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雾这便笑了。
大夫人和大房的杨哥儿是怎么样的人,她还是知道的。
听说待老夫人极好。即便老夫人诸多无理要求,都尽量满足了。从未短过她的吃穿。就算衣裳不是锦缎的,不是时新花样的,也都整洁干净。
老夫人这副模样,显然是故意做给她看的。
旁边杜鹃跟着清雾久了,自然知道柳家的一些情况。这些年她在宫里各处奔忙,早已练得口舌伶俐。见状笑问道:“哎呀这是哪里的乞丐婆子?竟然敢拦我们的轿子。来人啊,拖出去,打……”
“不要不要。”老夫人忙道:“我是雾姐儿的祖母。”
“祖母?”杜鹃掩口惊讶,“镇远侯夫人过世多年。你不知道吗?”说着,柳眉倒竖,捏着帕子去唤随行的侍卫,“去,把这老太婆抓起来,送到刑部去!告诉秦大人一声,这老不休的竟然敢说是柳大人的祖母!”
自打柳家三房出了事,霍云霭不放心清雾的安危,便派了侍卫跟着。
八个青年汉子手持兵刃走上前去,老夫人这便冷汗流了下来。口不择言道:“我就是她祖母!她不认我,便是不孝!”
她这话一出口,旁边传来一声轻笑。
伴着这笑声,白马上的少年郎翻身下马,走到她的跟前。
老夫人看清他后,真的是抖若筛糠了。
即便那少年眉目如画,即便那少年笑得温文尔雅,但老夫人只看他的眼神一下,就知他其实是怒到了极点。声音发颤地磕头行礼。
“世……世子爷……”
文清岳手握银鞭弯下。身来,抬起鞭身轻敲着老夫人的肩膀,笑问道:“你叫我甚么?”
“世子爷……”
“听着倒还有几分意思。那你知道你该叫她甚么吗?”文清岳抬鞭指指清雾,“来,再叫一遍。”
“雾……”
“错!是文姑娘!”文清岳说着,甩鞭猛抽地面,扬起一阵沙尘,“文家族谱上明明白白写着,已故侯府世子夫人温氏之女,文清雾!”
老夫人一下子跪趴到了地上,又惊又惧。
她这才想起来,清雾虽说是柳家养大的,但那是实打实的侯府嫡女。她叫柳府的父母一声爹娘,那是她重情义、割舍不下多年的亲情。她若真翻脸不认,柳府对她来说也只不过是暂住过几年的地方罢了。
而老夫人,显然对她来说,甚么都算不上。
她抖着嘴唇正欲再说甚么,车里有人“咦”了一声,掀了帘子走下来。窦妈妈的声音响在了耳旁。
“老夫人这副模样,我可是要去问一问那柳家大少爷了。怎么能这么苛待老人家?衣不蔽体披头散发。他这样子,告到官府里,那可是‘不孝’,要吃官司的。”
窦妈妈如今管理着尚功局,又是窦嬷嬷了。
她这话,却是拿着老夫人刚才那“不孝”的说法,来反过来讥讽老夫人了。
老夫人如今靠大房的人养着。大房若再出了事,她哪还有活路?
赶忙抬手遮了遮肘上的补丁,拼命晃头,“没、没、那是我自己……”说到一半,又觉得太过丢人,哽住不说了。
文清岳一想到这老妇倚老卖老的模样就反感。银鞭如龙舞,在她脚前连抽十几下。吓得她坐到地上,尖叫着连连后退了上丈距离,这才作罢。
“滚吧。”儒雅的少年郎冷冰冰说道:“这回是我妹妹在,不想污了她的眼,所以留你一条命。”
老夫人想到在牢狱之中的孙子孙女,哪敢立刻就跑?
忙凑着周围人不注意紧跑几步。可不等她扒住马车车身,就被侍卫横刀拦住。
老夫人知道柳岸文柳岸武两兄弟和二房的过节很深,便嘶声大叫:“你救救你三姐姐吧!她怎么说也是你爹娘的亲侄女儿,你们不能见死不救!”
“不能见死不救?老夫人这话说得有意思。”
软糯的声音传来。清雾侧坐在车边,静静地看着老夫人,说道:“我姐姐的病,若不是你故意拖延,早已好了。根本没有柳岸梦让病情加重的机会,是也不是?老夫人这样,算不算见死不救呢?”
老夫人赶忙抬头,“我那是……”
“你那是不将我们这一房的人搁在心上,若姐姐是柳三爷的孩子,你疼都来不及,又怎会如此做?我先前不过是不愿看到爹爹和娘亲难过,所以没有将姐姐故去的事情拿出来说。你真当那柳岸梦做的神不知鬼不觉、骗得了我们?”
