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山是灰褐色的,不高,不低,不险。
狼山是死静寂的,无人,无狼,无命。
除了石头还是石头,各式各样的石头都有,只是连半根草都没有,一丝清泉也无。
爬上山顶的独孤败举目眺望,一片萧索。
面对死一般的石林,他一声清啸:“良辰美景,美景良辰!”
绝不是什么良辰,已是午夜,无月,星光疏而不朗。
也不是什么美景,乱葬岗一般的景象。
唯一有些奇特的,便是一竿竹子,青竹,光泽如莹玉。
扎根于生命荡然的石林中,犹似暗夜里的一颗璀璨明珠。
独孤败来到绿竹跟下,大失所望,竹非真竹,绿石翡翠竹。
独孤败叹气:“幸好我不是熊猫!”
——如果熊猫在乱石中寻到了一颗竹叶清新的竹,结果发现只是另类的一种石雕,熊猫不被饿死,也被气死了。
独孤败不会被气死,石竹若是有灵必会被独孤败气死。
因为独孤败正对着石竹撒尿。
拔出那柄陪伴他出生入死的浮竹剑,他在石竹附近的一块巨石上刻字——刻的不是“独孤败到此一游”,是一首诗——苦竹诗:青冥亦自守,软弱强扶持。味苦夏虫避,丛卑春鸟疑。轩樨曾不重,翦伐欲无辞。幸近幽人屋,双根结在兹。
这首诗当然不是独孤败写的,据传是一个叫苦竹的谪仙写的。
独孤败对着这首诗“呸”了两声,然后一泡尿又冲了上去,“你写的诗虽好,还不是一样要喝我的尿!”
星更稀了,但却亮了一些,似乎呼应着冥冥中的黎明。
独孤败来去如风,上上下下翻石挖地数十遍,只差没将整座狼山掀过来,可是仍然毫无收获。
莫说是谪仙苦竹,狼山就连一只狼都没有。
冷风如刀,石林如墓,独孤败将几块大小合适的石头搭在一起,成棺材的形状。
然后他就躺在棺材里,闭着眼,想要睡。
睡在棺材里,就算是睡死了也不用再挪地方,这就是他的理论。
他在想:“狼山上除了棺材里的混蛋到底还有没有活的东西?”
他的答案是没有。
他睡不着。
他不甘寂寞。
于是他从棺材里跳出来,对着翡翠绿竹说话:“你也算是竹?”
他把绿竹当成人,可是绿竹绝不会把自己当成人的,所以只有呼啸的尖风回应着独孤败。
独孤败张嘴,喝风。
凉风,西北风,如刀割喉。
不过他不认为自己在喝风,他高声呼喊:“吟风弄月,弄月吟风,良辰美景,美景良辰,美中不足者,浊酒一壶尔!”
“君知浊醪妙理,当陪雅士共饮!”声音在独孤败的面前,他的面前只是绿竹。
绿竹当然不会说活,说活的是一个和尚。
不知何时而至的和尚手里果真有一壶酒,浊酒。
独孤败竟没能察觉到干瘦无肉的和尚是何时到来的。
他问和尚:“和尚也喝酒?”
和尚的衣袖油香飘飘,从中取出一只烤熟的狼腿,咬了一口,道:“和尚不仅喝酒,而且吃肉!”
独孤败的肚子已在叫,嘴唇已发痒。
幸好酒肉和尚并不是小气的和尚,所以独孤败享用了一次还算不错的夜宵。
和尚问:“狼山寸草不生,你来干什么?”
独孤败道:“我来找苦竹,和尚来干什么?”
和尚道:“和尚来化缘!”
独孤败笑了:“半夜三更,和尚来人烟绝迹的荒山化缘?”
和尚道:“这里有施主,和尚可以化缘!”
独孤败问:“施主是谁?”
和尚道:“是你!”
独孤败乐了:“那和尚可是找错了人,施主我什么都没有!”
和尚道:“有一样东西你有!”
独孤败道:“有什么?”
和尚舔了舔嘴唇,眼睛放光:“肉!”
