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口并无守卫，更添荒凉之感。
远远望见宫中老旧参差的庙殿，就可以想象得到道士们过得是怎样一种清心寡欲的生活。
进大门，经过一个巨大的广场，独孤败径直进入了道士们做晚课的无极殿。八名道士，分为两排，前一后七，对着独孤败打坐。
道士们都闭着眼，似乎未察觉到不速之客的来到。
独孤败正好观察这群道士的样子。
最前独自一排的道士应该就是群道的师长了，莫非就是重阳子？独孤败将视线移到他的脸上，霍然一惊。
这名道士就是相救自己的道士，就是曾经的王害疯！尽管他满脸的髭须已经剃去，独孤败还是能认出他。毕竟他们朝夕相处了数月。
将目光移向后面，独孤败这才发现其中竟然有一名道姑。
绝顶美丽的道姑！
乌黑油发鬃上插着根紫玉钗，苍白的脸，展现出一种凄艳出尘的美，就像是天边的晚霞一样。她虽然闭着眼，但独孤败仍可以想象出眼皮下秋水般的眸子，那双眸子应该还充满了忧郁和悲伤。紫色的道袍便如睡莲的叶子。
她应该还很年轻，年轻而美丽的女子当了道姑，一定是遭遇了什么不幸……
独孤败还在痴痴地为道姑构造一个虚无的过去之时，一个平和沉郁的声音将他惊醒：“檀越有何贵干？”
道士的脸没了髭须，显得一下子年轻了许多，似乎比独孤败大不了多少。但是那双眼却犹如幽泉古井，发出深邃的光芒。
独孤败叩首，道：“弟子拜见重阳真人！望师父垂怜，将弟子收入门墙！”
眼光深邃的道人道：“檀越为何要入我门下？”
独孤败道：“为了证道！”
虽然他心中只想有能力赎罪，但自知这个理由并不好。
他对自己编造的理由很满意。
重阳真人道：“世人修道只为得道，你为何只求证道？”
“道已在心中，无有得失！修道便如拨云见日，扫清杂念而已。故无得道与失道之分，只有证道与迷道之别！”
独孤败早年饱学诗书，这样口不对心、徒讲大道理的话他自能信手拈来。
后面一长须道士连连颔首，似乎在赞许独孤败的回答。
“长生子，你很赞同他的意思？”
长须道人的动作未能逃过重阳真人的察觉。
长生子道：“弟子觉得檀越慧根绝佳，乃是近道之人！”
重阳真人厉声道：“你已证得道果了么？如何能定檀越是否近道？”
长生子脸有惭色：“弟子未能窥道之鳞爪端倪，妄加揣测而已。”
重阳真人道：“口说大道，心中常愚。念念说道，不识真道。有道之士，何用念道！”
长生子道：“弟子领受师父教诲！”
“檀越口口声声要证道，可知何为道？如何证道？”
重阳真人不断地给独孤败出难题，是想让他知难而退。
不过独孤败辩才非常，这些问倒也难不倒他。
“弟子不知。是以才想拜得名师，请师父赐教！”
他自认为这一番话答得很妙，既捧了重阳真人，又将难题一概给抛了回去。
“证道所在，以明悟本心为本。檀越口不对心，如何证道？”
重阳真人的声音变得有些疾言厉色。
独孤败连忙磕头：“弟子愚鲁，望师父点化！”
重阳真人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神情，道：“恕贫道无能，点化不了檀越！”
独孤败待要再敷衍编造一些好话，却猛然心惊：“重阳子的意思是要我直陈心意，我如再作伪，岂非自讨没趣？不如来个将计就讼？”
他心念转得极快，高声道：“师父既然能救了我，为何不能收我为徒？弟子虽然不才，但自信悟性不差，师父必能点化。顽石尚能点头，又何况是我这样的大活人？弟子有求道之心，师父又怎能吝惜点拨？有道之士连恶人都不惜晓以大道，何况是对诚心向道之人？”
独孤败一番话几近强辩，却又让人无法反驳。
“好个伶牙俐齿！”重阳真人道，“在师父面前，也该如此锋芒毕露么？”
重阳子面有喜色，加上如此言语便是答应了。
独孤败也喜道：“弟子不敢！谢师父成全！”
接着便行拜师大礼，一共磕了八个响头。待要敬茶，却找不到茶具，一时左右顾盼。
长生子从地面站起，手中凭虚多了一杯清水。
他将清水递给独孤败，道：“以水代茶，望师弟从此心如水清！”
独孤败接过水杯，恭敬地捧过头顶敬水。
重阳子面带微笑，一饮而尽，道：“入我门中，当赐道号。丹阳，长春，长真，玉阳，广宁，长生，清静，无为。排至汝，正应无为。今后汝便唤作无为子。”
独孤败道：“无为子谢师父赐名！”
他虽然没想过要当道士，只想作俗家弟子，但又怕触怒了重阳子，便暂且应了无为子的道号。
