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青亦没有别人以为的那么开心,他时常一个人望着某处发呆,我们单独在一起时,他会搂着我一言不发许久。有一两次,他似乎埋在我颈间掉了泪,常青大概不想让察觉到,我便没拆穿他。
不知怎的,自从圣上的封赏开始下颁,我的睡眠便一日胜一日的不好,整夜整夜的梦魇,梦的内容十分单调,只不过不断地重复着火场。
我便一遍遍地听着梦中的男子说“我喜欢你我娶你”,然后一遍遍地拿匕首刺自己的胸膛。
常青睡得并不比我好,因为我有数次半夜从床上惊醒,便发觉他在另一边的床上冒着冷汗,且在睡梦中辗转。还有那么几回,我醒时,常青守在一旁握着我的手。
各类赏赐刚下了一半,皇上就说要单独犒赏功臣,想在皇宫中举办宫宴。将军自然是在受邀之列的,另外还有刚升了官职的李强和王良。常青亦在其中,只我不在名单上。将军却替我求了情,向圣上说一定要带着我。于是我也有了一同参加的资格。
依旧是深夜,我把匕首扎进胸口,接着猛地从床上弹起,才发觉自己一手的冷汗。
我习惯性地往另一边看去,常青的床是空的。我整了整衣服,往外走去。常青就在帐篷不远的地方,曲着一膝坐着。
我走到他旁边,沉默地坐下。
常青微微侧头看了我一眼,继而弯起唇角,冲我一笑。不知怎的,常青不管是何时笑,总能给我一种格外灿烂的感觉,我依稀能接着月光,瞧见他的虎牙,正像往常那样。
“阿刃,两日后那个庆功宴,你紧张吗?”常青握住我的手。
我想了想,点头道:“有些吧。”
毕竟是在皇宫中,还是在离天子如此之近,我还是个平头百姓的时候,真是想都不敢想,只觉得县里的知县老爷府衙便是极为高贵的地方了。
等下次回乡,我定要将此事与爹娘和梨花说说。
常青往我这里靠了靠,我们的肩膀靠在一块儿。
他忽然问道:“阿刃,你可有惹恼过哪个上头的人?”
“怎么?”
“我总觉得有些奇怪,你的战功绝不比其他人少,为何迟迟没有官职下来,甚至连点风声都没有……”常青摸了摸下巴,握着我的手亦收紧了些,“按理来讲,不应如此。”
我轻笑出声,随口答道:“大约是我的战录丢了吧?那么多人,遗失一两份算不得奇怪。”
我心里知道,大概是在苏州劝公主回京的事惹出的后续麻烦,将军当时便说武康公主可能会怀恨在心,日后再封赏里给我动些手脚。所以,无论是庆功宴的名录中没有我,或是封赏少了我的那份,都算是意料之内。
我隐隐察觉,将军替我求了庆功宴的名额,大约是也是出于补偿的心态。
只是这些我并不打算告诉常青,糟心事总是越少越好的。
常青皱皱眉头,不相信地说:“邵阑向来特别关照你,怎么可能漏下你的战录。”
邵阑是从我入营起便不停地照顾我的录事参军事,着实帮过我许多忙。我与他关系很是不错。
“那或许是送入省部审核时出了问题。”我漫不经心地回答,我对官职封赏是真的不大在意,现在吃穿不愁,还能管两个兵,挺不错的。
常青似是还想说什么,我抢在他前头开了口,道:“我倒觉得,这未必是件坏事。要是真的身居高位,再想从朝堂里脱身就难了。”
我并不想一辈子都胆战心惊地穿着男装,还巴望着哪天能收拾包袱回老家给父母养老呢。
常青嘴角上扬得更厉害了些,道:“说的也是,待事情了结,我们便一起离开京城吧。”
我有些意外他会这么说,但十分高兴,连忙点头应诺。
“好。”
作者有话要说:Q口Q!!!!!!!!终于!!!!!!!!!!!!
终于!!!!!!!!!!!!!!!!
我可以让我家妹子恢复记忆了!!!!!!!!!!!!!!!