独孤败机灵灵一个寒颤:“和尚吃人?”
和尚阴森点头:“其实和尚以前不吃人的。”
独孤败问:“你以前难道吃素?”
和尚摇头:“和尚从来不吃素!”
独孤败又问:“和尚以前吃什么?”
和尚道:“狼山以前有很多狼的,可是和尚来之后狼就一天天的少了。”
独孤败道:“原来是和尚将狼山的狼吃光了。”
和尚摇头:“不是和尚吃光的,是你!”
独孤败不解:“是我?”
他豁然明白:“原来刚才我吃的竟是最后一匹狼。”
和尚道:“和尚要你还吃了的狼肉!”
独孤败惊问:“难道不是和尚请我吃的?”
和尚道:“和尚已后悔了,狼肉一共七斤九两三钱二厘。”
独孤败道:“和尚为何把刚刚自己吃的也算了进去?”
和尚道:“和尚是陪你吃的,所以和尚吃的狼肉还是算在你身上!”
和尚取出袖中一柄匕首,雪片一般,轻而薄,刀光比和尚的眼睛还亮。
刀已平贴在独孤败的腹部。
独孤败忽然道:“和尚一刀割下的肉若是不止七斤九两三钱二厘怎么办?”
和尚笑了:“和尚不会错,和尚出家前老爸是洛阳最好的屠夫,一刀下去,份量毫厘不差!”
独孤败道:“万一错了呢?”
和尚道:“和尚割自己的肉赔给你。”
和尚在笑,因为他知道即便错了也不用赔,因为这一刀下去独孤败已是死人,至于和尚赔了没有,他再也不能知道。
独孤败道:“和尚可知道我是谁?”
和尚道:“和尚只知道要你的肉,八斤三两二钱!”
独孤败道:“怎么变多了?”
和尚道:“因为和尚陪你说话是要收费的。”
“就算是姑娘赔我睡觉也从没有收过这么高的价钱的!”独孤败又笑,然后一字一顿的道,“你最好站稳了,不要听见我的名字被吓着了!”
和尚没有被吓着,和尚淡淡的笑:“和尚知道你就是独孤败,降孽龙、战鲲鹏、败金叶、闹云荒的名人!所以你的肉一定能卖个好价钱,甚至比神仙肉的价还高,说不定能卖出绝无仅有的天价!”
独孤败发现混蛋见了和尚就跟秀才见了兵一样,完全是无法招架,眼前的和尚尤其令人难以招架。
他仍然很想招架,他问:“我的肉和尚自己不吃?和尚要卖给谁?”
和尚笑:“当然是卖给和尚!”
独孤败疑惑:“和尚?吃肉的和尚难道很多?”
和尚继续笑:“天下本没有不吃肉的和尚,吃人肉的和尚尤其多!”
独孤败点头:“原来如此,看来我今天也要换一换口味了。”
和尚问:“你还想吃什么?和尚给你弄,然后多还和尚十斤六两七钱肉。”
独孤败的眼睛比和尚还亮:“我想吃和尚,慧能和尚!”
和尚笑了,独孤败也笑了,两人抱在一起大笑。
独孤败笑道:“别以为你用了障眼法,老朋友就不认得你了!”
慧能道I:“你什么时候认出和尚的?”
独孤败道:“从一开始!”
慧能道:“为何不一开始就戳穿和尚?”
独孤败道:“我想看和尚要弄什么鬼?”
慧能道:“不是和尚弄鬼,和尚是来捉鬼的!”
独孤败道:“我早已当了道士,道士捉鬼比和尚在行!”
慧能摇头:“这只鬼不是真鬼!”
独孤败问:“这只鬼是什么样的鬼?”
慧能道:“和尚的徒儿苦竹!”
独孤败笑了:“苦竹竟然是你徒弟?谪仙当了和尚的徒弟?”
