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里藏着事,我这一声回应并不如过去来得响亮,且待起身,才意识到,以我如今的官品,不必再向将军行如此郑重的礼节,随意道别即可。当年的李强任司马时,便从不拘泥入如此小节。
这一次的出征于我而言,着实算来得突然,令人应接不暇。
何况,此番还有一点与过去大为不同。常青是将军,而我是司马。常青得以拥有自己的亲信,自己统领一支军队,尽管他目前还是归作为大将军的将军来调任,只是再当将军的护卫已不像样子。
而我作为一个司马,依旧是以辅佐将军为首要任务的。
若是日后有需要分兵的任务,那常青势必会与我分开。
我得知消息后,整晚便有些难眠,床板被我辗转得咯吱咯吱响个不停。次日,随意收拾了一番包裹,午时便跟着整支队伍一块儿启辰了。
我原本的属下们大多跟着我进了一官半品,他们对此番出征皆颇为兴奋,说得上摩拳擦掌、跃跃欲试。这种心情不难理解,大多数士兵皆是如此,与过去很可能无法归来的战役不同,我们在皇宫里大败敌军,杀掉成千的突厥主力。这大抵给了士兵们些许士气,以为突厥人并不比想象中的可怕,还是容易打败的。
我偶偶听见两三个士兵的闲谈,他们竟是已在谈论战胜后应当如何庆贺一番。
我在亲卫之中瞧见了傅贤,我不清楚他是何时回到军营的,只瞧见他形容颇为憔悴,精神斗志亦不如其他人高涨。往常最好热闹的一个,现在反倒成为个闷葫芦。
我见到他就情不自禁地记起梨花,还有那满地插不回去的青丝,心中仍然残留着几分郁郁,索性不再往那个方向看。
将军身边围绕着一圈护卫,随着将军军衔的提升,原本的八人扩充至十人,可我已不在其中。谢誉、许文、小袁、大何还在里头,可我寻了两圈,都没找到齐寻大哥的影子。齐寻性情温良,杀敌数少,因此功勋不多,没怎么升官,应当还是留在护卫中的。我心道应当是将军替他派了别的活,也没往心里去,想着日后总有机会碰到他的。
皇上大概是被逼供的事逼急了,下达的命令多少有点速战速决的意思,还拨下不少士兵,组成一支浩浩荡荡的大军。且朝廷抄了庞元的家,这令空虚多年的国库重新充盈,我们的军饷也有了着落。再说,春日将至,比之当年迎着寒风上路,状况已是好了不少。
我们头一天就赶下不少路,按这个进度,怕是一个月就能抵达边疆。
我们筹谋着上门找突厥人的麻烦,突厥人也并不打算坐以待毙,他们试图在之前就发动敌袭,来一个先发制人。
于是,我们上路刚不久,就遇见一支突厥队伍,迎着正面与我们硬碰硬。
我方熟知地形,士气火爆,占尽地利人和,将其彻底挫败。
士兵们愈发振奋非凡,再遇到几次小规模敌袭时,可谓势如破竹,让曾经无比可怕的突厥骑兵显得脆弱无比。
只是,前几回抗击突厥时,我们差不多都是在一连串胜仗后,再遭遇巨大打击。我一直不敢放松警惕,可运势仍然不受控制得急转而下。
之后的几次会战,哪怕我们占尽天时地利人和,还是打了败仗。敌人仿佛洞悉我们的所有下一步动作,次次都是精准地逮住我们的漏洞穷追猛打,十分令人不快。原本的士气也如同被浇下一盆冰水的火焰,变得奄奄一息,很是低迷。
这与当年跟突厥人打仗被扣着陷阱穷追猛打的情况太过相似,我不得不怀疑队伍里是否依然存在着奸细。
常青此前说过,吴隐城并非真正的细作,既然另有其人,那么军营里只怕还有会威胁全队的敌军安插来的人。
我和常青讲了自己的担忧,常青既不摇头也不点头,只道:“也对也不对。先前一个细作我和任枫早就晓得,是齐寻,所以庞元刚倒台,我们就将他扣起来了。不过,如今看来,确实还有人在通风报信,只是并非是原本那个。”
我在他说前半句时,就惊得合不拢嘴,舌头可以扭成麻花。
“齐大哥?!”
