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此时的信函已令人速送至京城了,尚不知道圣上会对此事如此决断。我官职不够高,想来日后也不一定有机会再听说后续了。
我不禁叹了口气。
常青摇摇头,告诉我:“不,这是将军的想法。”
“将军?”
“嗯,将军为这件事已筹谋许久……阿刃,你晓得,这并不是我与将军第一回剿寇了。”常青的眉头蹙起,似是回忆起了什么不太好的事,“他们现在看似只是一群小贼,但等到发觉有机可趁,野心大起来以后……若是出事,倭寇定会趁火打劫,使我朝陷入更加被动的局面。”
常青这番话给我感觉不太好,不知怎的,脑海里那片家乡惨状在此时浮现出来。
常青见我神色不明,反倒笑了笑,道:“放心吧,倭寇至少会安分一阵子,这一回,他们搅不了局的。”
但愿如此,我含糊地点点头。
常青后头的那些小兵,每两日便抵达了。人已到齐,我们终于能踏上回程的道路。
回京的路程还算顺利,除去遇上飓风,天降暴雨导致山石滚滑阻塞了道路,不得不在一个小镇上耽搁数日,便再无其他麻烦。
抵达京城后,我们先是送公主回到皇宫中,不知是不是错觉,武康公主身边那位特别凶悍的嬷嬷,临别前不善地狠狠瞪了我一眼。
我自认与嬷嬷无甚仇怨,前思后想,大约还是劝武康公主回京那事,惹了些后续的麻烦。
江南固然别有一番风韵,但回到熟悉的家乡,那亲切怀念的感觉是别处不能模仿的。头一晚,我让梨花在军营里将就了一下,还是让邵参军事安排的帐篷。
第二日,我牵着马带她回家。
常青格外得将军的信任,随着年岁年长,将军对常青的重视便越明显,我猜测这与他们共同的秘密有关。因此常青一下马便被将军指使得团团转,没空陪我,这回这能我自个儿回家。
带着梨花上路,自然比我一个人往返的速度慢许多,我们索性将步子愈发放缓,一路聊天。等到边上没人的时候,梨花就给我唱唱歌。我夸赞她的嗓音,她便脸红着低下头。
此番我不知怎的有些近乡情怯,梦中鲜血淋漓的景象不断在无征兆时突然出现,使我脑袋一阵一阵地疼。从村口走进去,我才稍微安心。一切都与平时一样,村里人各司其职,孩童们举着树杈枝桠互相打闹。我之前回来几次,有些人认得出我男子的扮相了,还对我微笑点头。
宁静平和,挺不错的。
这次我提前数天给家里捎过信,说过回家的大致日子。娘老早就守在门口巴望着等我们了。我牵着马刚刚走近,便见娘脸上露出一丝笑意。
“可算回来了,我还一直担心路上出个什么事儿。”娘迎上来,“你们那个老爹还在地里忙活,你们别管他。走了一上午,肚子都空了吧?先进来吃点东西。”
我和梨花吃过早食后,腹中再未进米粮。我在军营里饿惯了没感觉,梨花却未必。我这才意识到我忘记路上准备些零嘴备着垫肚子了,梨花一路上一声没吭,只要了两口水喝。现在想来,她八成是饿的,只是没说而已。
我太粗心大意了,不由得对梨花十分愧疚。
娘做了些糕饼给我们吃,她的手艺比我小时候更加精进,又或许是太久没吃忘了味道,反正我吃得都快感动地哭出来了。
梨花比我斯文得多,一小口一小口往嘴里抿,生怕吃完就再没有了似的。我突然回忆起小时候她吃鸡蛋的样子,也是这般似的,珍惜地、小心翼翼地嚼着。
她生的年头不好,好不容易等年头好了,姻缘又不好,明明是个难得一见的好姑娘。
我思维飘得太远,没注意咽下一大口干巴巴的糕饼,噎着了。
娘哭笑不得地拍我的背。
“小心点,别噎着了,怎么跟猴儿似的。”娘道,“又不是什么好东西,一会儿给你路上包一点呆着吧。多带点,回去可以跟你那些战友分……让他们多照顾你点。唉,那群兵看不看得上这些东西?”
“看得上的,看得上的,都是好东西。”我连忙说。
娘大约是觉得我身板弱,打不过人家,最好混个好人缘让别人欺负不了我。十四岁刚进军营时,我确实受过些排挤,不过时至今日,当年那些人,死的死,残的残,勉强活着的也再不会对我怎样。
打仗的时候,一部分不服管教的兵会去抢老百姓家的东西。个别将领为了鼓舞士气,会放任他们这么做。弄得老百姓们挺怕穿盔甲的,我娘显然在此列。
这种事情,在我们这支队里不可能发生,将军明令禁止过。以前并非没人顶风作案过,只是一旦被抓住,将军会毫不留情地亲自教训,极其严酷。将军的口才很不错,犯事儿的兵个个撅着脾气来,跪着哭着走,再也不敢再犯。将军不让人旁听,我亦不大晓得他们到底在帐篷里说过点什么话。
娘忧虑地看着我,道:“大丫头,累了也别硬撑着,要不还是赶紧回来吧,一直装个男人也不是办法。这些年年景都不错,饿不死的。”
“娘,你先给梨花看亲看起来,等她大事定了,我再跟将军请辞。”我摸着后脑勺,意图把这事儿几句话带过,“其实军营里我也住习惯了,没人怀疑我。”
小兵们没被我揍过的也看过我揍人,有点官职的都见过我给突厥人放血,谁会怀疑我不是个男的?
