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下自小由先师扶养长大,前岁先师命在下持书前往少林,谒见明善大师,叩询身世,怎奈明善大师中毒身死,未能及时说出在下身世来。”
青衣妇人直等他说完,问道:
“范公子,令师是谁?”
范君瑶肃然道:
“先师姓修,讳宗望。”
青衣妇人点头道:
“那是武当名宿六指神翁。”
范君瑶道:
“正是。”
青衣妇人又道:
“公子自幼从师,难道令师也不知道你的出身来历么?”
范君瑶道:
“在下也不只一次询问过先师,先师一直没有告诉在下,直到临行那天,先师才告诉在下,他老人家一直不肯直说,一来怕在下练武功分心,二来先师真的并不知道。那是因为在下五岁那年,由少林明善大师把在下亲自送与先师,命拜在先师门下,明善大师是先师方外至交,他没有说,先师也没有问。”
青衣妇人目中隐含泪光,一脸俱是慈爱之色,勉强徐徐说道:
“可怜的孩子!”
范君瑶望着青衣妇人,抬首问道:
“夫人真的知道在下身世么?”
青衣妇人微微摇首道:
“老身也并不清楚……”
这话听的范君瑶大感意外!
云中君已说的十分清楚,他是自己舅父,要自己来后院见见生身之母,怎的她却说出“并不清楚”这四字来?他望着青衣妇人,嚅嚅的道:
“但……”
他原想说:但天君却一口说出在下是他外甥。
他这话还未出口,青衣妇人已经接着道:
“老身虽不知公子身世,但却有一个故事,不知公子想不想听?”
范君瑶心中一动,忖道:
“她忽然要说一个故事,那一定和自己身世有关的了。”心念一动,立即问道:
“夫人说的故事,可是和在下身世有关么?”
青衣妇人淡淡一笑道:
“故事,只是故事罢了,是否和公子身世有关,老身就无法作答了。”
方璧君道:
“大哥,天君要咱们来叩见夫人,夫人说的故事,定是武林轶闻,江湖罕闻的掌故了,咱们自当洗耳恭聆。”
范君瑶点点头道:
“夫人请说。”
青衣妇人伸手取过案上茶盏,轻轻呷了一口,说道:
“这故事该当从少林寺说起,少林寺千百年来,一向俱被武林中人目为泰山北斗,这原因当然很多,譬如他们寺中,经达摩禅师遗下来的武功,代有阐发,夙为武学正宗;但最主要的,自然是他们戒法峻严,清规甚重……”
范君瑶心中奇怪,她怎的说到少林寺去了?
不错!云中君方才说过:你以为你的身世,明善和令师死后,就没有证明了么?当今之世,至少还有明道和尚和天宁子可以证明。
她从少林寺说起,那么当真是自己的身世之事了。
只听青衣妇人接着说道:
“因此少林寺的弟子,在学艺之时;并未个个都是削发的沙弥,他们经过严格的甄选,等练完必修基本武功之后,就按各人秉赋、体力,个别授以七十二艺中的一种,少说也要十年八年的苦练,才准予出师,所谓出师,就是离开少林寺,去江湖历练,也就是行道江湖,积修外功。”
这一规矩,如今少林寺早巳废置了几十年,因此范君瑶、方璧君三人,从未听人说过,只是静静的聆听。
青衣妇人缓缓吁了口气,续道:
“当时少林掌门方丈传灯大师门下,共有三个门人,他们都是经过严格挑选,才录归掌门方丈门下,那就是说,这三个弟子,都有被遴选为未来少林一派掌门方丈的资格,因为掌门方丈,必须是前代方丈的嫡传弟子……”
她说了半天,依然没说出故事的主人翁来。
范君瑶心头虽急,却又不敢催问。
只听青衣妇人接着说:
“传灯大师这三个弟子,大师兄就是后来主持藏经阁的明善大师,二师弟就是当今少林方丈明道……”
她没说老三是谁?
范君瑶这回忍不住的了,问道:
“夫人不是说传灯大师门下,有三个弟子么?”
青衣妇人脸上流露出凄苦神色,说:
“传灯大师的三弟子叫范瑶华……”
“范瑶华”这三个字听到范君瑶的耳中,恍如焦雷!他莫非就是自己生身之父?这就急急问道:
“他……”
青衣妇人仍是竭力的忍着,但她双目之中,两行泪水,却忍不住夺眶而出,举手轻轻拭抹了下,掩饰着笑道:
“他们三人,奉命行道江湖之时,都很年轻,自然也是尚未落发的俗家弟子,那是少林寺有—个规定,就是被遴选为未来继承人的弟子,必须积修外功,满了五年,始能回寺,举行剃度,再修内功,范瑶华那时不过是个二十四五的少年,风度翩翩,生得俊秀斯文,但一身武功,已得少林上乘真传,尤其一手‘达摩剑法’,使得精纯入化,因此出道江湖,不到一年,就博得了黄衫剑客之名……”
她提到范瑶华,双目之中,不禁闪起异样的神采,双颊也微见红晕,似是缅怀往事,心头有着无比的温馨,过了半晌,依然不见她开口。
方壁君抬目问道:
“后来呢?”
