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下红色长衣,一身白衫曳地。他手上把玩着那张白色面具,露出稍有稚嫩,却已初显绝色的容颜。
微倚着花丛的少年,肌肤白皙胜雪,气质温润如玉。他唇边浅含轻笑,眸光深如幽潭。
半庭小院,微风轻动,两缕花香阵阵,三声洞箫呜咽。
楚阳娿突兀地想起缪叔那首为他招来祸患的诗句。
洛水扬兮,碧洲下。
有美人兮,可入画。
斐入画兮,入我心。
欲和歌兮,欲和舞。
欲死生兮,欲独独……
“官官……”楚域的声音打断了她的冥想,一下子,也提醒了独处的少年。
少年一转头,看向站在门边的楚阳娿。
那是一张秀丽到清绝的脸,那是一双深沉到无波的眼。
楚阳娿被那深不可测的目光一扫,心里咯噔一声,莫名地发慌,于是想也没想,落荒而逃。
楚域等她跑过来,好笑地问:“怎么走路都走不动了?”
楚阳娿摇摇头,没说话。
她觉得自己刚才肯定是魔怔了,居然看个人看的入了迷。
不一会,神侍就带着他们到了殿内,他所说的辽杉先生,正是云家老爷子。
老爷子一见他们就哈哈笑问:“怎么现在才来,这几日神祭也不见你,还以为你已经启程回京。”
“回京还有几日,前些天小儿受了伤,我一直在家照料,今日大好,便带他们来为上神添香。”
楚阳娿跟楚熠阳一一行了礼。
楚阳娿一声叔父,叫的老爷子满脸通红。
“那日在你家,全是我说玩笑话,小官官不必当真,还是叫我做爷爷吧。”
原来是个老不休。
楚阳娿微笑,从善如流。
这时云老爷子又道:“正好,我家小七也在此间,待我叫他过来与你见面。”
“他刚得闲,此时应在歇息,无需来回走动了。”
“哎,礼节是不能忘的。神使,劳烦去跟小七说一声,道楚家叔叔来了,让他出来见礼。”
那神侍应了一声,便出去了。不一会,就见一少年从外面走了进来。
“爷爷,楚叔叔。”
少年笑意盈盈,踩着满地霞光亭亭而至。
楚阳娿脑子一蒙。
是他?这就是云家七郎,就是爹爹给他找的未婚夫?
可他不是个舞者么?
“小七,这是你楚叔叔家的小官官和熠小郎。”
云老爷子介绍之后,少年便朝楚阳娿跟楚熠阳道:“官官妹妹,小熠弟弟。我是云起,你们叫我起哥哥就好。”
楚阳娿老脸一红,可没好意思张口。
楚熠阳小面瘫干巴巴喊了一声哥哥,就不说话了。
楚域朝云起点点头,说:“你辛苦了三日,赶紧回去休息吧,不必在此作陪。”
等云老爷子点了头,云起方才行了一礼,说:“多谢楚叔叔,那小侄就先行告退了。”
“你家小七还是一如既往地温文有礼。”楚域看着他的背影夸赞。
云老爷子捋着胡须一脸得意,却还要装作不在意:“哪里哪里,千万不可夸赞让他得意忘形。”
两人要说话,怕两个小孩无聊,便打发他们自己去玩。
楚阳娿哪里有心情玩耍,她脑里心里都快纠结成了疙瘩。
一直纠结到从神庙回来,整个人都还是恍恍惚惚的。
楚域见她神色飘忽,忍了又忍,终于忍不住问:“官官,你怎么了?一路上都恍恍惚惚,是否哪里不舒服?”
楚阳娿还没有纠结完,纠结的连觉都睡不着。等到半夜了,她才下定决心一般从床上爬起来,砰砰去敲爹爹的门。
楚域睡眼朦胧,被吵醒了,以为出了什么事。把人抱进来,问:“大半夜不睡觉,官官这是怎么了?”
“爹爹。”楚阳娿装壮士扼腕般问:“爹爹之前给女儿定亲,说的就是今天,今天那位云起哥哥?”
“嗯呢。”楚域鼻子里嗯了一声。
楚阳娿着急万分:“爹爹,您听见我说话没有呀?”
“听见了听见了,爹爹是觉得云起不错,可你不是不同意么?怎么了?”
“那……那,我想来想去,其实成亲么,不是女儿家该插言的。所以父母之命,门当户对,咳咳,是有一定道理的。”
“所以?”
“所以……锁我想来想来去,还是同意爹爹的决定了。”
楚域内心好笑,早就料到她会闹这么一出。
不过面上还是一脸淡然,甚至还皱了皱眉。
“可是你不是说希望嫁个小户人家……”
“女儿年幼无知,还请爹爹不要当真。”
“可是鲍鱼宴虽好吃,却有可能被人争抢呀,还是荞面饼比较保险。”
“爹爹这话可就说错了。”楚阳娿理直气壮地反驳自己当天说的话:“所谓惧怕,不过是胆小而已,真正强者,谁会惧怕他人抢夺?因担忧而不前行,就好比杞人忧天,无聊又可笑而已。所谓风险,端看值得不值得。”
“那你现在是觉得云家七郎值了?”