梨花脸微微一红,道:“姐姐,我、我……”
我想提傅贤的事,但仔细一考虑,或许梨花并不希望我这样直接地说出来,再三犹豫,还是将喉咙里的话压下,等到私下再跟爹娘商议。
这几个月来,我能瞧出梨花对傅贤有那么点好感。
娘听完我说的话,没再往下劝。她是我俩的母亲,她一定比我这个姐姐更担心梨花的亲事。
我今晚打算住下来的,饭后便去整理了一下行李,琢磨明天把银钱放在哪里爹娘才不能给我塞回来。我这个女儿没梨花那么巧的手,做不起精致的针线,还不能在家中常伴,除了钱真的不知道怎么才能孝敬父母。
留钱,既是为了让父母手头更宽余几分,也是为了安我自己的心。
黄昏,爹扛着农具回来了。夏天他被晒得比往常更黑,看起来更年迈了。他走过来,大约是想摸摸我和梨花的头,但看了看满是泥泞的大手,还是缩了回去,在衫子上胡乱擦擦。
“回来了?”爹低沉地说。
“嗯。”我应了声。
梨花冲爹微笑,露出脸颊两侧两个小小的酒窝。
晚餐照例丰盛,娘一个人动的手,我和梨花意图挤进厨房帮忙,都被从厨房里赶了出来。
吃完饭,爹去后院劈柴,梨花回屋做针线。我去找了娘。
我问娘道:“娘,我上次回来以后,有没有人家来问过梨花?”
“有的,有过的。”娘放下手里的活,答道,“多多了,只是……梨花的……谣言还没散,来的都不太好。我和你爹仔细见过那些人,多半不大老实,都像是冲着你的官职来的。”
我皱皱眉头。
在军营里,我见过太多妄图走捷径、眼高手低的士兵,多半下场惨淡,这种人要不得。再说,我本就打算等梨花成亲就辞官,若是将梨花嫁给冲着我的官位来的人,反而会陷她于不义之地。
我又想起傅贤了,那孩子嘴上爱吹,其实比其他人都努力踏实,人品绝对不坏。
“娘……我队里有个小子,我看大的,人还不错。”我道,“应该可以说说看。我跟梨花提过,但她似乎……不打算再成亲。”
梨花之前与我说的话看来,她自己都相信了自己是个克夫之人。
娘眼圈红了,她擦了擦眼角,说:“可不是,都是那些人到处乱说……我的二丫头原本明明好得很,哪儿会这么想自己……她说留在家里照顾我跟她爹终老,唉,我们两个死了以后,梨花没个夫君没个孩子,她由谁来照顾?”
我在身上摸了摸,摸出一块手帕递给娘,幸亏我昨个洗过,还不算脏。
娘接过手帕,重重地擦了两把,接着道:“其实,你跟二丫头都安安稳稳的,好好成个亲,生个孩子,将来老有所依,我跟你爹去的也安心。对了,先别提你妹妹,你年纪一把了,自个儿有着落了吗?”
娘说不哭就不哭了,转而向我瞪过来,说:“你成天在军营里,难道还遇不到个好的?上次一起跟你一起回来的那个……”
娘想不起常青的名字,话猛地顿住,像是在回忆。
我老脸一红。常青这件事,我暂时不想告诉家里,毕竟未来的事谁都说不准,我们又是在军营里这种不能肯定自己是否能活到第二天的地方,无论我或常青出了什么事,都会叫他们失望。
我说:“说实话,军营里大多数小兵还没有我像个男的……娘,你放心好了,我嫁不出去就回来给你养老。”
娘反而更生气了,拿手指直戳我额头,道:“你们姐妹一个两个都这样说。谁要你们养老?都给我嫁出去!真是把我活活气死。”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三十七章
我回了房间;晚上依旧跟上次一样,和梨花睡在一起。
我吹熄了蜡烛,在黑暗之中;我问梨花:“要是有个男的,与你年纪相仿,相貌端正,人品好,作风正;踏实稳重;前途光明,家底也不差,且中意你;一定不会死于非命;你愿意嫁吗?”