青衣妇人续道:
“那时江湖上另有一位年轻剑客,叫做云中鹤,那时也不过三十出头,同样生得文采风流,自命不凡,武林中人给他取了个外号,叫做云中剑……”
范君瑶心头一动,暗道:
“她说的大概就是云中君了。”
青衣妇人续道:
“云中鹤成名较早,而且自视极高,听说江湖上出了一个黄衫剑客,武功不在自己之下,不禁动了争胜之心,到处追踪,要找范瑶华比武……”
口气微顿,喝了口茶,接道:
“直到范瑶华下山的第三年,才和云中鹤相遇,那好像是在……”她拖长语气,作出思索之状,接道:
“哦!大概就在湖南岳麓山附近,云中鹤遇到范瑶华,自然喜不自胜,说出倾慕之忱,要求和他一决胜负,范瑶华再三推辞,说出学武是为了济世,并不是为了争名,怎奈云中鹤找了他一年,好不容易遇上,岂肯轻易放过,自然坚持非比不可……
范瑶华先前秉承师训,再三不肯动手,但他年纪轻,经不起云中鹤的激将,终于在山下展开了一场惊险绝伦的剑击,要知‘达摩剑法’,是昔年达摩禅师门人,追随达摩禅师几十年,就历年纪载下来,达摩禅师使展过的剑法而成,再以自己揣摩所得,加以连贯,因此‘达摩剑法’可说是剑术中最古老的一套剑法,天下各门各派的剑法,莫不从它变化而出,也可以说是剑中之祖。”
范君瑶问道;
“他们动手的结果如何呢?”
青衣妇人道:
“若论武功,自然是云中鹤略胜一筹,对敌经验也丰富的多,但范遥华的剑法,精深博大,也是事实,两人一直打到三百招以上,云中鹤一剑划破了范瑶华肩头的衣衫,范瑶华同样一剑刺穿了云中鹤的衣袖,两人不打不成相识,就此结成了好朋友。
范君瑶问道:
“后来呢?”
青衣妇人道:
“云中鹤就把他邀到了家里去。”口气微微一顿接着说道:
“云中鹤那时已是雄霸山西太行山的一帮之主,他对范瑶华确是惺惺相惜,一来是他武功高强。存心拉拢,希望拉他入伙,二来还另外有一个目的。”
范君瑶问道:
“他第二个目的是什么呢?”
青衣妇人轻轻叹了口气道:
“这原也是一番好意,却不料因此惹出了轩然大波……”
范君瑶已经猜想的到青衣妇人口中的范瑶华,就是自己父亲,因此急着问道:
“到底是什么事呢?”
青衣妇人道:
“因为云中鹤有一个妹妹,叫做云中凤,比他哥哥足足小了十年,那年不过二十二岁,他们都是太行山老山主的儿女,一身功夫,出自家传,云中凤自幼娇养,但也出落得像花朵一般,平日里仗着父兄之势,一向眼高于顶,北五省不少武林大豪的儿子,挽人作伐,都被她一口拒绝,云中鹤只有一个妹子,自然百依百顺,他邀范瑶华到家里去,就是存下了替妹子找一个如意郎君的念头……”
方璧君轻“唉”一声道:
“做哥哥的这想法,原也没错,只可惜他找错了人。”
修灵凤一直没有开口,这时“哦”了一声道:
“对了,他是少林方丈选定的三个传人之一,回去就要剃度出家的人。”
青衣妇人道:
“云中鹤把范瑶华延到家里,命妹子出来相见,范瑶华只以为自己和她哥哥论交,自然也把她视作妹子看待;但云中鹤把范瑶华邀到家里之后,就私下里问他妹子,对范瑶华的观感如何?”