慧能道:“仙魔本就只在一念之间。苦竹在狼山为恶,杀人越货,大征民女,秽乱一方,和尚见了不免要出手,侥幸小胜,所以收他当了徒弟。”
独孤败知道慧能绝不是侥幸而胜,三年前神霄山一役时天赋异禀的慧能就已是极道境,实力堪比仙魔,何况现在又已过了三年有余?
独孤败问:“不知苦竹和尚又弄了什么鬼,让师父他老家亲自找他?”
慧能道:“苦竹是个色鬼,他还害得他师父差点就破了色戒!”
独孤败大笑,捧腹:“我真想看看和尚是怎么差点破的色戒。”
慧能的脸有些红了:“阿弥陀佛,佛说女人是老虎,善哉善哉!”
他卷起两只大袖,精瘦的手臂上尽是紫黑色的抓痕,一些伤痕明显可以看出是由里侧直接贯穿骨头从外侧对穿的。
独孤败握住他干枯的手掌:“是什么样的女人,如此狠毒?”
慧能摇头:“是和尚把持不定差点酿成大错,女施主并没有错!”
独孤败跳起来,拔剑,插入石中,火星四溅,稍泄其恨。
他可以对自己的伤痛毫不在乎,但绝难容忍自己的朋友被别人伤害。
独孤败胸口剧烈起伏,问:“苦竹是怎么令和尚上当的?”
于是慧能向他讲了下面这个故事——
第一百二十章 和尚救少女
师父布袋和尚圆寂之后,慧能从他手上接过火把,继续师徒俩不为人知的大业——守护长平山,万魔窟。
万魔窟不仅是陨落魔将的葬身之地,还是各界强者的魂归之地,神、人、魔、妖,无尽阴魂,被当年佛圣镇压于此。
近年来万魔窟已不平静,方圆百里之内魔物纵横。
佛门弃徒布袋和尚大动悲悯,建庙于长平山,以无上佛法压制群魔。
慧能半岁左右被师父捡回了长平山,从此跟着师父,一年中秋冬时分魔物猖獗,师徒俩为镇群魔半步不离山,待春夏时期群魔难以为祸,师徒俩便云游四方,普度众生。
师父死后,慧能更加怀疑凭自己的力量是否能普度众生了。
年轻的和尚的生活并没有很大的变化,年中一半时间镇山,一半时间游历。
布袋和尚刚死一年,慧能门下便收了第一个弟子——谪仙苦竹。
徒弟的品行并不好,并非高僧大德们愿意收下的弟子。
慧能不是高僧,也非大德,他只是慧能。
收下恶徒的原因是——普度众生,恶人也是众生,佛法教化,并不是令人们笃信与瞻仰,而是化解厄与恶。
不可一世的谪仙竟没料到贬下凡尘后作威作福不到半年自己便糊里糊涂的做了和尚,想不到区区一个凡尘僧人只用了区区一招就击败了他这个神,神只有自怨倒霉,在心里咒骂秃驴,在梦里蹂躏秃驴,在白日里应付秃驴。
她是一个不一般的女孩子,虽然她的修为才刚刚到达元潜之境,已算一般高手,同辈中也算出类拔萃。
她并不是十分漂亮的女孩,但她笑起来十分的美,她的美源自天然的性情,那种纯洁的美是“名花美人两倾国”的美人学不来的。
她的眼睛并不大,但她的眼睛会笑,醉人的笑。
就算生气,就算哭泣,这双眼睛里的亮光都不会消失。
她胆子很大,不是一般的大。
即便是圣地的长老都不敢只身独闯万魔窟,可是她却敢!
元潜初境的她已到了长平山,她的想法简单率直——斩妖除魔,以卫正道!
她只道四海清明,只有凶名远播的大凶之地才有妖孽可斩,她还不明白人心有时更毒于邪魔。
秋分,妖魔肆虐最狂妄的时候,即便有慧能镇压,长平山仍是魔气缭绕,慧能竭尽全力能做到的只是束缚群魔不得出山造孽。
修为并不绝顶的她怀揣着一颗斩妖除魔的决心上山,可是魔障的厉害远出她的想象,刚在山脚踏出第一步,便莫名其妙地被一股浊臭腥风卷走了。
她不知道自己到了哪儿,魔气阻挡了所有的视线,只能听见各式各样难听的笑声以及哭声,阴鸷的笑,凄凉的哭,骚腥味充斥每一分土地,一只只龙眼般的碧眼点缀在魔气中,盯着她。
就算是修为高强的男子在此种情况都不免战栗,她却一声清叱:“兀那魔物,休要猖狂,本女侠前来降魔,还不束手就擒?”
