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忽然觉得,死在自己手里的人并没有一个真正十恶不赦。加上临死所杀的岳云,他一共杀了一百三十二人,这些人中并没有真正该死的人。那么自己呢?自己是否真的该死?
他无法回答,他觉得自己在为活下去而找借口。
绝望中,昏黄的光晕从木门溜入。先前的道士终于回来了。少年的眼睛亮了,他发现道士变得比原来可爱多了,阳光也变得可爱了,空气也变得可爱了,屋中的一切都变得可爱了。
其实一切都没有变,是少年的心变了。
道士为绝望中的他带来了希望。
道士微笑着用他并不温柔却很宽厚的大手将少年扶回床上,眼中满是慈爱,就像照顾孩子的父母一样。
道士又走了,带上了那扇门。少年觉得世界一下子变暗了,他痴痴地盯着那扇门,那唯一能打破沉寂孤独的门。
门开了,少年浑浊的眼又亮了。
道士的手中多了一碗热气腾腾的稀粥。
道士将他扶起靠在床头枕垫上,一勺一勺地将稀粥喂入少年的口中。他喂得很慢,生怕烫着或是噎着了少年。
吃完粥,少年忽然哭了,哭得就像孩子一般。
所有的压抑和忏悔如决堤江河参和着泪水涌出。道士轻轻拍他的肩膀,用温和的声音道:“一个人想哭的时候就应该哭出来。”
少年确实压抑得太久了,他甚至早已忘了眼泪的滋味。
他忽然觉得道士就像自己的母亲一样和蔼,他哭得更加大声了。如孩子般在父母面前放肆地哭泣。
道士只是静静地陪着他,直到他啜泣着睡着。
少年睁开了眼,又见到道士熟悉的身影。道士依然在他的对面打坐,仿佛是一尊泥塑。
这一天,道士开始给他疗伤,用草药敷在伤口,然后用绷带将少年裹得像木乃伊一样,只余下一双明亮的眼睛。
少年每天醒来就见到道士在打坐,然后喂他吃饭,喂他服药,为他换药。少年在不知不觉中将道士当作自己的依赖,自己的亲人。他们之间很少说话——既然少年不愿意多说,道士也不勉强。
过去了许多昼夜,少年终于可以下床了。尽管还有些步履蹒跚,但他却已欣喜若狂。
僵硬的肢体终于可以舒展,气血终于畅通,少年只觉得生命如此美妙,他似乎已忘了过去,甚至忘记了自己的姓名。
第十七章 炼心
朝阳升起,阳光透过窗格抚摸着少年略带憔悴的脸,就像情人的手一样温柔。
这次重创令他身心俱疲,几乎不能振作。
少年走到窗格,对着朝阳发怔,他的目中充满欣慰——他已有很久没有察觉到朝阳的美丽了,很久。
道士缓缓走到少年身后,忽然道:“你还想死么?你难道忘了你是谁?”
毫无征兆一针见血的当头棒喝,令少年如触电一般,忽然软倒在地。为什么要提醒他?为什么不让他忘掉过去?
道士似乎不愿意放过他,沉声道:“你是谁?你做了什么?你忘了么?”
少年站起来绕过道士夺门而出,但是道士却幽灵般拦在门外,瞪着少年的眼,道:“你是谁?”
少年回转进屋,但道士如附骨之疽一样出现在他面前,重复道:“你是谁?你做了什么?”
无论少年怎么躲,也躲不开道士严峻的目光和严厉的声音。他感觉如同到了一间黑屋子中,四面的墙壁都是道士严峻的目光,四壁不断回荡着单调的声音:“你是谁?”
少年抱着头,痛苦地闭上了眼。可是道士的目光仍然浮动在眼前,严厉的声音刺痛耳膜。
少年狂吼:“我是独孤败!独孤败!”他忽然没命地奔跑,跑出了道观。
这是他第一次离开道观,离开这张包裹灵魂的壳。
独孤败奔驰在山道上,他要逃避什么?逃避过去?逃避他自己?
