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花娘口中恭敬谦虚,谈及调香之时,却有一份兴奋的神采在眼光之中一闪而过。
这种眼神安清悠再是熟悉不过,上辈子自己见到那些造诣极高的调香高手之时,同样体会过这种彼此相见之时对于技艺的兴奋感觉。
“四方楼里出来的调香师么……”
安清悠在心中微一沉吟,却是提笔写了张单子。脸上微微一笑道:
“既是也有同好,那你倒看看,我这个方子调出来的香品却又如何?”
安花娘与其他人不同,她之前那白花娘的名字虽然也是假名,但却是自诩“百花娘”之意,一直以来在四方楼中地位甚高,这一次来安家,并非其他人是派来的,却是她自己主动求着来的。
她之前最惦记的,便是好好看一看这个大半年来在京城之中名声鹊起的安家大小姐在调香上究竟有什么过人之处,为此不惜委身为奴。只是此刻一接过那香方来看时,那开头的几位味原料却登时让她不由得脸色一变。
“鳖木菇、相思豆、鬼哭草、水仙藤、……”
四方楼不比别的地方,调香不光是为了熏味除臭和养情怡神,更有许多明里暗里拿不上台面的用途。
安花娘本就精于此道,此刻一见那几样原料立刻心里有数。默然看了许久,这才轻叹了一声道:
“小姐可是让奴婢去弄这单子上的材料?却不知……”
安花娘的话说了一半儿,安清悠却是明白她没说出来的意思,淡淡一笑道:
“我既是通过你的手来弄这几样物事,便没有瞒着你背后之人的意思。不过这却不是有什么要坑害别人的念头。如此时局之下有人已经三番五次地欺到了我的头上,我若总是一味忍让,且不说自己的婚事说不定会让人折腾得不伦不类,若是有人旁生枝节坏了大事,想必‘老太爷’他老人家也是很不高兴的。”
安花娘眼中陡然间厉芒一闪,沉声问道:“有人欲对小姐不利?”
“防患于未然而已!我只盼着风浪来时,有些人还能有几分人情味儿,莫要落井下石的太过分罢了。”
安清悠对于某些人的事情却似不愿多谈,随口一声轻叹,便是对着安花娘微微一笑道:
“昔日我学艺之时,这张方子有个好听的名字,叫做‘美人陷阱’。你显然大着我些岁数,我便称你一声花姐可好?既是自幼便对调香之道颇为喜爱,想来亦是有心得的,我等闲暇之时倒不妨切磋一二。回头调制这张方子的时候,说不定还需你助我一臂之力呢!”
“小姐言重了,奴婢岂敢!”
安花娘敛身行礼,再看了几眼手上那张原料单子,却觉得诸般材料倒是极为熟悉,但彼此选用搭配却又与四方楼中平时所用颇多不同。不知是一时没能忍住,还是有意当着众人抽冷子相问看看安清悠的反应,就这么脱口而出地问道:
“却不知小姐这一身所学因何而来,师承何处?”
“你又没见过我调香,怎么就那么肯定我就有一身所学?按照你那个环境所惯常的考虑方式,说不定我只是个幌子,身后另有高手给我坐镇调香呢!”
安清悠虚虚实实之间地微微一笑,悠悠地道:“我要说我前世便是个调香之人,这调香的手艺都是从上辈子带过来的,你信不信?”
“小姐取笑。这……这是奴婢大胆冒味了!”
“不冒昧、不冒昧,我可说的都是实话,随你们怎么想了。都别在这儿跪着了,大伙儿谁手里都是一摊子的事情,该忙活的都各自忙活去。明儿一早若是看不到我要的结果,那就自己去找‘老爷子’讲讲你们是怎么办的差好了!现今不同以往,我安家长房的院子里可是不留半个闲人。若要在这里呆着,诸位肩上的担子当真不轻啊!”
一阵轻松写意地笑声之间,安清悠潇潇洒洒地一转身,头也不回地向着自己的院子走去。
众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大家彼此对视了半响,陡然间轰然而散。
该去厨房的去厨房,该去马厩的去马厩,熟门熟路的倒也不用有人领路,好像对安家长房各处的院落分布早已熟知了一般。只是那言行之际却再也不见刻意露出破绽的样子,一个个满身卑微的奴仆样,倒比那真正的家生奴才还要俗气了三分。
“这得是什么地方才能练出这么一帮子人来?”
安七叔在一边瞧得心中震惊,不过他是精明了事的人物。眼瞅着大小姐显然是一副心中有数的样子,他自然明白有些事情不知道反比知道了更好的道理,自去将安家原有的下人该整顿调拨的整顿调拨,该交接更替的交接更替。
竟是原本那些连盯着这些新来的“下人们”的布置也都撤了。
大小姐说得不错,这些人盯也盯不住,徒自惹人紧张怀疑。既是下了这等仔细地功夫才来到安家,又怎么会没轻重地做那些绕嘴闲舌的无聊事?