内心无比的澎湃啊!!!!!!!!!!!!!!我要花三大章来写回忆!!!!【你等等
、第四十六章
两日光阴转瞬即逝。皇上似乎有意将宴会办得隆重些;庆功宴一大早便要开始了。
我昨夜又被反复的噩梦一阵好缠,最后还是被常青硬唤起来的,醒来时整个人都分不清梦境与现实;脑子一片混沌。
常青眼底亦是浓郁的青色,显然这一夜过得并不怎么样。
他见我醒来,勉强对我一笑,实在笑得十分难堪。我觉得胸中闷得厉害,说不出的难受;甚至于不打愿意去参加庆功宴了。
但我又想起;毕竟是将军难得替我争取的机会,若是不去,未免太摆架子了;或许将军会以为我还在为之前武康公主的事与他置气。
常青替我整了整有皱褶的衣襟和袖子;道:“走吧。”
我冲他颔首,接着,我们便一块儿走到了军营出口处。
此番皇上要犒赏的有不少有功之臣,门前早就候着一大帮子人,多半是与我打过面照的军官,官职皆不下于六品。受邀之列的,常青多半是个特例,我则更是十分破例的人选了。
将军已骑马等着了,另外,我还在人群中见着王良与李强,他们二人瞧得出都是盛装打扮,王良的头发好像比平时柔顺不少,背脊亦挺得比以前瞧见他要直。王良这人脸长得不像好人,这我还是头一次发觉他这么有正人君子之风。
李强瞧着便有些好笑了,他身材魁梧健硕,还有一嘴巴大胡子,却穿了件与那些装风雅的文人墨客一般无二的白色长衫,显得颇为不伦不类。想起许文常说李强其实很是喜好弹琴作诗,我便心中暗自有趣。
军官中还有不少人带了士兵充当随从,乍一看还挺像那么回事。
不过,无论是何人,在将军面前都会被衬得黯然失色。
未升到当空的朝阳温和地打在将军柔白如玉的脸上,衬亮了他一边的侧脸。我尚未上马,仰头瞥见将军望着天边若有所思的样子,他那对与一般军人不同的秀气的眉毛微微蹙起,神色间似是浮着一层若有若无的伤感。
我突然极为头疼,简直像是脑壳要从里面爆裂开来,身体便有些摇晃。
常青立即装作揽我的肩膀,从背后扶了我一把,我这才没有当众跌倒。待回过神来,那股头疼已烟消云散,仿佛不曾发生过一般。
常青在我耳边低低地说:“别离我太远。”
“嗯。”我轻声回应。
在场其他人的官衔都比我与常青要大,因此原本我和常青应让他们走在前头。但碍于我们两个是将军贴近的下属,便排在了李强、王良之后,其他人之前。这样的队列令我倍感亲切,尤记当年行军,我们便总是这样的排位。
可不知什么时候,李强与王良竟渐渐退下来与我俩平齐。
看得出王良大约是想给常青一个和蔼的微笑,只可惜他那张尖脸做不出这么和平的表情,那一笑怎么看怎么老奸巨猾,我一阵后背发颤。
王良与常青攀谈时,李强却拍了拍我的肩膀。
李强从他是司马便对我很是关照,我犯错时,他虽然吹胡子瞪眼,但惩罚却下得每每都比其他人轻些。
李强瞪着眼睛,一脸凶煞,道:“小子,你没事吧?”
李强长得凶,实际上心软得很,我对他的问法有些不解,眨了眨眼睛,回答:“没事啊,怎么了?”
“我晓得你的战功被人动了手脚……”李强压低声音,“你脸色又这么差,要是心中有怨气,别憋着。你老实跟我讲,是不是王良那王八蛋使坏?”
李强与王良积怨已久,什么坏事都往王良身上扯,一旁正对常青笑容以对的王良似有所感,眼光不善地盯了过来。
我好笑地说:“没有,我只是最近连续噩梦,精力有些不济罢了。”
李强好像十分不相信,目光怀疑地上下扫我,硬要从我脸上瞧出个端倪。我心知他是关心我才会如此,可亦有几分无奈。
皇宫很快就到了,门口的侍卫看过将军的请帖,将我们放进宫里。我远远望见过这座雄伟的皇城很多次,但仍是头一回身入其中,难免倍感新奇。
只是,我四处望了望,一会儿便觉出一丝不对劲来。
我从前好像进来过这里,沿途望见的风景,都令我有种似曾相识之感。这种状态与我初见将军和常青等人时非常类似,眼熟但无法想起,还会伴着一丝不明显的眩晕。
越往前走,看得越多,感觉就越强烈。
我用力拍了拍脑袋,希望它能别那么疼,得到的结果是变得更疼了。说身体不适未免太煞风景,我努力撑着继续坐在马上。
庆功宴被安排在皇宫中的一间不大的殿中,台面是大,但仅有区区数个座位。两张长桌将殿堂隔成了三个部分,中间一块尤其大。
我眼前忽然一闪,恍惚间仿佛瞧见一个青色长裙的女孩在那块地方翩然起舞,她长袖一展,几乎要甩到我脸上。
我大惊,感觉闭上眼睛再睁开,那里却空无一物。
皇上在我们后面进来,我连忙跟着其他人一起行礼,于是只能看清来人明黄色的衣角。若是放在平时,仅仅是这么点接触便能令我激动万分,只是今日实在头疼难当,在听到“平身”后,我险些没能把腰直起来。
将军与其他大人纷纷入座,我自是没资格坐的,只能在近一点的地方站着。其他的小兵更是不能踏进殿内,只能在外头等待。
还有几位坐不上座位的官员跟我们似的站着,但他们对此已相当高兴,红光满面,好像轻轻一刮就能从他们脸颊上刮下一层油脂。
我感觉好像有谁在瞧我,扭头一看,发觉是常青。我看着他时,不知怎的,脑袋里的沉重感一下消散了许多,能喘口气了。
我冲他笑笑,常青便也对我一笑。他比我高,立在旁边令我倍感安心。
宫女们给将军他们奉上好茶,在桌案上摆好美酒,我们这群站着的,也得了口水喝。在座的都是在对抗突厥时的有功之臣,皇上随口说了几句赞赏的话,向众人举杯敬酒。
没人会驳皇上的面子,大家纷纷放下茶杯换上酒盏,将杯中佳酿一饮而尽。
只除将军,将军不能碰酒,他眉头紧锁,只是用嘴唇碰了碰杯沿,装作喝酒而已。
我嗅了嗅桌上的酒香,确是好酒。与苏州方知县拿出来的佯装风流的花酒不一样,这桌上的才是真正的珍品,香味不同寻常的醇厚。
只是,我胃里的馋虫非但没被酒香勾起来,反而阵阵地犯恶心,头亦愈发晕了。眼前觥筹交错的情景,不断与我脑海中闪现的火场交织,我听到耳边嗡嗡作响,大概是耳鸣了。
我赶紧转过头看着常青。唯有看着常青,我才能稍微好受。
我苦苦撑了不知多久,大约时间不短,只听皇上忽然对其他官员们大声说道:“诸位爱卿,可曾听过京城第一美人的大名?”
