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了这个消息,阮大鍼忍不住一口鲜血,两行眼泪忍不住夺眶而出,流了下来。
这下子他真正的失败了,败得很惨,但也有点心服,手上拿着那篇新刻的文章叹道:
“完了!完了,这下子是一败涂地,击败我的不是吴次尾跟陈定生那班混球小子,更不是复社那班毛头小伙子,而是这篇文章,写得实在好,连我自己看了都忍不住想骂自己混蛋,更别说他人了。”
杨龙友恰好也在一边,他是奉了大舅子马士英的命令来告诉阮大鍼邸抄的,他本来心里很讨厌阮大鍼,这时却又有点可怜他,叹了口气道:“圆海!你就老实点吧!本来你起复很有希望,都是你自己弄糟了,你为什么非要跟复社过不去呢?”
对阮大鍼奏请起复被驳,杨龙友也很扫兴,因为他自己也是被革的,虽然没有永不录用的明示,但是要想再做官也很不容易,他的大舅子马士英贵为总督,也帮不上太多的忙,因此他倒是希望阮大鍼能够再度被用,有了例子,他也可以援例而出了,所以言下虽是劝解,却是埋怨居多。
阮大鍼道:“不是我跟他们作对,是他们跟我过不去,吴次尾在文章中分开要杀我。”
“他只是个无用的书生,整天叫叫而已,他要杀的人太多了,那一个不是还活得好好的。”
“可是这一次就不同了,他这封自诉状可真要了我的老命,唉!笔墨也能伤人,说来实在难以相信。”
杨龙友心中一高兴,忍不住道:“这可是你自己惹出来的,谁叫你去惹上侯朝宗的。”
“侯朝宗又怎么样?”
“侯朝宗是复社中唯一没骂过你的人,别人都要申挞你的时候,他还帮你说过话,说你已经国法惩处,身为庶民,不可评言司法之得失。”
“这本来就是事实,我可不领情,那小子也不是好东西,我下了帖子请他到石巢园来饮酒赏曲,他居然连帖子都不接。”
“他跟你非亲非故,为什么要接受你的招待。”
“斯文之交,慕名即可,我是看得起他才给了他一张帖子,他居然不识抬举,何况称起来,我与他老子一殿共事过,还是他的父执辈呢!”
“圆海,你最好别提当年那些事,大家之所以恨你,就因为你替魏忠贤整治东林党人太出力。”
“那怎么能怪我,我是尽我的职责,魏忠贤提拔我,给我大官做,我当然要知恩图报,若是当年东林的老家伙肯提拔我,奇…_…書……*……网…QISuu。cOm我也可以成为东林的烈士呢!”
杨龙友冷笑道:“这个我可以保证你不会的,你会追随着权势,绝不可能成为烈士的人。”
阮大鍼居然毫不为忤地笑了道:“这倒是不错,见风转舵,我是最拿手的,所以我看看九千岁快要靠不住的时候,立刻就拔腿往外撤,也幸好有此一撤,才保住了这条命,所以他们说我是魏党和阉党,实在是冤枉,我这个人只是就势论事,绝不是那一个人的死党。”
杨龙友只有摇头苦笑道:“圆海,你这人很聪明,只是做错了一件事,就是要跟侯朝宗过不去,我给你一个机会,为你交好侯朝宗。”
“鬼才要交好他,那小子是复社的首脑,复社的人跟我是势不两立,我就是掏出心来,做他们的孙子,他们也不会看得起我的,我的目的就是要出出他们的丑。”
龙友变色道:“这么说来,你是存心要我去作对的。”
“那也不能这么说,你只是经经手而已,何况这也是为了你自己。”
“为我?整了侯方域,对我有什么好处。”
“龙友,在复社那些人面前,你并不受尊重,他们骂的贪官污吏,你也是有一份的。”
龙友不禁低下了头道:“我虽然是因贪墨而丢的官,但是我没有害过人,也没有人再为那件事骂我了。”
“那也只是没当面骂而已,冷言冷语时,你听了难道很好过,我整垮了复社,何尝不是为你出口气。”
“我才不要出这种气呢!”
