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就不劳平阳王操心了。”阮清看不过去,“皇上再怎么恨天歌也不会暗中动手,给自己留下诟病。”
“阮清说的对。”宁天歌摆了摆手,制止司徒景再说,道,“有什么话等出去再说,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阮清,你来扶着我父亲另一边,殿下累了,让他歇歇。”
“我不累。”墨离笑说。
“你累了。”她很肯定地重复。
阮清很抱歉,“殿下,请让一让。”
——
“出来了,出来了!”
正午的阳光有些刺眼,当一身白裙的宁天歌出现在刑部门口时,等待多时的百姓立即有人高喊,人们不觉都往前涌,眯起了眼睛想要竭力看清她的模样,却又似有一层白色的光晕笼罩在她身上,无法看个真切。
万民请愿的事她已知晓,如今面对这些京都的百姓,她无法表现出漠视。
“各位乡亲。”宁桓腰背挺直,拱手环顾仰首翘望的百姓,虽已削去宰相一职,却依旧落拓洒然,不损半分风姿,“宁某此次得以安然出狱,仰仗于各位乡亲的鼎力相助,宁某在此携长女宁天歌谢过。”
说罢,便朝着百姓们深深一揖,宁天歌亦作相同一礼。
“宁大人,使不得啊,使不得。”百姓们无不动容,纷纷下跪,哭道,“宁大人当了一辈子的好官,不该有这样的下场……”
“起来,都起来。”宁桓上前将前面的百姓扶起,又让其他人都起来,面对这万千百姓的泪眼,亦泛起泪光,终什么都不再说,摆了摆手往前行去。
宁天歌朝众多百姓点点头,护着宁桓穿过人群,其他人连忙跟上。
前面的百姓纷纷让出一条道,后面的百姓亦步亦趋地跟着,一条街行至出头,依旧是人山人海。
“宁公,上车吧。”街角处,停放着墨离准备好的马车。
宁天歌扶着宁桓上车,司徒景,苏屿,墨离与阮清亦随后跟上,其他人则随在马车后面。
马车启动,跟上来的百姓终于渐渐少了,马车内无人说话,宁天歌挑起窗帘一直望着窗外,阮清则重重叹了口气。
“安王,我说你什么时候可以当皇帝?”司徒景压抑得不行,直言不讳地道,“你要当了皇帝,这东陵就由你说了算,哪里还要受这些气?”
“平阳王,此话万不可再说。”宁桓微微变色,连忙阻止。
司徒景忙安慰,“岳父大人莫怕,只要你跟七妹去了北昭,那里都由小婿作主,绝不会有这些乌七八糟的事。”
“老夫倒不是怕,只是担心这些话若是传到皇上耳中,会对安王不利。”
“不利更好,到时候直接就反了他。”司徒景却哪里会在乎这些,朝墨离勾了勾下巴,“安王你说是不是?”
墨离只微微一笑,不作答。
司徒景甚觉无趣,便想找宁天歌说话,却见宁天歌忽地眉头一蹙,道:“停车!”
“怎么?”见她神情凝重,阮清立即俯身过来朝窗外看去。
“我有点事,你们先送我父亲回去。”宁天歌却不回答,起身掀帘下车。
默然站在路边,对面,有十几名年轻妇人排成一排,手中抱着黑色的瓦罐与牌位,正静静地望着她。
缓缓地走过去,耳中象是在这刹那间静了。
走到一名长得极为好看的妇人跟前,默默地看着牌位上那几个字,上面写着“亡夫李石头之位”。
伸手在那个黑色瓦罐上抚过,动作极轻,象是怕惊动了里面的亡魂。
“回禀宁大人,小的大名叫李石头,他们都叫我石头蛋。”
“你们别乱说,王寡妇跟我是真心的,这个荷包还是我临走前她连夜给我绣的。她答应过我,等这场战结束,我一回去她就嫁给我。”
李石头,你回来了。
你的女人没有忘记你,以这样的方式嫁给了你,牌位上的“亡夫”二字,你可看到?
“宁大人,我叫王凤。”年轻的妇人轻声开口,“谢谢你让他们把我丈夫的骨灰带回来,他能在战场上英勇战死,我为他感到骄傲。”
宁天歌静默片刻,点了点头。
此时此刻,任何安慰的语言都显得太过苍白,太过无力。
缓步走向下一个,脑海中却浮现出一个瘦高的身影。
“唉,我也想我家那娘们了。那娘们身上的肉特软乎,抱着睡觉可舒服了,只可惜白长了个大屁股,到现在也没给我生出个儿子来。”
“儿子有什么好,还不如生闺女贴心。”
“你那是自己有了儿子,站着说话不腰疼。闺女长大了就得送人,生个孩子还要跟别人的姓,这种亏本的事谁愿意干?”