范君瑶、方璧君、修灵凤三个人静静的听她述说,六道眼光,自然也全盯在青衣妇人的脸上。
此时发现青衣妇人苍白的脸上,忽然一红,徐徐说道:
“云中凤平日眼高于顶,但范瑶华的人品、武功,都令她心折,听了她哥哥的问话,不禁羞红双颊,低着头说了句:‘不知道’。”
云中鹤看他妹子芳心默许,不禁哈哈大笑道:
“妹子,你只管放心,一切保在哥哥身上,你等着做新娘就是了。”
在他想来,自己妹子范瑶华已经见过,说美,可以称得上千中挑一之选,这门亲事,只要自己一说,范瑶华总是一千个肯,一万个肯,因此当天晚上,就向范瑶华亲口提了出来,这当然是不可能的事,范瑶华果然一口加以拒绝。”
青衣妇人说到这里,不禁又叹息一声道:
“其实提亲不成,这也没什么,但范瑶华和云中鹤两人心中,却各自存了芥蒂……”
她喝了口茶,润润喉咙又道:
“在范瑶华来说,人家一番好意,把自己邀到家里来,待若上宾,而且还有意把妹子嫁给他,但他有苦衷,不能接受人家的好意,愧对良友,面上总觉得讪讪的,自然不好意思再住下去,因此第二天就要辞行……”
云中鹤心中更是为难,他妹子平日里对男人极少心许,这会妹子芳心认可了,他又在妹子面前夸下海口,这向妹子如何交代?另外,当然他有意拉他入帮的计划也打破了。他是个胸怀大志的人,天下固然不乏武功高强的人,但天下如此风流蕴藉能得他妹子芳心默许的人可少之又少。夫下武林能效忠于他的人并不少,但天下人中能令他推心置腹完全可以放心的人,除了妹夫,就并不多。”
青衣妇人说的渐渐激动,双目之中,忍不住流下两行清泪,她没有拭,因为伤心的泪水是越拭越多的。
她任由泪水在脸上留下两条显明的痕迹,继续说道:
“云中鹤于是竭力留住了范瑶华,说什么也要替他饯了行才走,他手下有一个得力助手,就是申公豹侯延炳,是个不齿于江湖的败类,替他出了个馊主意……”
范君瑶心中暗道:
“又是申公豹。”
青衣妇人说到这里,泪水竟像断线珍珠般簌簌落下,声音咽哽的道:
“就在当天晚上,云中鹤假饯行之名,狠下心肠,毁了范瑶华,也毁了他亲妹妹……”
范君瑶没听清楚她话中之意,大吃一惊,失声道:
“他杀了他?”
他已知范瑶华是他生身之父,自然特别关心。
青衣妇人凄苦的脸颊上,微现酡红,但却切齿道:
“这比杀了他还要狠毒,他们竟在酒中下了江湖下五门的春药,可怜一对无辜的人,却毁在这一杯酒中……”
方壁君、修灵凤两位姑娘听得羞红了耳朵。
范君瑶也暗骂自己糊涂,不该多此一问,但又急于想知下文,依然问道:
“后来呢?”
青衣妇人拭着泪道:
“申公豹替云中鹤设下了美人计,只当从此可以笼络范瑶华,可以使他妹子得到如意郎君,他也得到一个得力的心腹,那知竟然铸下了大错……”
她几乎痛哭失声,续道:
“范瑶华发现自己犯下师门戒条,心头自然又急又愤,他哪里知道云中凤清白沾污,也是被害的人,但当时沧在急怒攻心之际,只当这是他们兄妹串通好了的陷阱,不问清红皂白,口中怒骂了声:‘贱人。’挥手一记耳光,飞身穿窗而出。”
范君瑶已然听出这是自己父母的悲剧,自然不好评谁是谁非,口中忍不住“唉”了一声。
青衣妇人续道:
“云中凤清白沾污,还被范瑶华认作是下贱之人,掴了一个耳光,一时冤屈难诉,悲愤欲绝,顺手抽出长剑,正待自刎而死……”
范君瑶忍不住啊了一声。
青衣妇人接道:
“云中鹤已经得到范瑶华负气而去的消息,闻讯赶来,看到妹子哭着拔出长剑,急忙夺下了她手中长剑,再三宽慰,说什么也要把范瑶华找回来,而且范瑶华纵然是少林掌门方丈的门人;但师兄弟三人之中,他是老么,上面还有两个师兄,而且又未曾落发,佛门中人,也要讲人情法理,只要他师父同意,未尝不可挽回……”
范君瑶又问道:
“那么后来呢?”
青衣妇人垂泪道:
“哪知范瑶华自小受他师父薰陶,少林清规极严,他虽是落入圈套,但自以为罪孽深重,无脸再见师父,竟然跪在少林寺山门外,自碎天灵而死。”
范君瑶身躯猛然一震,失声道:
“就这样死了?”
青衣妇人悲悲切切的道:
“他的死讯,云中鹤兄妹一直并不知道,少林寺也讳莫如深,没有一个人肯说,云中鹤兄妹几次找上少林寺去,都得不到范瑶华的消息……那时云中凤腹中,已经有了范瑶华的骨血,十月怀胎,生下一个男孩……”
她说到这里,有意无意的看了范君瑶一眼。
范君瑶心里自然明白,那男孩就是自己;但青衣妇人不肯说明,自己一时也不好承认。
青衣妇人续道:
“云中凤那时不知道范瑶华已死,只当他避不见面,她自然十分伤心,伤心范瑶华是个无情无义的人,伤心她遇人不淑,一失足成千古恨……”
她再也忍不住,不觉泪流满面,续道:
“因此决心把孩子送到少林寺去,让范瑶华知道他是自己的亲生骨肉,那是孩子周岁那天,她用手指上的血,把此中经过,写在一张白绫之上,连同孩子,亲自送上少室山,放在少林寺的山门之外,她就悄悄的走了,她哪里知道这孩子躺着的地方,就是他爹自绝之处……”
他一边拭泪,一边说着,这故事自然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