“就算你还常跟他们有往来,他们不骂你好了,令亲马瑶草可经常受他们公开的指责,难道你也一点都不关心,一点也不在乎。”
杨龙友没话说了,对于马士英的一切,他十分清楚,复社中人公开地指责马士英贪财好货,治军无方,纵容部属抢掠良民。
这些都是事实,甚至于还受到了马士英的默许和指示,因为马士英规定战利所得,要提几成出来归公。
所谓归公,就是入了总督的私囊,流寇是掠民以求生,那有什么财富,所谓战利,还不是取自百姓。
杨龙友是马士英的妹夫,自然了解内幕,若不是有了这层亲谊,他也会跟大家一样地破口大骂。
但是现在他不但不能骂,还得设法为大舅子饰词解释,说朝廷军饷不继,部队为了自赡,不得不向当地民间征收……这种鬼话虽然没人相信,但是却有人能接受,因为人毕竟是自私的。
马士英的兵挡住了流寇南下金陵,保全了南京,只要不来侵扰到南京,抢抢别的地方,大家也以为可以原谅了,再说朝饷不继也是事实,要维持军队不遣散,总得要养他们。
所以指责尽管指责,马士英的这个总督仍是笃定泰山,仍然在鸡鹅巷的公馆里逍遥自在,倍受恭敬,叫嚣的只是那些穷士,那些有身家的殷实富户、达官贵宦,仍是奉马督帅为国之柱石。
杨龙友谈到这个问题不免有点刺心,他感到很矛盾,一方面是他的良知,使他要站在复社这一边,但另一方面,他的利欲则又无法摆脱马士英那些人,因为他们此刻掌着实权,可以给他官做。
一个做过官的人,突然地赋闲下来是最痛苦的事,并不纯是为了钱,最主要是那种一呼百诺的滋味。
杨龙友忽然羡慕阮大鍼起来了,因为那种人没有矛盾,只有权势的争逐,没有良知的反诘,他决心要刺痛对方一下,因此道:“圆海,你以为侯朝宗无关紧要,所以才拿他开刀,这次你可尝到恶果了,那篇文章就是方域的手笔。”
“啊!是那小子作的。”
“正如你说的,吴次尾只会泼妇骂街,写不出这种好文章的,侯朝宗却是有名的才子,尤其是经你这一气之后,心情激动,挥笔千言,就是这篇文章,不但叫你那顿打白挨了,还断送了你复起的希望,想想看,你划得来吗?”
阮大鍼一拳头擂在坑上叫道:“好个小子侯朝宗,老子总有一天叫你认得我。”
“圆海!你死了这条心吧!别说你动不了他,恐怕连皇上都动不了他。”
“怎么,难道他是三头六臂不成。”
“他没有三头六臂,却有个好靠山,宁南侯左良玉是他父亲的旧部兼门生,对他十分器重,过一阵子,他就要到左帅军中去参赞了,左帅现在手握重兵,我那大舅老爷都要含糊他几分,你又能拿他怎么样。”
他说完了话就走了,扔下了气得手足冰冷的阮大鍼,心中感到一阵报复的快感。
在马士英面前,他这个妹夫还不如一个外人,每当跟阮大鍼有所争执时,马士英总是斥责他,支持阮大鍼,今天总算是好好地刮了他一顿了。
但是没多久,他就后悔了,为了逞口舌之快,无端地把朝宗代笔捉刀的事给说了出来了。
阮大鍼是个小人。若因此恨透了朝宗,就不知道要采什么报复的手段了。
这不是无端的又替朝宗惹祸了吗?