无所逃乎天地之间!
黑夜拉下帷幕,连一颗星都没有。
纯粹的黑,吞噬天地。
独孤败很害怕,暗夜中的他暴露在孤独中。
他停止了奔跑,怔住。
他不想要孤独,一刻也不想!他想回去,承认自己,承认过去,承认一切。但是他已找不到回道观的路。
黑暗中,道士隐藏在暗处,喃喃道:“一个人不能没有过去。过去须要铭记,但是不能沉湎。你先要走进去,才能走出来。拾起了过去,才能找回你自己。”
他的语气忽然变为了自嘲:“就算是疯了一千年,你自己又怎能逃得出自己?”
他为何而疯?他究竟又有着怎样的过去?他从独孤败的身上,是不是看到了自己?
独孤败失魂落魄地站着,在孤独面前战栗不已。
枭鸣、狼嗥声响起,此起彼落,独孤败抱着头瑟瑟发抖。
忽然,不远处亮起一点灯光。独孤败如抓住了救命稻草,朝灯光处奔去。
山路并不好走,尤其是漆黑一片的山路,对于伤病初愈的人而言。独孤败在路上一连摔了好几个跟斗,终于来到灯光处。
这是一间铁匠铺子。
门大开着,屋中一只大烘炉,炉边架一风箱,炉膛内火苗乱窜,映红了整间屋子。
铁匠师傅精赤着上身,将烧红的铁器移到大铁墩上,左手握住铁钳翻动铁料,右手握着大锤进行锻打,发出“叮铛”的声音。
独孤败走进屋内,铁匠师傅似乎并没有发现他的存在,只是不断地打铁。
独孤败就在一旁看着,眼中映出熊熊的炉火,有规律的“叮铛”声似乎敲打在独孤败的心上,便如高僧大德的木鱼声一般,能使人心神宁定。
独孤败静静地听着,忽然“吱啦”一声,却是师傅将铁器放入水槽内,一阵白烟伴随着“吱啦”声倏然飘起,淬火完成。待铁器冷却后,师傅不住地在手上把玩。
那是一柄剑。
可以杀人的剑!
独孤败忽然抱住头,缩成一团,不敢再看那把剑。
充满罪恶的剑!
将要染血的剑!
兵者不祥之器,非君子之器!
铁匠师傅醉心于自己的艺术中,直到这时才发现独孤败。他放下手中器具,走到独孤败面前,道:“小伙子,天色晚了,先去睡吧!”
他什么也不问,便将独孤败领到里屋的一张小床,熄了灯,自己便也倒在旁边的床上睡了。
“叮铛!”独孤败被打铁声惊醒。他揉了揉眼睛,发觉天已不早了。他翻身爬起,径直来到铁炉子跟前,观察铁匠师傅打铁。
独孤败看了一会儿,发觉铁架子上另有一套打铁器具。于是他也照着师傅的样子开始打铁。
刚开始两人打铁的音调频率一点都不整齐,但是渐渐地两人落锤起锤的频率变得一模一样,丝丝入扣。
单调的打铁声似乎在讲述着一个极悲伤的故事,仿佛又在倾述着沧桑的往事。
伴随着金铁相交声,一幕幕的往事回荡在独孤败的眼前,他不再逃避,而是选择将其一一打入铁器中。
独孤败重伤初愈,体力和力气都犹有不济。师傅打好了三柄铁器,独孤败才打好一件。独孤败看着手中打好的铁器,发呆。
那是一把剑!
杀人的剑!