清雾轻轻笑着,莹润的手紧紧扣着车壁,抓得指尖都泛了白。眼神锐如利刃,狠狠地刺向跪在地上的老妪。
“老夫人您一向偏心,觉得自己的孩子万般的好,旁人的都算不得人,这就罢了。大家一刀两断再无瓜葛就是。只是,你千不该万不该,不应在自家孩子做错了事情后,再来求你一向瞧不起的人。这样子,岂不是打了你自己的脸面,让你自己难堪?如此看来,倒好似你以前老眼昏花识人不清,往常觉得好的如今是个渣滓,当年看不起的,现今倒是那金银玉石了。只是,即便你再怎么跪、再怎么求,我们死去的亲人无法复活。我若是道一句‘原谅’,谁来给我姐姐、给我爹娘一个公平?更何况,柳岸梦和她两个哥哥手上的人命官司,可不是一桩两桩。不需我们动手,如今可是有不少人等他们以命抵命、恨不能将她千刀万剐。你莫不是太有自信,觉得能将他们一个个都劝住?”
认识清雾的人都知道,这姑娘最是性子和软,等闲连句重话都说不出来。
如今她字字如刀剑,狠辣无情,为着的,便是自家爹娘,还有那逝去的未曾见过一面的姐姐。
老夫人被她的话语刺得抖如筛糠,气得头昏脑胀,却不敢多说甚么。
——柳岸梦性子暴戾,确实打死过好几个漂亮的丫鬟。还曾重伤过一个相貌极好的农家之女,让她再也站不起来。而那两兄弟……
那两兄弟有特殊嗜好,连拐带抢弄了不少漂亮姑娘进府里,大部分都被他们一起折腾得没了气儿。
这些事情,有的悄悄用法子遮掩住了,旁人不知晓。有些却是用银子暂时压了下去。如果都翻出来……
如果都翻出来,三房嫡出的孩子,岂不是一个都留不住了!
老夫人越想越心惊,胸口一堵,竟是两眼一翻,晕死了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嗯,三房人不会有什么好下场的……
☆、第140章
文清岳一直送清雾到宫门外,方才下马走到车旁,与妹妹道别。
本以为三两句话就此别过,单看清雾竟是朝杜鹃示意了下、由她搀扶着下了车子。文清岳晓得妹妹有话要讲,就和她一同行至路边的大树旁。
他本以为清雾是因了先前三房的事情要与他说,正做好了心理准备,想着那边的腌臜事情不用妹妹操心,柳府众人妹妹也无需担忧,他自会时时去照看着。
谁料清雾开口时,眼中带了三分笑意,却是问起了别的,“哥哥觉得水华如何?”
文清岳没料到清雾居然有此一问。怔了半晌,俊雅的面上浮起一丝不自在。轻咳一声,道:“自然是好的。”顿了顿,又忍不住说道:“沈家家风很好。沈尚书为人正派,他教出来的孩子,又怎会不妥当?”
清雾并未接他的话,只抿着嘴盯着他看,直到他撑不住,脸上一点点现出红晕。
沈水华是沈尚书嫡亲的孙女儿,与清雾甚是投缘,时常在清雾休沐的时候去柳府找清雾顽。每每这个时候,哥哥文清岳也会到家里来。
大家早已熟识,凑在一起说话做事,颇为自在有趣。
往常的时候清雾还没觉得又甚么。昨儿回到家后,好友们都来了,大家聚到一起。她细细观察,才发现有些地方不太对劲。
因着清雾许久未曾归家,不只文清岳和沈水华,邹可芬和鲁聘婷也来了家里寻她顽。
几个孩子都是早已熟悉了的。何氏要忙着府里的庶务,便让他们自去寻乐。柳家的三个少爷都还在学堂,郑天宁已经考过了秋闱,正为了下次的春闱做准备,而柳方毅一个大老爷们,素来不爱和孩子们搀和在一起,早就出门寻同僚去了。
大家有甚么需要,自然都是来问清雾。文清岳心疼妹妹,看清雾难得回家一次,就揽下了这“差事”,有什么事情,都由他来安排。
虽然文清岳试图好好照顾每一个人,可对沈水华的偏心,清雾还是一下子就看了出来。
比如,哥哥无事的时候,会寻了沈水华独自说话。清雾过去的时候,两人便急急分开。再比如,清雾说起哪一样点心好吃的时候,哥哥会顺口问一句,沈姑娘那边有了没。若是丫鬟答一句还没,哥哥就会说一句,给沈姑娘也送一份去罢。
清雾自己也是经历过被人这样妥帖照顾着的。文清岳这样究竟是存了什么样的心思,她稍稍一向就也明白过来。
她原本也不在哥哥面前将这话挑明。只是昨日里邹可芬临走前无意间开玩笑的一句话,让她有些在意。今早哥哥来接她的时候,家人在,不方便说。只能凑着这个时候告诉哥哥。
“听说鲁国公府和沈家最近走得比较近。鲁夫人与沈夫人时常一起吃茶。哥哥若是有打算,不如尽早。免得犹豫间,已经迟了。”
她这话一出,饶是文清岳素来淡雅自若,也不禁微微色变。
清雾的虽未明说,但意思颇为明显。鲁国公府有意和沈家结亲。
能让两位夫人亲自来提的,比然是嫡出无疑。细数两家适龄的孩子,沈家那个应当就是沈水华了。
思及此,文清岳片刻也不敢再耽搁,转身就要朝马行去。走了两步,蓦地顿足,又急急走了回来。皱了眉,有些局促地与清雾道:“可我不知她的意思。若是、若是……”
若是她更有意于鲁国公府,那该怎么办?
