操心了。这种事我自己会努力!”
67双宿双栖(二)
司马煜带男人进东宫;跟阿狸带进来不是一个性质。不过两三日;他便寻了个自己空闲的时候,带着容可去见阿狸。
这都三周目了;他还是头一次带白丁进东宫。带男人见阿狸,更是头一回。
阿狸真心想不到;他还有她不知道的知交。
听人来禀报时也有些猜疑;却还是命人备好瓜果茶点,在西殿里备下了坐席。
不片刻,司马煜又差人来,吞吞吐吐的说;“殿下说,他这位朋友不良于色;有些羞于见人。”
阿狸黑线:……不是他让她见的嘛!
下人忙解释,“殿下的意思是,请娘娘设帐,别,别吓着娘娘。”
阿狸:……这人得丑到什么程度啊。
其实这个时代不光有美男,丑男也丑的别具一格。这又是个审美的时代,潘郎出行掷果盈车,左思效颦则群妪唾之。但这同样是个个性张扬的时代,真名士自风流,也有人丑得出类拔萃却安之若素,用风度折服了众人,最后人人传诵的也还是他的良行和美名,最白嫩的美男子在他面前也自惭形秽。
关键是内涵啊,内涵!
因此阿狸对这个自卑的丑男,不由就生出了微妙的同情和叹惋。对他能成为太子的座上嘉宾,也有了无限的好奇和猜测。
于是命人设帐,又将闲杂人等差遣出去,自己亲自润盏斟茶。
不多时,两人便到了。
隔了一层纱帐,看不清面容,然而单看气质、身形,那人却是不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