梨花愣了半晌,回答的声音才轻轻地从旁边传来,她闷闷地道:“……大概……愿意的。”
只要凡心未死,那我就还有办法帮她。
可没等我这口气松完,梨花用更加细小的声音继续说:“但是,这样的人……我这辈子怕是遇不到了。”
“你怎么会这么觉得?”我皱皱眉头,“别妄自菲薄,你很不错,梨花。”
我感觉到梨花埋在我胸口的脑袋摇了摇。
“直觉,我第一次议亲的时候……就隐隐感到不会那么顺利了。”梨花说道,“日后也是,我若非要嫁与他人,只是害了他们。姐姐,别再替我费心了,我心里明白的。”
我试图再劝几句,只是无论我怎么再询问,梨花也不愿意再吭腔。我只当她睡着,叹了口气,也沉沉睡去。
第二天吃过午饭,我准备回军营了。梨花一直送我到村口。
梨花注视着我翻身上马,似有不舍。我从马上弯腰摸了摸她的脑袋,叮嘱道:“好好照顾自己,还有,替我照顾照顾爹娘,我藏了个钱袋在枕头底下,你摸出来拿给爹,逢年过节别苛着自己。”
梨花都送我到这儿了,总不可能再跑去把钱袋拿来还我,等她赶回,我早走远了。
她显然也懂这个道理,沉默了一会儿,才点点头。
“姐姐,你万事小心……今日一别,都不知道何时才能再见到你了……”梨花轻轻地说,“如果有机会,早点回家。”
我道:“好,不用多久的,我过阵子就再回来。”
我早已不是那个连出军营都要按月份论次数的小兵了,要出来逛逛容易得很,只不过是能否挤出时间的问题。去苏州的三个月,将军与我们都积累下不少公务。
我夹了一下马肚子,马儿不情不愿地跑动起来。
骑得有些远了,我想回头望一眼家乡,却发现梨花还站在原地望着我,像是不愿离开。不知怎的,我心神一振。
因为心里隐约渗着不安,我不知不觉抽了好几下马屁股,这匹倒霉的老马被我逼得一路狂奔,回到军营时,它都快口吐白沫了。
天色比前几次回来早。
我把缰绳一把丢给管门的小兵,往将军的帐篷走去,打算去听听有没有错过的公务要干。
将军家在京城有自个儿的宅邸,但为了训练士兵和处理公务,他鲜少回去住,反而一天到晚在军营里,跟我们一样住夏不透气冬不保暖的破帐篷。
去苏州这三个月,京城累积下不少文书和事情,我走进帐篷时,就见将军被埋在厚厚的卷案之下,他的眼珠飞快地扫过一行又一行的文字。
“将军。”我出声。
将军匆忙地抬头看了我一眼,道:“那边桌上堆得东西,劳烦你替我烧掉,多谢。”
“属下领命。”我道。
他说得桌子就在不远处,上面同样堆满像是公务文书的东西,桌面太小,有些甚至滚到地上。有几张纸凑巧摊在最上面,我瞄了一眼,大部分是已不需要的或是时间隔得太久的文件,它们作用不大,又不能流落出去,烧掉是最好的处理办法。
要烧的东西里面有许多属于机密的范畴,我不能轻易拿出去,便举着蜡烛在帐篷内一张一张地烧,不一会儿烟味儿就弥散得挺重的了。
桌上的纸张被我越烧越少,将军台案上的公文亦越来越少了。
等我全烧完时,将军的公文总算也处理完了。
我的鼻子被烟熏得略有些发酸,极想出去透透气,正想向将军告辞,将军却开口对我说话了。
“阿刃,三日后陪我出席一个晚宴,具体的让常青告诉你。”将军顿了顿,“在庞元大人府上。”
听到庞元二字,我不禁一愣。
这个名字即使是我尚未从军时也如雷贯耳。
庞元大人纵横官场多年,是两代老臣,位高权重。当今皇上幼年时,庞元便已身居高位,且身兼数职,如今更是官至正一品太师,兼任正二品尚书令。太师一职不过是个名头,尚书令却是真真实权在握、油水丰厚,庞元也因此成为名副其实的圣上之下第一人,势力极为庞大。据说皇帝亦要敬其三分,动其不得。
不过,令他如此有名的,并不仅仅是名前那一排骇人的官职,还有他锱铢不放的贪污本色。据我娘说,庞元这个人连心都是黑的,能捞的,一文钱都不会放过。村里有些偏激的村民,每年去寺里上香时,在祈愿家宅平安时,都不忘咒一咒庞元大人早日归西。
奈何天不遂人愿,庞太师在成千上万老百姓们怨愤的诅咒中,身强力壮、活蹦乱跳地活到现下六十五岁的高龄,至今依然奋勇为江山社稷及民脂民膏奉献余热,实在令人不得不感慨一句:没天理!
总之,将军说要去此人家办的宴席,我很是不解。
我并不认为自己是个十分清高或高洁的人,但庞元有关的事,实在令人排斥。尤其他用来大肆铺张的金钱,还是靠鱼肉百姓所得的。
我正要开口,将军率先打住了我的话,道:“阿刃,勿劝。推脱不掉的……我亦……不愿推脱。”
尚未消散的烟雾中,将军的眉心轻轻蹙起,他眼中流转着一丝难以形容的苦涩和挣扎。
将军的嘴唇被他自己抿得泛白。
不知怎的,我忽然想起那个画中的美人,还有将军细心勾勒的“锦”字。不晓得这一次,能否从许文口中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