文清岳素来果决,哪有过这般举棋不定的时候?
清雾看到哥哥难得一见的迟疑模样,忍不住笑了,轻轻推了他一把,“我怎么知道?这事儿我不过是和你提上一提。具体怎么做,还得看你不是。”
文清岳垂眸思量片刻,重重点了下头,抱拳朝着妹妹道了声“多谢”,大跨着步子坚定离去。
说起来,清雾甚少在家,若不是邹可芬当时说了这么一句,她当真不晓得鲁家和沈府的打算。
昨日里哥哥的表现,她能够看出,是因为霍云霭处处对她照顾妥帖。自己感受过了,自然能够分辨得出来。旁人却不一定能够发现。比如鲁聘婷。她乐观开朗纯真,就完全没有注意到文清岳“不对劲”的地方。
不过,邹可芬或许是瞧出来了,才特意在临走前似是开玩笑地提点了这么一句。因为邹可芬也是动过小女儿心思的。所以,文清岳的表现在她面前应当也是显而易见的罢。
至于邹可芬心仪之人……
清雾暗叹口气。
她怎么也没料到,邹可芬竟是对霍云霭存了别样的心思。
当初霍云霭封她为后的圣旨下来后,接连几个月,清雾都没能见到邹可芬。后来才知她是病了。缠绵病榻一百多天,方才好转了些。待她痊愈后,两人初次相见时,邹可芬的神色就有些不自然。过了几回后,方才恢复如常。
直到昨日,也是昨日,清雾方才知晓这是为了甚么。
因着清雾将要嫁入宫中,女孩儿们闲聊的时候,不可避免地就要提起这个。只是,每次问起清雾出嫁的准备、问起宫中的事情,邹可芬都借故走开,这才让大家发现了端倪。
不过邹可芬不明说,且看上去已经放下了,女孩儿们便装作不知道。依然如往常一般说笑。
……
一想到这些,清雾就忍不住加快了步子,比平日还要更快地到了昭远殿。
霍云霭今日下朝不算晚,且清雾在路上又耽搁了些时候,她到之时,年轻的帝王已经在执着朱笔批阅奏折了。
看到他淡然从容的模样,清雾心里当真是五味杂陈。
一方面想到旁人心里有过他,她就难受得胸口火烧火燎地发着堵。
另一方面,知晓他的心里只有她,又觉得十分欢欣愉悦。
两种心情交杂在一起,清雾也懒得行那表面上的礼节了。当即快步走到他的右侧,挨着他坐在了他的座位边上。
她素来重分寸,极少有这般主动过来依偎着的情形。
霍云霭甚是喜悦,拉了她到左侧边坐着。右手执笔继续批阅,左手捏着她的手在掌心中不住摩挲,低笑道:“怎么?可是路上发生了甚么事?”
他不晓得她心里的百转千回,自然这般顺口一问。
听了霍云霭这样说,清雾倒是暂且抛下了心中思绪,想起来老夫人和三房的那些事情。便问道:“你早就晓得三老爷那里有个私藏铁器的地方了,所以寻了法子借故去到那里,好似是无意间发现的,是也不是?”
霍云霭并没想瞒着她,就甚是愉悦地笑着应了一声。
清雾叹道:“果然如此。我还想,为何一个孩子神色不对都还能引出来这么一桩大案。后来觉得不对,便觉得和你有关。”
“我只是吩咐他们见机行事,却没料到他们竟是利用了个孩童来挑起事端。”
提起那个孩子,霍云霭倒是有话要讲,便道:“那孩子只当自己做得隐秘,每次都悄悄跟过去看。殊不知柳老三已经起了杀心。若不是此次事情发展顺利,恐怕如今他已经是柳老三的刀下亡魂了。”
以前那个庄子上也出过许多这种事情,总会有人莫名其妙就有人失踪。只是活人找不到,又没见尸身,大家疑惑地久了便只当那人是逃走了。
殊不知,都是已被柳老三给害死。只是尸身藏得隐秘,未曾被人寻到。
京中过不多久,就会有“突然发现尸身”的事情接二连三出现。
霍云霭也是提前和清雾知会一声。免得出现这样的事情后,女孩儿心里没防备,惊惧太过。毕竟家里头原先就有了那几个视人命为儿戏的“堂兄堂姐”,已然让人心惊。如今再冒出个杀人不眨眼的恶徒,任谁知道了,都会夜里睡不踏实罢。
想到女孩儿会半夜辗转难眠的模样,他心里不由就有些怜惜。先前揉捏她手的力度不自觉放缓,改为极轻的抚摸。
清雾自然知道霍云霭和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