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竟与李强关在同一个的监牢里,他瞧上去闷闷不乐的,似是怀有心事。也对,要是被敌军抓住,还能兴高采烈的才是有问题。
李司马以与外表极其不服的宠溺妻女而出名,我心想他定是在想念他留在京城的家人。真是世事难料,原本以为这一仗打完,便是回家的时候,没想到我们极有可能在突厥的牢笼里终结此生。
如此一想,我也满脸怅然。
谁知,李司马突然低声问我道:“小子,之前夜袭的时候,你有没有见到那个王长史?”
牢里很挤,李司马的一嘴大胡子都要扎到我脸上了。
当时,我顾着注意常青和那个阿史那柯罗,哪儿有心思去瞧与我一向不对盘的王良。于是我摇着头坦言道:“不晓得,我没仔细看过。”
“我找了那个王八蛋半天,问的其他人也没见过他。”李司马话里透着狠意,这令他的相貌愈发狰狞,“姓王的难道就是那个突厥人埋下的奸细……妈的,老子要砍死他!”
我想起常青曾与我说过的事,皱皱眉头,道:“王长史……应该不是他,他在军议的时候,听说提出过这恐怕是个圈套,是因为上将军反对才没被采纳。”
我不喜欢这个人,却也不愿平白诬陷他。我直觉觉得,王良不是个讲道义的人,但未必是个背叛国家的人。李司马是有资格参加军议,想来亲眼见过王良提出异议。
细说起来,我竟也没在战场上看到将军与上将军。
他们二人作为先头将领,上将军还是富有盛名的那种,大多数时候抓到即刻便是杀掉的,可若是将军们被杀,这群突厥人不可能不会大肆宣扬。从这几天观察来看,这群突厥兵显得很不耐烦,士气也不足。我们中有听得懂突厥语的士兵说,他们在抱怨要押解这么多人太麻烦,抱怨阿史那柯罗不把我们当场杀掉。但凡有一个将军被杀,他们也不会如此气氛低迷。
我心中稍安,但疑云又浮了上来。若将军和上将军未被敌军降服,那他们在哪儿?
李司马沉默了好一会儿,似对此亦有疑惑。
我趁此机会问他将军与上将军的问题,他竟然呆愣了好久,才道:“我只记得要盯着王良,忘记看将军与上将军了。”
为了防止情报泄露,我们详细知道的几乎只有自己所在的位置,将军和上将军通常都是总指挥,即使不会太显眼,但也不至于完全看不见人才对。
当天晚上,我会做噩梦几乎是意料之中的事,依然是以前那个老一套。我握着弓箭,蜜色皮肤的男子摇晃着银色的酒杯,大笑着说“把人放出来”。
他说得其实不是汉语,但我莫名其妙地听懂了。
梦到此为止,醒来时又是一身冷汗。
因为牢房里太挤,我们躺不下来,都是坐着睡觉的,突厥人也不会好心到让我们吃饱,要知道大部分突厥兵自己都还饿着,缺乏粮食也是他们抱怨阿史那柯罗带上这么多俘虏的原因之一。
幸好我们平时就风餐露宿早已习惯,饿着肚子坐着睡也没什么。
差不多中午的时候,忽然来了一群突厥人,他们打开了我们的牢门。其中有一个突厥人会讲汉语,只是腔调十分古怪,平仄几乎都不对,偏偏他又姿态高傲,一副不可一世的样子,听上去便格外可笑。
这个人扬着下巴用滑稽的汉语对我们说:“排成一排!不准说话!”
接着他回过头对其他人说了什么,那群人高马大皮肤棕黑的突厥人,都发出一种意味不明的笑声。那名听得懂突厥语的小兵脸色大变,表情惊恐。
李司马反抗得极为激烈,就像当初在战场上即将被俘的时候,他也不甘束手就擒,险些被斩。李强膀大腰圆,力气和身材高大的突厥人不遑多让。三个突厥人才把按住,压进队伍里。他们显得很不耐烦,但是好像也不敢就这样冒然杀了李司马。
我并不特别害怕,我知道自己命不该绝。既然噩梦有一个成真了,虽然事情稍有变化,但至少说明其他的恐怕也会成真。我还没经历过那个火场,总要等到那时再死吧。
其他人却不像我这么笃定将来,胆子小的有几个脸色白得要命。毕竟谁也不知道突厥人带我们去的会不会是刑场。
目的地似乎离大牢并不远,没走几步到了。突厥人把我们一个一个推了进去,推到李司马时,突厥人竟然被他瞪得颤了一下。
尽管看得角度不同,但我还是一眼认出那些人把我们带去的地方,就是我梦中那个平坦的院子。
阿史那柯罗慵懒地坐在最中间那个华美地铺着皮毛的宽椅上,他袒露着上身,嘴角微微勾起,俯视着众人。
我在煎熬的十几天里第一次见到了常青,看起来瘦了好多。此时他正握着一把突厥人的弓箭,两把突厥大弯刀架在他的脖子上,刀刃紧贴着他的脖子。
作者有话要说:
、第十七章
阿史那柯罗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他大声说了什么,所有突厥人都开始大笑起来,精致的杯具里的美酒随他们颤抖的动作洒在桌案和地上。
我从他说第一个字就明白了,他说的就是那句“把人放出来”。
他口中的人就是我们这些俘虏,我们被粗鲁地推进了院子里。常青一眼就对上我的视线,但他飞快地移开了。
我知道这种时候装作越不亲密,越是对我有益。以这个突厥小王子诡异的个性,接下来一定会发生什么事的。
之前来带我们的那个突厥翻译,此时毕恭毕敬地跑回阿史那柯罗身边,无比尊敬地开始翻译他的话。
阿史那柯罗还在喋喋不休地说着话,翻译低着头听着。等他说完以后,这个突厥人跑到常青面前,高扬着下巴,用他那口没几句音调对的汉语大声道:“你!不是很会射箭吗?现在就让你射个够!”