长房府中各做各事自是不提,便是安德佑回家后很是和女儿单独密谈了几句。研究些什么虽然没人知晓,但是对于这些“老太爷”插进安家的下人便也既来之则安之。
商议一番过后,父女二人很有默契地达成了一个共识:
“未必是一个坏事。陛下他心里有数,安家从上到下都不得不按照他的要求走下去的。如此小心谨慎无非是怕泄密,而这恰恰是长房的一个契机。这批人既然是送了死契过来,咱们就要把他们用好!”
天色渐渐将晚,眼瞅着已经到了天将擦黑之时,没想到长房府上却是又来了一个人。
“大哥!大哥!”
新任的门房王阿四……不,现在已经改名叫安阿四了。不知道是没拦住还是不想拦,反安德佑的二弟安德经是一路疾奔,闯门直奔安家正堂。
这位安家的二房老爷一直在翰林院任职,经史子集里沉浸得久了虽说有些书呆,却是最重礼教做派。如此失态的样子真是多少年都难得一见。
“二弟啊!为何如此惊慌?来来来,我这边正要开饭,吃了没有?来来来,咱们兄弟俩边吃边说。”
安德佑倒是一副老神在在的做派。二老爷安德经一怔,这才注意到正堂里面灯火通明,一阵阵饭菜香气扑鼻而来,各种特色佳肴正在流水价般的往席上送。
那吃过的没吃过的,见过的没见过的,当真是琳琅满目、五花八门。
只是二老爷安德经这时候却是半点儿的胃口也没有,向着安德佑急急地道:
“大哥,这时候你还有开席摆宴的心思?你知不知道,父亲今日朝会之时,把九皇子给参了!”
“早在晌午散值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了。不就是惹得皇上大发雷霆么?有什么了不起!老三老四估计都比你知道的早,他们尚且想的明白坐得踏实,你我这两个当哥哥的岂可乱了方寸?”
安德佑如今这行止做派不仅是越来越有老太爷的样子,便是那言语神态都有了几分相似。伸手一指那席上的琳琅满目的菜肴道:
“据悠儿说,这一百零八道菜凑齐了不易,便是那前朝帝王也只是逢年过节之时才摆个全席。废话少说,咱们哥俩儿如今就是一个字——吃!”
二老爷安德经目瞪口呆地愣在那里。
他自家知自家事,书读得虽多,论起朝堂之上的权谋思断来只怕反而是四兄弟里面最差的一个。
眼见着大哥这当族长的气定神闲,自己再惶急万分的倒不是让人看了笑话去?把心一横落座举杯,只是心里却又犯起了那死脑筋的酸劲儿来。
他熟知历代典故礼规诸般事宜,却怎么也想不起来究竟是哪一位前朝皇帝摆过这一百零八道菜啊。
罢了罢了不想他,左右在翰林院这清水官两袖清风得狠了,今儿既是见大哥安德佑自有章程的样子,二老爷把心一横,不就是一个字么——吃!
安德佑却好像还不满足,径自对那旁边伺候的小厮说道:
“记得一会儿吃一桌倒一桌啊,不然显不出来咱们安家的派头!”
“噗”的一声,二老爷安德经一大口酒喷了出来,直溅得满桌都是,好好一桌子菜肴登时便全糟蹋了。安德经自知失态之下连忙又是擦嘴又是谢罪。却见安德佑笑吟吟地道:
“无妨无妨,厨房还在做着第三桌,本是一会儿要给街坊邻居中的穷苦人家都送上些的。若是二弟嫌这酒水喷上菜肴变了味道,要不咱们把这桌先倒了?”
文章正文 第二百八十二章 美人陷阱
安德佑与安德经这兄弟俩在府中大快朵颐,外面却当真已经是天翻地覆闹得沸沸扬扬。
左都御使安翰池安老大人,今日上朝之时率先上本,参奏九皇子睿亲王昏庸无能,斥他监国期间主持与北胡谈判之事软弱糊涂、好大喜功,被北胡人用一个不值钱的虚名轻轻松松便使得大梁的岁币加倍。其失职之罪、误国之罪、结党营私之罪等等大罪共计一十三项,请奏寿光皇帝与北胡重开修约,废九皇子睿亲王之位,还太子于东宫。
除此之外,另有相关官员一百一十七人,亦在安老大人弹劾之列,以各种罪名要求寿光皇帝陛下将其交有司查问。
这是安老大人在数日之中第二次上弹劾百名以上官员的大折子。
与上一次那等做苦主寻说法有所不同,这一次的弹劾不仅加上了声势浩大、如日中天的九皇子,更是涉及了北胡政策等等军国大事,还居然插手了皇帝立储的家事。
此折一出,朝会上自然是一片哗然。
众朝臣对此分吵不休,从早朝吵到了晌午,甚至还没有就此罢休的可能,寿光皇帝陛下忽然是重重一拍桌子宣布散朝。临走之前怒气冲冲撩下句话,只让人瞅着安老大人都替他捏上一把冷汗。
“安老大人,枉自朕还将尔视作国之重臣,如此关键之时大梁要的是稳!尔真是深负朕望……深负朕望!”