“儿子也一样,有了媳妇忘了娘。”
“那我也要儿子……”
抱着瓦罐和牌位的年轻妇人皮肤白皙,眼袋浮肿,很明显是刚刚哭过,但在宁天歌走到面前的时候,却对她笑了笑。
宁天歌轻轻抚上她往外突起,已无法用衣衫掩盖住的肚子,轻声问:“几个月了?”
“快五个月了。”妇人脸上泛起温柔的微笑,看着突起的肚子。
这种微笑特别动人,能让别人感受到这份发自内心的幸福,使整个人都仿佛沉浸在一种温和的光辉中,那是只有身为母亲才能有的光辉。
五个月,是在行军离开京都之前,钱生却不知,那时他妻子的肚子里已经有了他的孩子。
“是个儿子。”妇人十分自豪地回答,“我请大夫诊过脉了,大夫说我肚子里怀的一定是男胎。”
“儿子好,钱生一直想要个儿子。”她微微笑着,眼前却有些模糊。
妇人却突然收了笑容,沉默了一下,低声道:“我会把他生下来,好好扶养他长大成人,告诉他,是宁大人把他父亲带回的家。”
她闭了闭,只能留下一句话,“照顾好自己。”
再走过去,便是二毛,张狗子……
每一个名字都是那样熟悉,每一个人都鲜活地活在心中。
战争无情,即便她再努力,终究有人面临家破人亡。
“宁大人,你已经尽力了。”二毛的妻子红着眼睛,眼泪却已不再流出,“你所做的一切我们都已经知道了,虽然我们的丈夫变成了这一坛骨灰,但你却避免了让更多的女人不用象我们这样失去丈夫,这已经是谁也及不上的大功德。”
“宁大人,我们几个等在这里,就是专门想对宁大人说声谢谢。”张狗子的妻子说道,“打仗死在外面的人,哪个不是被野兽撕了吃了,最多就是挖个坑埋了,谁也别想着魂归故乡,宁大人也想到这些,我们很感激。”
“只可惜……”宁天歌微微一顿,“大部分还是没能带回。”
“宁大人。”身后响起陈言的声音。
她回头,见不知何时,那一场残酷的战争中活下来的十六人已站在身后。
“陈言,以后这些嫂子弟妹们,你们就多照应。”
“宁大人放心,我们必会尽心照顾,绝不会让她们受人欺负,或者生计上出现困难。”
——
因宁桓身子本就不太好,再加上在牢中忧思过度,又未能好好休息,身体越好不好,因此宁天歌说了让墨离他们先送他回去,他们也就没有等她,径直回了宁府。
告别了那些遗孀,宁天歌只觉得心头象是被石头压住,无法舒缓。
“你们先回去吧,我想一个人走走。”
陈言不是很放心地看了她一眼,却没有说什么,点头道:“好。”
所有人都离去,只她一人在街上随意地走着,不觉间竟到了烟波楼地界。
驻足,远远地望着,却没有走过去。
想象着紫翎看着她,或是热情地缠上来吃她豆腐,或者冰冷地板着脸义正词严地教训她,不由一笑。
正想走,身后一声熟悉的轻唤,“阿七!”
转身,正明亮的阳光下,男子一袭白袍,长身玉立,依旧是那么潇洒倜傥,灿若星子的眼眸中却似沉淀了什么,多了几分沉然。
“师兄。”她缓缓绽开笑颜,真心欢喜。
他并没有立即走过来,而是隔了几步的距离远远地看着她,暖若春风的微笑包容着她,连心底深处都是暖意。
“对不起。”她慢慢走过去,“上次不告而别,还让紫翎瞒着你,你不会生气吧?”
他摇了摇头,习惯性地摸了摸她的头,满含宠溺。
之后,他渐渐正了神色,道:“你不希望我去,我便不去。你不想欠我更多,所以我没有做更多。你不想让我知道……我便假装不知道。”
“师兄……”她叫了一声,却不知该说什么。
这样的楼非白,总是让她感动到无言。
“阿七,”他将她的手拢在掌心中,极为认真地看着她,“你可以为他做到何种地步,我可以为你做到更多。”
这个他,她知道指的是谁。
“师兄,你真的不需要为我做到这种程度。”她摇头,“我还不了你那么多。”
“我从来都不用你还。”楼非白微垂着头看着她,“你知道,我一向把你的事放在头等重要的位置,远远超过对我自己的事。”
“我知道。”她点头。
这么多年过来,她怎能不知道。
“苦心经营多年,无非是为了有朝一日能护你周全,在你风雨将倾之时,带你归隐天下。”他的唇角向上扬起,英俊的脸顿时被点亮,眸子熠熠生辉,“阿七,如今宁相与你都是无官一身轻,再也不用受皇帝约束,不如,我带着你们游历天下如何?”
望着楼非白明月般皓洁的容颜,宁天歌忽然觉得有些话要说出口很难。
“师兄,我……现在还不能走。”
“为什么?”他英挺的眉头微微拧起,“这不是你一直以来的愿望么?”