重阳子道：“长生子，领无为子见过师兄，再带他到重阳殿。”说完重阳子便长身而起，出了大殿。
重阳子一走，众弟子立即变得活跃起来。空中的威压陡消。原本无喜无怒的脸上终于都换上了自然的表情。
气度谦冲，慈祥可亲的是大师兄丹阳子；二师兄长春子和四师兄玉阳子均是豪迈不凼？不同之处在于长春子不重形迹，玉阳子颇注重修饰；三师兄长真子不苟言笑；五师兄广宁性子子憨直；长须飘飘的是六师兄长生子；绝美道姑则是七师姐清净散人。
虽然形貌不一，但各有一种仙风道骨之韵。
见过了众位师兄，天色已有些晚了，夕阳的余辉平铺，将影子拉得冗长。
无为子将独孤败带入了重阳殿中，向师父行了礼，便静候在旁。
重阳殿其实就是重阳子的卧房，其余丹阳子住在丹阳殿，长生子住在长生殿，以此类推。
重阳子盘膝在床，似乎无时无刻不在准备着随时入定。
他见了独孤败，道：“重阳宫中别无居住之处，无为子，你暂且就住在山腰的铁师傅家中。时候不早了，长生子，送你无为子去吧！”
独孤败心中极不情愿，只想随便跟一位师兄挤着住就可以了，但他没有将想法说出来。他不想一进门就违背师父的意愿。
第十九章 先天功
长生子领着独孤败出到殿外，长袖一拂，劲风升起，携裹着二人破空飞去。
独孤败被风吹得睁不开眼，耳畔呼呼有声，接着便尘埃落定。一睁眼，便见到了熟悉的铁匠铺子。
长生子左手虚空一晃，便多出一件玄青道袍和青色束冠发髻，将其交给了独孤败。叮嘱他明日须着道袍回宫。
长生子就在门外交待了一切，便化作一道长虹而去了。
独孤败望着长虹出神，即使自己魔化的时候未必就有长生子如此的修为。
修道之人一瞬之间便能上天入地，上山下山更是不在话下，可自己却得花大半天的时间来回山顶。不知何时才能恢复修为？
独孤败长叹一口气，便进入了屋中。
铁师傅仍然再不停地打铁，独孤败很知趣的等师傅打完了铁，才说道自己要住在此处一事。铁师傅只淡淡说了一句：“不能白住，每天要干活！”
所要干的活便是每日都要打一柄铁器，无论剑也好刀也罢。以独孤败现在的水平，至少得花一个时辰。
铁师傅第一天就没有放过他，逼他打完铁才准许他就寝。
独孤败的心较之从前不知要平静多少倍。别说是打铁，就算让他去掏粪也绝无怨言。
他的心就像水。
死水。
天光熹微，独孤败便早早起来，换上了道袍，自己也觉得挺像那么一回事。
对面床早已没了人影，隔壁的锅炉房单调的“叮铛”声不知从何时早已开始响起。
桌上已准备好了一碗热粥和一笼包子，看来铁师傅果然是有心人。
独孤败草草吃完，便赶着上山。长生子已告诉他了，早课丑时开始，不得迟到。独孤败上山需要一个时辰，因此寅时便得出发。
独孤败赶到无极殿时，人都已齐了。
由于是第一次早课，大师兄丹阳子便担起了教导独孤败的任务。先是静心咒、再是净口咒、净身咒、安土安天地等咒。独孤败对这些早有涉猎，加之记忆力极佳，只一遍就记住了。
早课之后，重阳子留下独孤败，命他独自到后山伐竹。
独孤败来到后山的紫竹林，挑准一根细长的竹子，挥动手中柴刀，准拟一刀砍断。
哪料得竹子不是一般的坚韧，反将柴刀震脱了手。而竹子身上连半点痕迹都没有。
独孤败自信打铁多日力气已长了不少，却没料到奈何不了一根竹子。
终南山的确处处透着古怪。
整座山加上铁匠一共只有十人，从未见有人进山。
日后独孤败还会知道也无人出山，整座山好像彻底与世隔绝了。
山中的猛兽遇人不惊，也是奇怪透顶。
如此坚硬的竹子更是闻所未闻。
独孤败不敢怠慢，拾起柴刀，对准一处不断斩劈。
砍了二三十下，只听“铿”地一声，竹子完好无顺，柴刀却给劈为了两断。
独孤败无计可施，暗暗喟叹，若是修为仍在，岂会奈何不了区区小竹？也该找个机会向师父请教恢复修为之法了。
独孤败望着竹子发怔，挥之不去的身影又浮现在眼前。侍剑，不知你在下面过得好么？
不知过了多久，独孤败感觉一只手掌轻轻地拍在自己肩头。他才回过神来，却见是丹阳子。
丹阳子脸上总是一片和气的微笑，道：“无为师弟，该回去吃午饭了！”
独孤败苦笑：“师父命我伐竹，现在柴刀断了，我怎么向师父赴命？”
丹阳子道：“终南山的竹子比金铁要硬上百倍，明日你从铁师傅那里选一样利器才行。今天大师兄就破例帮你一把！”
丹阳子伸出中指往身旁的修竹轻轻一点，竹子轰然倒下。
动作干净利落，最奇的不止于此，竹子竟然不止断为两截，而是断为了许多小截。
而且每一截的长度完全一致！
独孤败自忖自己全胜时也难以做到，丹阳子的修为实在是深不可测。