“值。”
“唔……”
“爹爹。”
“恩?”
“爹爹。”
“好吧,让爹爹想一想。”
“哎哟爹爹,女儿知道错了,下回女儿说话,您就当放……”
“什么?”
“咳咳,没什么,下回女儿说话,您当没听见就好。”
“知道,回去睡觉吧。”
“那您到底什么意思呀?”
男人终于捏着她的鼻子告诉她:“好了好了,你以为云家老爷子今日为何让你改口叫爷爷?你跟云家小郎的亲事早就定下来了,只等明年立春一过就正式定亲呢,别瞎想了,快睡觉去吧。”
楚阳娿:“……”
好嘛,说来说去,自己白折腾了一场,恩,两场。
第64章
“明年春天你们就要定亲,待过了这几个月,京里的宅院也收拾出来了。男儿丈夫,总要有一番作为,等那边好了,你便进京安心备考。与楚家子弟要多多来往,楚家小女深受宠爱,千万不可轻忽。”
“是,祖父。”
云老爷子沉默一会,终于还是加了一句:“回去之后,你祖母那里,你忍着一点。”
云起微笑,并未发言。
祖孙两人参加完徐州龙舟节,回了文山。
结果如云老爷子所料,祖孙两人刚到门口,老太太仆氏便风风火火跑出来喝问他:“听说你给小七定了亲事,是不是真的?”
“有话回去再说,堵在门口像什么样子。”云瑨早就料到这一出,被质问也十分淡然。
可是他淡然,老太太却淡然不了,一甩手立刻叫骂起来:“小七定亲,这么重要的事为什么你都不跟我说一声,我到底是他的亲祖母。云瑨,你今天不把话给我说清楚,咱们没完。”
云起见状,知道老太太又少不了一场大闹,他在这里难免遭受波及,干脆趁着老太太发火顾不上自己,悄悄地回屋去了。
老太太仆氏,并不是云的发妻,两人相差二十多岁年纪,可云老爷子尽管上了年纪,却一派仙风道骨依旧是个帅老头儿。继妻分明比他儿子年纪还小,看上去却白发苍苍,身体肥壮,看上去比老爷子年纪都大。
对于这个脾气暴躁的继妻,云老爷子的态度很微妙。面对她时,他永远忍让尽量不与她争吵,但他决定做的事,无论她咋么一哭二闹三上吊,也从来么有妥协过。
只是云老爷子不想争吵,却没有办法控制老太太什么时候发飙。比如今日堵在门口找他算账的事,也只有她做的出来了。
老爷子深觉丢脸,可这老脸已经丢了十几年了,他也差不多快习惯了。
“你想说什么?这么堵在门口大吵大闹,小辈们怎么看?天天埋怨被人笑话,可你瞧瞧你行为举止,哪有一点分寸规矩?”
“我没有规矩,可你们上上下下,有哪一个把我放在眼里?小七定亲这么大的事,说都不跟我说一声就订下了,我这个人在你们眼里,跟个死人有什么区别!”
老爷子愠怒:“小七的亲事,我为何要亲自给他做主难道你自己心中不明白?何家跟许家,都有跟起儿年岁相当的姑娘。早先说要相看许家丫头,你死活不愿意,直接闹上们去闹,害得云家丢尽了脸面。好,你不喜欢许家姑娘,何家姑娘你也不喜欢,我换个别家好女孩,你又要闹,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何家许家别人家,天下就你看上的姑娘是好的?我瞧上的就没有一个上得了台面?”
“我不管你瞧上的姑娘如何,只需知道小七的妻子,是当家主母必得管家支撑门面,你那几个连话都不会说,连自己的名字都写不出来的丫头,我可瞧不出来有哪个像是能成为当家主母的。”
此话一出,老太太也没法反驳。
她咬了咬牙,争辩道:“那好,你瞧你的当家主母,反正小七的亲事已经说定了,我也不参言。但有一样,小七必得娶一平妻,嫡长子,必须为平妻所出。”
“笑话!”老爷子长袖一甩:“我云家从未有平妻一说,想都不要想。”
老爷子已经懒得继续跟她纠缠了,鼻子一哼,转身就走。
老太太孜孜不倦地追了上去:“你若不答应,不管你给小七定的是谁,都别想她进门。”
“无理取闹。”
老爷子理都不理她,兀自进了书房,门一关,就把她隔在了门外。
书房是禁地,仆氏到底不敢闯进去。在门口立了一会,她终于憋着一肚子气回去了。
“姑母。”
“表姑母。”
她一回到屋里,几个女孩子便僵硬地站成一排迎接。
仆氏本就一肚子气,瞧着她们这样子,更是冒火:“要站就好好站,绷得跟石头一样,我会吃了你们不成?”