她轻抿着唇,望着他。
有些话,说出口会伤人,可不说出口,同样会伤人。楼非白这般聪明的人,即使她不说,又怎会不明白。
“你,还是放不下安王。”他眼中的光泽一暗。
“阿七,我以前一直以为,总有一天你会把你的心交给我,所以我一直在耐心地等。”他有些自嘲地笑了笑,“后来我发现我错了,有些东西并非时间长了就会属于自己,有时候也许只需一眼,那东西便再也抓不到。”
“师兄……”
“阿七,你不用骗我,也不用骗你自己。”他抬手制止了她说话,接着说道,“在你第一次见到安王时,我便知道我输了。他当时只那么轻轻一眼,你便什么都不顾地从烟波楼跳下,我就明白,你的这颗心已不可能属于我。”
“造化弄人。”他无奈地抚她的长发,“不管如何,我永远在这里等你。”
“师兄,我……”宁天歌苦笑。
“什么都不要说。”他将食指竖在唇边,怜爱地揉揉她的头发,从怀里取出一个牛皮纸卷递给她。
看着牛皮纸卷上特有的标记,她心头突地一跳。
“这是你想要的消息,下面送到了我这里。”楼非白解释。
宁天歌当然知道,她那时在凉城那家酒馆里找到无觅阁的人,让他们去调查那件事,就是以楼非白的名义,结果出来,自然也就送到楼非白这里。
而她又留下了她的特定记号,那人一起标注在纸卷上,是以楼非白知道是她的,并未打开。
可是明明是她自己要去查的消息,如今看到了,竟一时不敢打开,仿佛不打开,心里便还保留着一分侥幸,打开了,最后那丝希冀也就没有了。
盯着那纸卷半晌,她深吸一口气,还是将它拆开。
抽出纸条,极慢地展开,细细看完,唇边苦涩的意味便越发浓了。
明知还是那个结果,不过是自己不甘心,想要再证实一次,可如今证实了,又能怎样?
“阿七?”楼非白见她如此,不免担心。
“我没事。”她抬头望着天际,灿烂的阳光刺得她眼睛有些发疼,她近乎偏执地张着眼睛,直到酸疼得再也睁不住。
相知相近却不能相亲。
缘分,需有缘有分方能成就两个人的感情。
只有缘,没有分,再怎样都是徒劳。
将手里的纸条递给楼非白,她淡然转身,“送一份,给安王。”
“阿七!”楼非白没有去看上面的内容,只是在身后叫住她。
“师兄,多看看身边,你会发现这世上并非只有我一人值得你去珍惜。不要因为她一直在,所以你就忽略,等到再也找不回来的时候,后悔莫及。”
——
转过拐角,前方便是宁府,宁天歌收拾了一下心情,调整了脸上表情,快步走过去。
还未到门口,眼前一道白影划过,一团雪球便撞进了她怀里。
“呜呜……”雪球使出惯用撒娇手段,小脑袋一个劲地拱啊拱,爪子死死地勾住她的衣服,死不肯放开。
她伸手抱住,缓缓抬头,一尘不染宛若嫡仙的男子自树后走出,衣摆飘飞,容貌清俊,只是神情板正,眼睛连丝最轻微的涟漪都不起。
相距十步,比上次遥遥相望要近得多,彼此连眼睛上的睫毛都看得清,如此相近的距离,却感觉比以往任何一次都相隔得远。
仿佛中间隔了一层看不到的物质,无法穿透。
他一直看着她的脸,前所未有的仔细,似乎想要从上面找出与印象中但凡有一点相似之处,就可以给自己一个原谅她的理由。
但是很可惜,他没有找到。
一点一点收回目光,很艰难,很用力,象是在此过程中,下着一个很大的决定。
“这是你的东西,如今物归原主。”他垂眸看着地面,一丝不苟公事公办地说完,转身便走。
“冉忻尘!”宁天歌蓦然叫住他。
他脚步一顿,并未回头。
她走过去,在他身后轻声问:“你现在要去哪里?是回宫么?”
“除了回宫,我还能去哪里?”他的声音极淡,淡到完全听不出情绪,“天大地大,没有我可去的地方。况且,那里有我遗落的东西,我得去把它找回来。”
心里一痛,她凝望着他单薄的背影,以前只觉得他的身形过于板正挺直,就象冲天的青竹,如今却觉得他瘦削得如真正的竹子。
“冉忻尘,我很抱歉之前欺骗了你。”纵使知道有些事直面剖开不异于往伤口上洒盐,但终究还是要面对,“我知道,就算我有再大的苦衷,再多的理由,骗了你终究是事实。”
他的后背顿时紧绷,象一触就要爆发。
“不管你能不能原谅我,我都想对你说一声,对不起。”她说得极轻,却极为郑重。
他的气息陡然不稳,后背起伏,双手紧握成拳,依然控制不住身体微微的颤抖。
他象是有话要说,却又克制着不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