寿光皇帝一向优容老臣,近年来更是对这位效力十数载的老左都御史一口一个安老爱卿、安老爱卿的叫着,这一次不仅称呼上老爱卿变成了老大人,还用了一个很不客气的“尔”字。
至于那“深负朕望”四个字,更是明白无误的表明了寿光皇帝的态度。
散朝之后,寿光皇帝的态度自当要有人深挖,当即便有人第一时间写起了折子,最先动手的居然不是九皇子和李家,而是京西大营的一个副将。
这位副将大人眼看着局面上似乎是大势已定,早就打起了另找靠山的主意。他自己不识字没关系,有幕僚、有师爷啊,一篇奏折在有心人的推波助澜之下居然是连越数级,当天晚上便已经放到了寿光皇帝的龙案之上。
说起来,那京西副将便在军方也只能算是个小人物,奏折之中空洞乏味,不过是弹劾安老大人年迈昏庸、滥用职权、胡乱参人的陈词滥调,说不上什么有建树的语言来。
但就是这么一篇牵强附会的奏折,万岁爷居然允了。
“安翰池可真是老糊涂了,朕的心思都表示的这么明白了,他居然还跟九皇儿过不去!还请太子还东宫?哼!这才叫老眼昏花,看不清楚什么事情碰得,什么事情碰不得!朕的家事由得他来插手?念他为国效力多年,让内阁拟个旨,罢了回去著书立说养老吧!”
寿光皇帝似乎是气头上说的一句话,可也就算是给这事情下了结论。
内阁里的几位大学士以极为罕见的速度当晚便连夜拟旨,罢了安老大人自左都御史以下的一切职位,贬为白身。
什么国之重臣朕当护之,皇上若是翻了脸那才是谁也护不住。
正所谓墙倒众人推,文官系统中早有那消息灵通的官员便聪明地打起了自安瀚池以下,安家另外几房老爷的主意。
一时间从礼部、户部、刑部再到翰林院,纷纷有人跳出来指责安德佑、安德诚、安德经等人的种种罪责。
甭管真的假的,眼瞅着没能捞上弹劾老的那份头彩,若是再放过了小的,岂不是一场大好功劳,就这么擦肩而过了?
于是大半夜也是鸡飞狗跳,鸡蛋里挑骨头自不用提,甚至连陈年旧事也都被众人一一挖将出来,甚至就连安德佑贬低某位大臣的画作,不肯为其题字都成了罪名。
寿光皇帝陛下第二天一早起床之时,龙案之上早已经堆了厚厚的一叠奏折,尽是弹劾安家几个儿子的,一个都没放过。
万岁爷越看越是皱眉烦心,最后索性是连看都不肯看了,朱笔一挥之下直接御批一句:
“一概贬了便是。吹皱一池春水,干卿底事?”
寿光皇帝这番做法显然有敲打众臣的意思,御批里的意思表露无遗,此事到此为止,不许任何人再提。
可是也就是这样,安家几位老爷同样就被下了定论,一夜之间管你过去是散官司官,刑部礼部,统统一抹到底,尽数从当官的老爷变成了白身。
安德佑是在宣旨太监到了前门之时才起床的——昨儿晚上他还真是有点儿喝高了。只是这次安大老爷居然颇为洒脱,领了旨意谢了天恩,竟还有心情吟上两句小词儿:
“官场大睡二十年,终是落地,曾想上天。
世间百态须看破,行入这般宽窄,走过那处近远。
梦里潮起潮落,不过红尘片片。
哈哈一声长笑,嘿嘿两处轻叹。
色不色,空不空,自有轮回决断。
我自回房入梦去,周公如今安好否,不妨见面聊半句,把酒慢慢谈?”
一首《红尘醉》的词牌子吟罢,安德佑人却是向后转,当真是回房见周公,继续睡那醒酒的回笼觉去也。
周围的几个下人看得是大眼瞪小眼,如此吃得饱、睡得着的做派,还确是得了几分老太爷那拿得起、放得下的真传。
只是这学老太爷已经学得连官都丢了,还学那?
安德佑心里是不是明白,下人们心里是不是糊涂,这时候其实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京城里某些以各种身份掩饰自己的人,已经或是通过猎鹰信鸽,或是通过快马报信,将他们收集到的信息传往了千里之外的北胡:
“汉人皇帝欲立九皇子为太子,如今一心求稳,无暇他顾!”
当然,安家的长房府里对于外界的纷扰同样不放在心上的人还有一个……安清悠此刻正在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连嘴上都戴上了一个大号的口罩,只露出两只眼睛看着调香桌上的一堆材料,心里却犹自不满足。
“可惜这古代没有透明眼罩啊!只有速战速决,赶紧把这物事做了出来才好!”
安清悠心里还不满足,旁边打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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