那些碧眼眨动如星,尖利的光吞吐着阴寒。
大地开始震颤,分裂,砸开的西瓜一般碎开。
她毫无征兆的落入了巨大的裂缝中,但慌乱中拔出佩剑插入了分裂的岩层中,整个人悬在缝中。
她想要揉身翻起,本来一个凌空翻转就能解决的问题此刻却已变得极为困难,因为她感觉全身的修为似乎被魔气吞噬,体内真气荡然空洞。
更要命的是裂缝的下方有东西撕扯着她的下身,贴身短裙被撕碎了一大片,疼痛和湿热的血染红了双腿。
她绝望。
即便绝望她也没有大声嚎哭,她不是娇娇女。
她认为自己是女侠,为斩妖除魔而死正是女侠的宿命,尽管她没能斩一只魔,甚至连魔的样子都没见到。
她一脸大义凛然,用带血的唇呼喝:“你们这些魔物杀得了我的人,灭不掉我的心……”
“啊!——”似乎要被下方的魔爪撕碎,因疼痛而惨呼。
绝望而痛苦的时候,仍然咬牙抓紧剑柄,不肯放弃,只为了多活片刻。
她忽然发现活着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她还有很多事要做,比如说是……名动天下!
然而一切都不可能了。
她哀怨地闭眼,但照破重重魔气烟海的一缕金光刺痛了即将闭上的眼。
她瞪大美丽的眼。
金光如颜料,洗练了一重重的黑暗,身下撕扯着的魔爪被金光刺痛,缩了回去。
她已没了力气,握剑的手松弛,人坠落,鲜血如花般划过。
昏迷前望见的是裂缝之上的两个光头,亮晶晶的似乎比那涤荡魔气的金光更加闪亮。
慧能抛出布袋——那是师父留给他的唯一遗物,现在已被他祭炼成了法宝。
布袋如流星箭矢,划进缝隙间,接住了少女。
然后布袋就将她装入,鼓囊囊的袋子内充满一种温暖如床的气息,睡在里面舒适而安逸。
布袋云朵般升起,在深缝复合的最后瞬间。
慧能嘴中默念梵音,目燃金火,粗糙的手掌拍出一个个金色“卍”字佛印,准确无误地不断地命中那些企图冲破【无极金光伞】的魔物。
被击中的魔物来不及哼叫,一个个化为缕缕青烟。
苦竹苦着脸,欲哭无泪。
即便是神界的仙神,也很少有敢闯入万魔窟这个地方的,他区区一个散仙,更是从未想过来这个鬼地方。
现在他不仅来了这个鬼地方,还被死秃驴带着深入了腹地。
本来还在熟睡,却被秃驴叫醒,说是万魔窟有人闯入,需要前去相救,顺便带他一起历练。
苦竹脸比苦瓜长,也比苦瓜苦。
他知道如果没有慧能,自己被群魔赴灭也只是数个照面的事情。
他探头张望,细眼环顾,想要瞄准绝佳时机跑路。
“接着!”布袋被慧能抛过来。
苦竹只有接着,尽管十分不情愿,带着装着人的布袋还怎么跑路?
哐当!
喀啦!
无极金光伞出现了细密的裂痕,慧能口喷一口鲜血。
“师父!”苦竹很紧张,紧张的原因只有一个——秃驴若是死了我哪里有活路?
砰!砰!
无极金光伞被撞破出房顶般的大洞,汹涌的魔气拥挤在一起,灌入。
慧能自然不惧魔气,可是苦竹被九幽魔气一浸泼?岂不立时被封住神力?
苦竹大骇,不知所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