常青平静地颔首,对我说:“嗯,我记得提醒过你,别和他走近,本不想和你详说的。齐寻对外只称父不详……事实上,他大约是知道一二的。那人来头不小,且是庞元的好友。齐寻当初给任枫当护卫,只怕也是目的不纯。”
齐寻个性温润,我着实想不通前后关节,只能日后再追问,眼下当务之急,要将注意力放在另一个奸细。
将军近日性情不太稳定,时而镇定,时而低落,摸不准个苗头。常青去审问了齐寻后,没得出半点消息。齐寻听说还有一个细作后,好似也很惊讶。
一时陷入僵局。
其实,不止我们两人,王良也认为还有在给敌军传信的人。
王良官职已相当高,足够他受人尊敬一生了,不过王良并不满足于此,他是主动请求皇上让他随军的。其他人大多认为王良是想借此讨得圣上欢欣,再立奇功,好将官服上的图案再绣得大气些。
王良向将军和上将军提议,要尽全力地迅速抓出奸细,所以最好将队伍分开,好将细作所在的范围缩小。
此事的真实目的仅有我还有几位军衔在将军之上的人,最多再算一个王良。以确保消息绝不会外泄。若是依旧外泄,那么奸细的范围仍然缩到一个小得可观的范围了。
我出征前的预感最终还是应验,队伍要被分成数支小队,我与常青不得不分开。
此番分离不同于以往,常青或是将军皆再不知日后的事,一切从头,回到与最初一般,不晓得将来的命数,亦不晓得事情会如何进展,明日朝阳升起后我们是生是死,亦或是否完整。
我更不会知道,这一别后,我和常青能否重逢。
分别前夜,我跟常青坐在敞篷外吹冷风。
天气已渐渐转暖,初春的料峭日渐消散。我撩起袖子,靠在常青手臂上,闲聊了半天,我们彼此之间好似都在回避有关分开的问题。
我突然感觉到手臂被某个东西的尖角硌到,便将手伸进衣襟中,掏了掏,摸出来一个四四方方的小盒子。
不需要打开也知道,这里头是在苏州过七夕时,常青送我的牛角梳。
我总觉得这东西放在哪儿都不是十分合适,也不想离身太久,索性随身携带,今天就塞在了衣襟之中。
我脑海中闪过些许别样的想法,顿觉头脑一热,将盒子塞进常青手里,道:“常青,这个还你!”
“你这是做什么?”常青脸色猛地一变,隔着夜色,我依旧能瞧清楚他的脸颊在一瞬间转为泛白。
我说:“先放你那里,你拿着,等这一仗打完了,你再还给我,我还要的。”
总得有件东西,好提醒他回来见我。
我身边没别的,其实本该是我给他一件,好换作定情信物,不过事到如今,干脆将就一下了事也罢。
我大抵不如其他女子有情调,善弄风月,分别都闹得如此潦草。这么想想,我居然有些脸红。
常青发白的面色终于重新有了血色,他扬了扬嘴角,我便再次瞧见他那两颗洁白的虎牙。
常青凑过来,在我脸上蹭了蹭,接着吻了吻我,才凑在我耳边回答:“嗯,我一定记得还你,你要记得来收。”
“不会忘的。”我点点头。
第二日,常青和李强就以将军的身份,各领着一支人数不小的队伍出征了。我则继续跟着将军,队伍中的两位将军一块儿离开,士兵人数虽被分得下降了,但任务却突然重上不少。这部分原本属于常青和李强的活儿,统统落到仅次于他们的我肩上。我忽然累得团团转,常青不在身边,傅贤又郁郁寡欢,我着实没个人说话。
原本还能摸摸梳子睹物思人,如今连信物都没了。我感觉自己一瞬间明白了那群提不起刀的文人总爱对着月亮抒情是个怎么回事儿。可惜我胸无点墨,这也是效仿不来的。
接下来的五六天过得格外漫长,我们又遇了一次敌袭。
敌人洞悉我们的行动,将我们的行军路线知道得一清二楚,若非自知有细作后早有准备,只怕会落个全军覆没的下场。
作者有话要说:
、第六十章
自从离开军营;将军一直很拼,近乎是透支着他自己的身体和生命在指挥军队作战,每日休息睡眠的时间不超过两个时辰;眼底骇人的黑紫色从未散去,反而又愈来愈浓之势。
尤其是这一回的敌军袭击后,将军行事作风变得异常锐利。我上辈子见过的那个将军似乎不见了,他偶尔目光中透出的锋芒变得和上将军越来越像。我再不曾撞见他偷偷照料路边的狗尾巴草。
我想,若是一开始就是现在的将军;他便不会在当初递给我那一碗饭了。
对于这些变化;我说不出自己是怎么想的。将军终于学会心狠了,作为任氏的继承人,大抵对他是件好事。可说不清楚的;我觉得有几分心堵。
不过;将军变得如何,不是以我之力就能轻易决定的,也与我不很相干,尽管谈不上高兴,可我也没有说到的资格,只好将想法统统在心里挖了个洞,埋起来,不晓得还有没有说出来的一天。
分开后,常青隔三差五会有几封书信过来,他已是将军,有执笔发书的资格,可这信却是到不了我手上的,行军途中笔墨纸砚都是金贵稀罕的玩意儿,他也没多余的纸张用来跟我唠家常。好在我要求也不高,每每站在将军身后,见着那种我颇为熟悉的字体,便会在胸口生起一股难言的暖意,但也对那位写信的人愈发想念。