发现她不高兴女孩子们都喏喏地的头头不敢说话。
她们越是如此,仆氏于是生气。
“瞧你们一个两个的样子,哪里配得上我的孙儿?要不是看在……算了,说这些有什么用。”老太太往那一坐,就问:“今天写字写的怎么样了?绣花呢?一个个蹲在这里,也不晓得用功。我接你们来云家是为了什么?把你们跟云家女孩子放在一起,就是为了让你们跟她们学,你们机灵些呀!成日抱成一团,能学出个什么好来!”
“对不起,姑母。”
“对不起,表姑母。”
仆氏无力:“翻来覆去就是这些话,你们倒是好好学呀,站着这里做什么,都下去。”
烦躁地挥挥手,要是换成她以前的脾气,肯定上手就打了。但是现在她知道,在大家族里,哪怕是地位最低的庶女,犯了错也不能随便打的。这让她憋得慌,却又不能不忍着。
等气的差不多了,她才想起来,刚才只顾着跟老爷子吵架了,根本就忘了跟孙子说话。这会想出去,又怕被人笑话,于是她只好愣愣地坐在屋里,一个人发呆。
要是阿大和阿姆还在,那该多好呀。要是他们还在,她就是堂堂一国公主,就不会在云家后宅处处受气,处处被人看不起。连带她唯一的儿子也早早死了,仅剩的孙子,也跟她不亲近。
可这世上的事,根本就没有如果,她觉得自己都快扛不住,这样的生活,不晓得什么时候才能到尽头。早知如此,她还不如像姑姑那样早早死了干净。
仆氏并不是晋国人,或者说,她并不是华族人。
她出生在什尔喀,父亲是仆沣国大王子,母亲是王子妃身边的婢女。可惜,在她出生之前,仆沣国就被灭了国,王族和贵族全部被屠戮殆尽。她母亲因为地位低微,堪堪逃过一劫。后来晋国皇帝怕再生风波,就将当时仅剩的不到十岁的公主接进宫中封为贵妃。年仅十五岁的她,也被送进了云家,成为云家族长云瑨的填房。可惜公主从未在帝国皇宫生活过,饮食不习惯,加上语言不通,没过多久就郁郁而亡。而她,在云家生活十几年,处处被人看不起。
亡国奴,说的就是她们。
仆沣国被灭之后,仆沣国人就不存在了。原本的国人,被调整为一个名族,人口被分散到晋国各地,经过几十年的分离同化,早就没有了当年复国的勇气和决心。
可族人地位太低,为了能让什尔喀的族人有稍微好一点的待遇,仆氏竭尽全力,想让能够掌权文家的儿孙能与族人亲近。
可是,她到底不是云瑨的对手。
仆沣族,亡国奴耳,有一半仆沣血脉的儿子,本就在众人的暗中嘲笑下,对母亲的血脉排斥,哪里还会听从她的安排与她挑选的仆沣少女成亲?
唯一的儿子云培南听从家族安排,跟其他兄弟一样娶了何家的女孩子为妻。为此仆氏暴怒不已,处处挑拨想要儿子休妻迎娶自己族女。云培南自然不愿,仆氏居然起了杀心,在儿媳回娘家之际,居然派了人拦路截杀。谁知道害人终害己,她派出去的人杀死了儿媳的同时,她的儿子也一起命丧当场,唯一的孙子,也失了踪。直到七岁,流落在外的云起才被云家人找回来。
作为自己唯一的血脉,老太太对云起是当真喜爱,可已经懂事了的云起,根本就不是那么好培养感情的。
那孩子继承了云家血脉中流淌的美貌与聪慧,小小年纪就通透不已。不过几个月,就从下人口中的得知了父母死亡的前因后果,对她这个祖母,也就冷淡可想而知了。
仆氏有苦说不出,她没有办法得到孙儿的崇敬之情,可有些事,她还是不得不去做。
比如她心中,何尝不知道以孙子的天资,当真只有京中勋贵氏族家的闺女才能匹配。她挑选的仆沣少女,却连云家下人的体面都没有。
她们长相粗犷,行止莽撞,不识字,甚至连晋国的通用官话都不会说。跟别提什么琴棋书画管事当家了。
可她又有什么办法呢?
姑姑去世太早,根本没有留下血脉。而自己,只有云起这么仅剩的一个孙儿,他本就与仆沣族不甚亲近,待自己去后,谁还会看在她的面儿上,稍微对族人好一些?
血脉才是最可靠的,族人深信这一点,也只肯听从流有她的血脉的子嗣。
云家到现在还供着她,就是因为她那几百万亡国的仆沣人认可她的血脉。
云家知道下一代家主必须是她的孙儿才能压制族人不暴动,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