其余的突厥人从阿史那柯罗开口起就听懂了,他们都满脸期待地盯着常青,时不时还扫一扫我们,还有另一边摆放着的一个被布牢牢盖住的很大的箱子状的东西。
那个巷子一样的东西给我感觉很不好,我似乎隐隐听到了里面传出来的叫声,那是一种野兽饿到一定程度以后会发出的,充满掠夺性和攻击性的叫声。
阿史那柯罗满脸不可一世的笑容,他挥手让人撩开了上面的布。
那里面根本不止是一个笼子,而是整齐地排列在一起的很多很多笼子,我只看了一眼,就看见好几种动物,有野猪也有老虎,我甚至怀疑自己看见了盘踞着的蟒蛇和愤怒地撞击着笼子的黑熊。
阿史那柯罗兴奋地连说了好几句话。
充作翻译的突厥人道:“等一下,我们会让那些人——”
他说着指了指我们,又指指笼子里关着的凶兽,“和王子大人养得宠物们一起——”他似乎不知道该用什么词,停顿了一下,才继续道,“搏斗,你要么射人,要么射兽。但你如果射兽的话——”
翻译的突厥人挤出一个狰狞的微笑,“我们会从你身上割下一块肉。”
他刚说完,旁边一个侍从模样的男子就示威般地挥了挥匕首。
他这话不仅是对常青说,也是想吓唬我们。这个突厥人时不时把目光向我们扫来,得意地高高抬着下巴,仿佛这也令他得到什么特殊的荣耀似的。
我对这种人感到恶心。
尽管我和李司马都尽量用最凶恶的眼神龇牙咧嘴地怒视着他们,但这个突厥人的威吓并非毫无效果,有几个小兵露出了惊恐的神色,他们很害怕那些野兽,怕被它们的爪牙撕裂,也怕被常青的一箭毙命。
没有人想死,我们在战场上拼搏到现在都不是为了成为突厥人的玩物而死的。
可人心一向最难把控。在牺牲自我与牺牲他人中,不管人们在安逸时说得多么冠冕堂皇,一到危急关头,仍会有不少人动摇。这些人害怕常青会临时动摇。
我信任常青,他不是那种轻易就会屈服的人,但也因此更为担忧。
如果我们之中没有人死,那死的就会是他。如果当时我没有和他换令牌就好了,那么或许站在那里的就是我……
阿史那柯罗走到我们之中,兴味盎然地在俘虏中挑来挑去,然后选中了瞪他瞪得最凶猛的李司马。接着,他又从那些恶兽中挑出黑熊。
李司马被人押了出去,他愤怒地往阿史那柯罗的脸上吐了一口硕大的口水。
阿史那柯罗的笑容僵在脸上,两个侍从赶紧上去帮他擦掉脏迹。这位突厥小王子显然忍受不了这么大的侮辱,他踹飞一个侍从,又勃然大怒地用弯刀在另一个侍从肩膀上扎了好几刀。
阿史那柯罗自己右肩上的伤还没好,他扎侍从的也是同一个位置。
其他饮酒作乐中的看上去在突厥人种地位较高的几个,都没有对阿史那柯罗的行为提出异议。
被扎的侍从吱都不敢吱一声,慌张地去捧了个瓦罐,把里头的东西往李司马身上抹,抹完才把他背后的绳索解开。
阿史那柯罗大声叫嚷着什么,我猜他是催促把黑熊放出来。果不其然,那个被踹出好远的仆人战战兢兢地跑去打开了黑熊的笼子。
黑熊首先给了那个仆人一巴掌,尖锐的熊爪拍得那人满脸是血。
黑熊举起鼻子嗅了嗅,像是闻到了什么,放过那个倒霉的仆人往李司马那里吼叫着疾奔过去。
李强抖了抖肩,做出准备搏斗的样子。
他们给李强抹得大约是一种吸引野兽的香料。
常青想都没想,拉开弓就射了一箭,正中黑熊的脑壳,那只九尺多高的巨兽跌倒在地,似有不甘地划拉了几下地面,就再也不动了。
李强想要冲上那群突厥人坐得高台,但另外三个突厥士兵一拥而上,把他摁住,拖回我们的队伍里。他们好像忘记带绳子了,一个突厥兵回去拿绳子,另两个人继续摁着他。
阿史那柯罗反而很高兴,和旁边几个喝着酒的人用突厥语商量了一下,又回头对那个侍卫说话。
他们在商量要割哪里。
我觉得割常青和割我自己也差不了多少,他们那种期待的愉悦神情激怒了我,要不是挣不开绳索,我一定把靴子里的匕首抽出来把他们碎尸万段。
我愈加充满杀气地瞪着阿史那柯罗和他那一帮下属。
轮到我的时候,他们会解开绳子的。
他们决定割手臂,大概是想看看常青手受伤还能不能射得那么准。
下手的那个人一点都不心软,直接在常青拿弓的那只手的上臂剜下了一大块肉。我远远地看着常青的血大量地流到地上,心里恨得要命,可偏偏无能为力。这种感觉太不好了,我宁可自己上去被他们剜,也不想只能站在这里眼巴巴地看。