我们这以后,再次遇到数次敌袭,情况一般无二,而其他队伍寄来的书信,则说并无异常。现下,几乎能确定那个奸细就在我们这支军队之内。从他了解信息的详细程度推断,只怕官衔不低,亦或是将军身边的人。
此人的隐患已大到不可忽视,天晓得放任他作为的话,将来会干出些什么事来。
王良跟在常青的队伍中,并不在营里,我们队里的军师还是个初出茅庐的愣头青,对军事方略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一切事物仍是将军拿主意。
那晚,我睡前瞧见将军帐篷里透着些许橙红色的光亮,凌晨天将亮时醒来,本打算打水洗脸,却依旧瞧见了将军帘帐后隐隐闪烁的灯火。
将军延续了王良的做法,将军队再次分隔开来,我们这支被裁减过的队伍,又成了数个小队。此举风险甚大,在战场上,一不小心就可能造成难以弥补的后果,但将军绝对一搏。
出征后,将军的行事作风,亦比从前果决冒险不少。
我琢磨着,将军身体里毕竟是流淌着上将军的血脉的。
我跟将军也分开了,为维持各支小队,所有勉强称得上能领头并得将军信任的官员,几乎都要带一小支队伍。我自然也是其中之一。
跟着我的,有大何和小袁,大何依旧是当年那个憨直又略带软弱的汉子,小袁却变了不少,他蓄起胡子,露出膀子,用又粗又大的声音说话,像极了过去的李强。
我们三人没遇上什么敌军,便总在空暇时聚在一块儿聊聊当年。
小袁喝醉酒,提起当年我们身边第一个丧命的护卫小陆时,在迷糊之中落了几滴眼泪。我亦是颇多感慨,这两年,我觉得自己大抵也有些不像从前的我了。
再与将军汇合时,他身边的护卫队伍人数,已从我退出后的七人减至六人。
细作是谢誉,所以他被关起来了。
这么多年来,我和谢誉虽是住同一个帐篷的,却不甚熟悉,与他最为亲近的时刻,也不过是他当年缠着我要给我当跟班,简直被他吓得不轻。
谢誉这么多年一直都是吴隐城身后一个不打眼的影子,我怀疑过的人中倒还真不曾有他。不过,如今想来倒确实有可能,难怪吴隐城会被陷害,原来是谢誉的手臂。
吴隐城这家伙不讨人喜欢,家里官大,他嚣张惯了,嘴上没个把门的,且脑子里大抵是却一根弦,什么事都会往外头说,在他旁边的谢誉便能将各类消息收入耳中,借而转告诉突厥人或是庞元。
如此一看,谢誉当时将我们一个个缠了一遍,大约也是在重新寻找消息门路。
将军审谢誉时,也带上了我,我便见到了一个与我这近十年认识的谢誉长着一样的脸,但实际上却大为不同的人。
谢誉穿着囚服,披头散发,浑身脏兮兮的,狼狈不堪,但腰杆却挺得笔直,眼神镇定而坦然,还偶尔闪现出些许轻蔑来,与平日里卑躬屈膝的样子大相径庭,不像是个卖国贼,倒像是问心无愧的护国英雄。谢誉的神态装束差得太多,我第一眼险些没认出他来,第二眼才吃了一惊。
将军满目寒光,问他为何要做这样的事。
“将军,恕我直言,你知道什么?”谢誉曲起一腿坐在地上,一手撑地,随意地耸了耸肩,“我不到十岁就跟着你了,可你从未正眼瞧过我,就像我家里的其他人一般,需要我卖命时才会屈尊降贵地来对我呼来喝去。所以,我早就想这么做了,你们要知道,我可不是任你们耍弄的狗。”
谢誉嘴角勾着笑,他被关在只容一人的狭小笼子里,光线不足,昏暗之下,他的模样表情都令我感到诡异和不快,不自觉地想要去搓手臂,想到仍在工作之中,才勉强忍下动手的冲动。
将军皱了皱眉,道:“我从未当你是狗。”
“可也没当我是人。”谢誉的目光释放出一种难以言喻的疯狂,“所有人都不当我是人,我清楚得很。”
这回换我皱眉了,谢誉横看竖看都是个人,我自然也是将他当人的。不过,由于他平日里实在太过依附他人,所以确有许多人拿他的行事作风取笑。
只是,这是因为……
将军半晌没吭声,最后仅仅是摇了摇头。
我本应跟在将军身后立刻出去,最终还是没按捺住,回头对谢誉道:“你觉得你自己是人吗?”
谢誉嘲讽的笑容在僵硬了一瞬后,似有崩裂之状。我并没有那个闲工夫再看他,立即转身去追将军。
少了奸细,我们的行程一下加速不少,没有时不时从旁边窜出来偷袭的恼人的突厥人,我们前进速度极快,没几天就快要逼近敌军的大本营了。
我日日都盼着常青的军队早日与我们会和,但日日迎来失望。
从他的信中得知,王良突然发现了分兵的好处,拟了新的计策,打算维持目前这个样子,然后从两边包夹攻入突厥的营地,从而令他们无处可逃。
我对计谋是不太明白的,只听懂常青暂时回不来了,于是难掩失望。
转眼又是两三日过去,我们按预定时间埋伏在了突厥人主力军队驻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