独孤败道：“大师兄，能不能帮我恢复功力？”
丹阳子以右手中指抵住独孤败眉心，一股暖流顿时传入独孤败的体内，在他全身回转了一周。
丹阳子收回手指，叹道：“你气海已完全破碎，单这一点我就帮不了你。再加上全身筋脉寸断，穴道错位，内脏生气微弱。若要以玄功续接筋脉，内脏会承受不住。要以金针刺穴活气，则会令筋脉更加受损。大师兄也是无计可施！”
独孤败苦笑：“我只能一辈子当废人了。”
“那倒未必，”丹阳子沉吟片刻，才下定了决心，道，“如果修习【先天功法】，不走筋脉气海穴位之途，或许能从头来过，重新修炼。”
“先天功法？”独孤败猛然想起玄阴子曾教过自己这门功法，他便脱口背出：“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是故虚胜实，不足胜有余……”
丹阳子惊道：“你怎么知道先天功心法？”
“太极门的前辈教给我的！”
“哈哈，”丹阳子笑道，“难怪！不过现在你不能称他们为前辈了。你已是太极门第十四代掌教重阳真人的关门弟子。太极门这些人都成了你的晚辈了！”
独孤败跟着干笑两声，他不是没有幽默感，而是没有心情。
他通晓心法，只觉【先天功】对自己并没有帮助，丹阳子难道是信口开河？
丹阳子道：“你将心法背完给我听。”
独孤败不断背诵：“其意博，其礼奥，其趣深……阴极在六，何以言久……”
丹阳子闭目倾听，忽然听见独孤败道“完了”。丹阳子睁开眼，道：“这样就完了？”
“难道没完？”
丹阳子思索片刻，道：“对了。师父羽化登仙之时创下的口诀还不完整，因此太极门的晚辈不知道余下的心法。现在我传给你，记住了，一共有五重口诀。刚才你背的只是第一重，第二重是：极寒午时正，独坐寒冰床……”
听着丹阳子背诵下去，独孤败的眼中的光芒越来越亮，他的确还能从头修习。
但也是兵行险招而已，独孤败知道把握并不大。
覆盖人周身的不止是筋脉穴位，还有一样便是骨与血。
以骨血为媒承载真气，修习过程中必会遭受更多的困难和痛苦。正常修行若是岔了气最多是百年修为一朝散，还可以重头来过。但据先天功法所载，以骨血承载真气，一个不慎便会全身瘫痪，甚或七窍流血，骨节爆裂而亡。
无论多么危险，独孤败都要尝试。如果真的成为废人，他也没有再活下去的理由。
生不如死！
这样的痛苦又有谁能忍受？
独孤败盘膝而坐，开始导气入血。此种方法纯粹是旁门左道，先以较为灵活的血导气，是为以液体导气，修习较筋脉之术难度大上数十倍。就算成功也最多能至七重天，如要继续，便得以骨导气，是为以固体导气，比之以血导气又难上了不止十倍。
先天功虽然有这种另辟蹊径的修炼方法，但从未有人这样修炼过。毕竟没有人会避简就繁，故意增加修行的危险和难度。
丹阳子在一旁护法，渐渐察觉到不对。独孤败的面色越来越红，却是真气入血导致血循环凝滞，血管阻塞，将会全身血管爆裂而亼？
丹阳子即刻出指，隔空对独孤败点出数指。
这乃是极耗费元气的【重阳劫指】。每次使出都会导致修为倒退，此刻情况危急，丹阳子别无选择了。
指力纵横，力道拿捏得恰到好处，丹阳子的修为确实已到了化境。
但见他面色凝重，额头浸出冷汗。
顷刻间一百零八指出完，但独孤败毫无好转之势。
独孤败脸色红如重枣，血管就要爆裂，身体抽搐，似乎遭受着极大的痛苦。
丹阳子恍悟，独孤败筋脉寸断，自己的指力注入其中，非但不能缓解症状，只能停滞在寸断的筋脉中，对筋脉造成更严重的影响！
所谓关心则乱，丹阳子一下没了主意。竟也忘了最后一个办法——通知重阳子。
丹阳子自责不已，双掌对准独孤败背心，想要以千载修为硬行压住血脉。
结果却毫无作用。这却并不是丹阳子修为不够，乃是因为独孤败的身体极为脆弱，如果勉强外注真气只会令他死得更快。
丹阳子刚使用【重阳劫指】，身体本已是最虚弱的时候，但又不顾一切狂催真气，加上心中焦急，胸中气血翻涌，喉头一甜，一股血箭喷出，染红了独孤败的后背，而自己双掌也无力滑落，整个人萎顿在地。
眼看两人垂危关头，忽然一道黑色闪电划破竹林，重阳子从闪电缝中现身。
他动作极快，左手凌空一指便在独孤败脖子旁边的大脉切出一个大口，独孤败鲜血狂飙而出，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去，变为苍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