但常青眼睛都没眨一下,不痛是不可能的,但是一旦表现痛苦就会让突厥人感到计划得逞的快乐。
他们下一个挑中了我,我想是我杀人般的视线起了效果。
他们解开了束缚着我双手的绳索。因为两手一直被捆在身后,我觉得有点麻,稍微活动了一下。我暗暗注意着常青和拿着刀压着他脖子的两个人的位置,琢磨什么时候能把靴子里的匕首□□。
其实,我的投掷成绩比射箭还好一点,主要是特别准。
阿史那柯罗给我选了一只老虎。但这只老虎刚从笼子里出来,还没能跑几步,就被常青的箭射穿了脑袋。
我努力不去想常青用那样的手拉弓会有多痛,用平生最快的速度弯下腰从靴子里把匕首拔了出来,投向押着常青的一人之一。
我怕我会出现失误,伤到常青,所以不敢对着脑袋或者脖子投,而是选择把飞的位置向下一点。
幸好这一次发挥正常,我的匕首正好插在那人的腰上。
我动作很快,他根本没弄明白我干了什么,匕首就已经□□他的皮肉了。他吃痛地惨叫一声,身体歪向一旁,另一个人则被他吸引了注意力。
这点时间足够常青反应了,他当机立断扔掉弓箭,他的腿没有受伤,此时猛地回身,给两人一人一个飞踢,然后夺过两人的弯刀,迅雷不及掩耳地划破了他们的喉咙。
那两个管着李司马的人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弄得大惊失色,给了李强可乘之机。
只需要一眨眼的功夫,比熊弱不了多少的李司马就把他们两个都掀翻在地,然后迅猛地又卡住另外几个没反应过来的人的脖子。
常青把弯刀扔给我,我当然晓得他是什么意思,流畅地接住,一路斩杀好几个挡路的突厥兵,跑回去割开被俘虏的战友们的绳子。
直到我接到刀了,那些坐在高台上看戏的突厥高位者们才反应过来有什么事超出了他们的预期。
他们措不及防地猛地站起来,但此时无论这些人在战场上多么英勇,本以为今日只是娱乐的他们也没有带上武器,手上只有盛满佳酿的酒杯。
常青弯下腰,从靴子里摸出那把和我一样的匕首。
毕竟是个男人,军队里练出来的功夫,他样样高我一头,投掷自然也是不差的。
他一点犹豫都没有,把匕首对准阿史那柯罗的脑袋飞了过去。
阿史那柯罗即使是人类,在这种时候也没比那只熊或是那只老虎好多少,一旦脑袋被刺穿,身体便也倒了下去,脸上的惊愕都没来得及退下去。
突厥人被突如其来的情况弄懵了。
更糟糕的还在后面,突厥营帐外响起喊打喊杀的声音。
上将军和将军率领着一大批兵马冲了进来,那些突厥将领,连逃窜的时间都没有,就不得不束手就擒。
此时我已经放了所有俘虏,还染上不少突厥人的血。
常青除了杀死突厥小王子,也割开了不少人的喉咙。
后来我才知道,这是一个很大的局,还是王良的手笔。
上将军当初根本没有固执己见,他认为王长史的计策十分正确,那些所谓的军事情报都是陷阱。
他们决定将兵力分成两部分,一部分作为好像上当的一部分,吸引突厥人的注意力,另一部分则进行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计划。
踏入突厥陷阱的那一部分毫无疑问是比较危险的,于是王良向上将军推荐了我与常青,我们两个人与李强走得最近,而李强在所有人中与他最为不合,我和他更是最近还因为吴隐城有过仇怨。
他说为了将戏演得更逼真,最好不要让当事人知道这件事。我便真的一无所知。他肯定也不想告诉常青,但常青似乎从其他不方便告诉我的途径了解到了一些。
如果不是常青向阿史那柯罗射了一箭,改变了他原本想要杀光所有汉人的想法,我想王良原本的计谋是打算牺牲全部的我们这一半人来赢得这一仗的。
而现在,除了战场被杀的那些人,只有常青被剜了一刀。
损失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王长史因为他出色的计谋立下了大功。
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