他忽又狠狠地不断捶打这把剑,就像是捶打着自己的过去。
他的捶打声令人烦躁不安,但很快便被师傅平和的捶打声牵引着平静下来。
打铁过程中两人并没有说过一句话,但从打铁声中似乎已了解到对方的心声。
独孤败感到铁匠师傅的心就像止水,就像相救自己的道士的心境一样,只是细微处有些不同。具体的不同,独孤败也说不上来。
师傅打铁,独孤败便打铁;师傅吃饭,独孤败也跟着吃饭;师傅睡觉,独孤败也睡觉。
每一日平和而充实,将过去的一点一滴地击打出去,将日子一分一秒地击打出去,将自己埋葬在锵然有力的打铁声中。
日子过得很平静。独孤败的心境似乎也变为了水一般。
却是死水一般。
道士和铁匠师傅是活水。
铁匠师傅打出的铁器全是剑,只因为他是铸剑师!
铸剑!
杀人的剑!
没有人光顾这间铺子,似乎没有人知道它的存在。似乎整座山只有他们二人在无休止地打铁。
独孤败甚至不知自己究竟在何处,他也不想知道。
知道了又怎样?
第七日,师傅忽然将前几日铸好的剑都熔了。
独孤败不明所以,也学样将自己打好的七柄剑熔了。
七柄剑一柄比一柄精纯,独孤败学得不错。他也觉得自己生来便是打铁铸剑的料,一辈子就该铸剑度过。
师傅熔完剑,一向话不多的他忽然发话了:“你可知我为什么要熔剑?”
独孤败想也不想,道:“因为剑不够好!”
“为什么要铸剑?铸好剑?什么样的剑才是好剑?”
独孤败目中忽然露出难以觉察的恐惧和痛苦,道:“杀人的剑!用来杀人的剑!”语气幽深,暗含杀气,屋外的宿鸟惊得振翅乱飞。
铁匠师傅摇头,道:“剑不仅可以杀人,还能救人!”
独孤败充满怀疑:“救人?”
铁匠师傅道:“兵者不祥之器,非君子之器,不得已而用之!”
独孤败喃喃道:“不得已而用之……”
他呆住了,回想从前,自己没有一次是真正不得已才用剑。他的目中充满了怀疑和矛盾。
铁匠师傅又道:“我不是在铸剑,是在炼心!”
独孤败眼神僵直:“炼心?我也在炼心?”
“你不必炼,因为你的心已死了!”
独孤败只是发怔,他在听着。
铁匠师傅似乎不是一般的铸剑师,应该是一位世外高人,或许是特地来点化自己的。
“以前杀过人的剑,现在也可以用来救人!君子使物,不为物使!剑在你手中,杀人还是救人只在于你的一念之间。”师傅又开始锤炼熔成的铁饼,似乎想要永远这样周而复始下去。
独孤败道:“杀过人的剑,已经是凶器!无论再救多少人,它仍然改变不了!它只是杀人的凶器!”
“剑不是凶器,凶器是人心!”
独孤败恍如被雷霆击中,道:“人心?”
“你的心已不再是凶器,所以你手中的剑不再是凶器!”
独孤败如醍醐灌顶,不再说话,只有继续听着。
“你的手沾过血腥,你已经在忏悔。无论多么浓烈的血腥都可以洗去,先洗干净自己的心和自己的剑,再用救人的剑洗清血腥!”
独孤败的眼神忽然被点亮:“救人的剑!”
独孤败忽然跪倒,道:“请师父收我为徒!”
他的目光变得坚定,再也无半分彷徨踟蹰。
铁匠师傅道:“我不是你师父!你的师父在山顶,重阳宫的重阳真人!”
独孤败顿首道:“多谢大叔指点!晚辈就此别过!”
他连续磕了八个响头,铁匠也不推辞还礼,自觉是坦然受之。
独孤败起身,毅然地踏上登往山顶的路。七日铸剑,已将过去铸为过去;七日炼心,已将曾经炼为曾经。
坚定执着的少年终于回归。
桀骜之气已然内敛,包裹身心的坚冰已经被敲去。整个人的气息不再凌厉,变得蕴藉,变为返璞归真的率性。
初春时节,草色遥看近却无。
老树抽芽,山花红紫树高低。
绿意蔓延,红杏枝头春意闹。
春色平铺,草长莺飞二月天。
平芜尽处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
少年迎着春风行走在春山中。
苍鹰振翅,蛟龙游海,绝代之英雄,即将长成!