圣上开口,其他人自然一齐闭了嘴。待他说完,有几位大人才互相看看,皆称听过。
皇上还挺满意他们的反应的,拍拍椅子扶手说:“今天算你们运气好,朕可是费了些功夫,才让上官大人放他的爱女来宫中,正好给各位跳一支……”
近在身旁的瓷器落在地上碎裂的声音,唤醒了我的神智,我吓得一颤,连忙往前看去,发觉是将军摔坏了酒杯。
将军眸中挣扎着苦涩之意,因为打翻酒杯,衣衫被浸湿出一块深色的印迹。
将军看起来略显狼狈,尽管这无损他的清雅。
“哈哈哈哈,任爱卿,想不到你是第一个喝多的。”圣上笑出了声,没有责怪的意思。我斗胆抬头望上座方向望了眼,头一回看清了那位天下之主的长相,他喝下好几杯酒了,面颊上浮着酡红。
其他官员纷纷附和着皇帝笑起来,看向将军的视线亦有调笑之意。
他人不晓得,我却知道内情,将军一口酒都没沾上,还不至于拿不稳酒杯。再者,将军喝醉不是这个反应。
今日我脑子转得格外迟钝,反应了一会儿才想到,能让将军心神不定的,大抵只有“上官云锦”这个名字了。
齐寻大哥曾与我们说过,大家族为了给他们的儿女将来谋个好出处,多半会使些手段,是以上官小姐六七岁就名声在外。
许文则说过,我朝对男女之防并不大严格,民间女子生活可以相当开放。但是,京城里大多数有身份的姑娘,除了公主,其父母大都为了营造一个好名声,不允许她们抛头露面,更甚至不允许她们与男子接触。不过,偶尔也有例外的情况,比如,他们准备让女儿吸引高位者的视线。
皇上凑巧就是这么个有价值的人。
宫女替将军换了新的酒杯,将军只说要去外面透透气。
我跟常青跟了出去,踏出殿外,那让我不适的酒味便散了,我舒服不少。
将军走得很快,我亦不得不加大步子。直走到一处无人的角落,将军停了下来,只是背对着我们。
我对情况了解得不多,只晓得常青同我讲过,将军等了上官小姐许多年。若事实确如所想,那将军难受也是应当,我踌躇着准备上前安慰安慰他,常青抢在了我前头。
常青拧着眉头,问将军:“又没拦住?”
“许是我……期待得过多了吧。”将军望着天,话音略带颤抖。
他们两人半晌无言。
将军转过身,语气如常,道:“走吧,我们提前跟皇上辞行。还有要事要做。”
没由来的,我觉得将军脸上凝了一层霜。
作者有话要说:
、第四十七章
我不记得将军跟我交代过有什么事要做;只以为这是个他从皇宫脱身的借口。
我和常青在殿外等着,将军进殿中向皇上辞行。外头的空气还带着早春料峭的微寒,常青握住我的手;将我冰冷的手贴在他温暖的脸上。
常青道:“阿刃,你不知道我该多庆幸今日你眼中的是我。”
常青说话的神情极为认真,与平时的样子稍有不同。耐是我脸皮颇厚,此时亦忍不住面上发烫。
他皮肤温度比我高,我有些舍不得离开;索性就这么烘了一会儿。
将军约莫进去了一盏茶的功夫;想来皇上不大愿意放他走,所以有所耽搁。
我听见殿门要开,就把手从常青那里一把抽回来;正想装作什么事都没有的样子面对将军;却发觉将军的脸色比之前还要青。
将军对我一笑,我却没在他这一笑间看见飘散的花瓣或是摸到春风,反而打了个寒颤。
出宫时,将军步子走得飞快,更没有回头一次,跟有人追着他似的,我得拼命拉宽步子,才能勉强跟得上他。
踏出宫门,我们总算能骑马了,我轻松不少。只是跟在将军后面走着走着,我却察觉出不对劲来,这并非是出城回军营的方向。
这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