第十八章 拜师
山路远远比独孤败想象中更加难行。
虽然对于修炼者来说,绝壁悬崖皆可如履平地。但是独孤败却连爬上斜坡都很费力气,他已经是一个废人!
废人的体力甚至远远不及常人。
因此攀登了一个时辰,还望不见山顶。废人喘着气,坐在路边一块石头上面。
石头很滑,独孤败一下子就滑到了地上。但他却并没有摔痛,因为地面很软,铺满了毛茸茸的青草,就像是锦织的毯子。
独孤败觉得比躺在床上还要舒服,于是他索性就躺着休息。他侧过头,发现刚才的石头上面生满了青苔。
草地上的石头怎么会生有青苔?即便有,也不应该遍布全身,只有水中的石头才会这样。
多年前这里一定是一片水域,不知经过了多少年,沧海化为了桑田,水域也变为了高山。
这块石头一直留在这里,身上的青苔只能靠着雨水艰难生存。
只要有活着的希望,它们就不会放弃。这样的道理,水草都明白,可是很多人却不明白。万物灵长,不见得就比万物聪明。
独孤败叹了口气,他发现自己竟然也多愁善感起来。以前的他绝不会这样,他会觉得这只是小女人才有的心态。
一阵风吹过。很大的风,吹得坚韧的草弯下了高傲的腰。
独孤败如果站在风里就会发现自己会被风吹得站不稳。幸好现在自己是躺着的,再大的风,也不可能将自己吹得立起来吧?
风声中隐约有一丝吼声,野兽的声音。
独孤败肌肉紧绷,警惕起来。
现在的他,简直是手无缚鸡之力,如何能与野兽搏斗?
云从龙,风从虎!
风中一股臊腥味扑鼻而来,独孤败一下跳起来,准备看清情况后便夺路逃走。
他已走不了!
一只白额吊睛巨虎挡住了他的去路。
独孤败的手心浸出冷汗,他知道自己无论如何也跑不出大虫之口。成为虎口美食,独孤败没有料到会这样死去,他忽然觉得这样的死法很有趣,并不是每个人都能死得这样有趣的。
他本就死不足惜!
大虫警惕地与独孤败对峙着,独孤败忽然又躺下。
既然已逃不了,不如换一个舒服的姿势死去。
白额大虫走近了,独孤败看见了它锋利的爪,剑一般的爪!
爪子并没有如预料中的将他扑倒,撕碎他的身体,爪子只是抬起又落下……白额大虫绕着独孤败转了两圈,然后就没事般地走了。
独孤败笑了,苦笑。
世人只道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却未想过人们其实一直是以小人之心度大虫之腹。
虎无伤人心,人有伤虎意。
许多猛兽,本就没有伤人的意思,只是人先怕了,以自卫的理由先伤害了猛兽,猛兽才会暴起伤人。
大虫刚走,一只青色巨蟒又吐着信子游了过来。
独孤败不再害怕,如果要死早就死在大虫的口里了。
果然,巨蟒似乎根本没有察觉到独孤败的存在,贴着他的身旁游走了,独孤败甚至能数清它身上纵横多少条花纹。
看来这座山中的猛兽都很奇特,此山定非凡尘中。
精力一恢复,独孤败就继续赶路了。他想要在天黑前赶到山顶,不想一个人面对暗夜。
翻过二十五个山坡,转过第十三个山坳之后,重阳宫出现在了独孤败的眼前。
那只是一座平常的道观而已,只不过很大很老而已,苍老得就像刚才的石头。
门口并无守卫,更添荒凉之感。
远远望见宫中老旧参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