不过他又想了一下,觉得没有多大关系,阮大鍼还要躺在床上疗伤,一时出不了什么坏点子,等他伤好,朝宗已经动身上左良玉军中去了。
这两个人碰不了头,也不可能对质,自己泄漏了朝宗捉刀代笔的事,不可能会传出去的。
但他心里却一直希望朝宗快点走。
朝宗呢?他自从公开为香君梳拢后,也公开了他们两个人的恋情。
复社诸同仁一向是很尊重香君的,对她与朝宗的结合都表示了由衷的祝福。
这一来,使得媚香院便成了复社的集合中心了,几乎天天都是衣冠头巾满座,高谈阔论。
香君高兴极了,每天招待这些客人,他们大部份都是来恭贺的,也是为了向朝宗攀手亲近。
朝宗当然也得住了下来,就像这儿是他的家了,来的客人多半有点意思,他们上的是书寓,访的是朝宗,既不能付盘子钱,又不能空手,只有改个名目打赏了。
出手没有小气的,那都是归贞娘的收入,五六天下来,竟然收进了上千两银子,高兴得她嘴也笑不拢了,只希望朝宗永远都别走才好。
朝宗也有乐不思蜀的感觉,他在金陵的生活太愉快了,虽然没有功名,但是同样的功成名就,到那里都被捧得高高的,那是由于他一篇捉刀文字被传了出来,人虽在金陵,名气却传遍了朝野。
一篇文字居然能摆平了阮大鍼的控告,使得文庙事件平息了下去,使得皇帝大为感动,批驳了几位亲贵保奏阮大鍼复起。
请求赐书者有,一道倾慕者更多,吴次尾是老实人,无法老起脸皮来扯谎,干脆把侯朝宗给咬了出来,把麻烦推给朝宗去。
这些麻烦在朝宗应付起来是十分轻松的,他翩翩风釆,得体的谈吐,渊博的知识,精辟的见解,使得每一个来访的人都万分的倾折。
他的关系也就更好了,许多东林前辈对他都十分的推崇,有人向他求诗,也有人向他求字。
朝宗高兴时涂几笔,得者视同拱璧,不好意思送润笔之资,只有变个名目送,上一笔志礼,数目自然也要高出一般的润酬。
一个多月下来,他是名利双收,囊中也有了几个,日子过得好了,他自然也是舍不得走。
更使他留连的自然还是金陵的绮情。
香君的柔情万种,妥娘的热情如火,这两个人都是秦淮河上的翘楚堪称人间绝色。
她们不但是美,而且艳,因为她们出身在歌舞之冠的秦淮旧院,自然也比一般的女孩子懂得风情,更难得的是她们懂得诗,读过书,能吹能唱,懂得生活情趣。
还有卞玉京、李贞娘等、这些都是秦淮名姝,艳绝一时的,能整天盘桓在一起,这种生活连神仙都比不上,这叫初尝得意的侯朝宗怎么舍得走呢?
不但他舍不得走,其他的人也不肯放他走,因为他的加入,使得复社的声势日壮,复社的言语也更有力量,他们不是朝廷的言官,但是他们的话却比言官更有力量,他们把评弹的目标放在那一件事情上,当局就会注意那件事,目标放在那个人身上,也一定使那个人怵然不安,他们不但代表了士林的清议,也代表了广大的民意。
第二十七章
这是读书人最活跃的一个时代,也是知识份子真正能发挥他们影响力的时候。
造成清流与民意受到重视,最重大的一个原因就是朝廷的时局动荡不安,流寇越闹越凶,越剿越多,那是一个很巧妙的恶性循环。
为了要剿匪,就必须要起动大批的军队,筹措大笔的军费,因而就必须要增加百姓的税捐。
练兵要钱,加征练饷,辽东御清要钱,又征辽饷,这一重又一重的饷,使得原本穷苦不堪的百姓更穷了。
只要加上一点点的天灾人祸,他们就无法生活下去,老弱的活活饿死,少壮的一半被征去当兵,或是被拉去作军夫,还有一半,则流落逃亡,逼得没办法,挺而走险沦为盗贼,由小股合成为大股,终于又成为一股新的流寇。
这中间当然还有人为的因素,皇帝昏庸无能,权臣把持朝政,将帅跋扈骄横,官吏贪墨,这些因素加在一起,终于使得天下大乱。
南京的日子过得安宁,其他的地方却像是一锅沸腾的水。
终于,一个石破天惊的传来,使得纸醉金迷的南京为之醒觉了。
米脂地方的流寇大头目由山西破居庸关,直迫京师,由于那些京中大员的昏蒙,以及昧于军务,贼兵的先锋部队已经到了平则门,离京师竟不过十几里地,朝廷居然还不知道消息。
明崇祯十七年三月十九日,太监曹化淳开了彰仪门,放进贼兵,思宗崇祯在煤山自缢。
结束了这个二百七十七年的王朝。
好在思宗在京师陷落的前一天,已经把几个王子都送了出去。
潞王朱常芳、福王朱由崧先后避乱到了淮安。
京师虽然陷贼,但国脉犹存,江南仍然在大明将帅的掌握中,这几十万的雄兵,仍然可以一战,作匡复的准备。
只是国家不可一日无君,最重要的就是拥立新君,在淮安的王储有两位,到底拥谁好呢。
在南京的官员以及将帅们都在捉摸着,复社的士子们也都热烈地参与了商讨,这时候,他们有举足轻重的地位,因为扬州的督帅史可法以及宁南侯左良玉都是复社的支持者,而他们手中所掌的兵力几乎占了一半。
史可法是东林元老左光斗的得意门生,也可以说是后期的东林之秀,复社等于是东林后身,他的支持自不在话下。
而左良玉完全是侯朝宗的关系,因为他是朝宗的父亲侯恂一手提拔起来的,他本人是个老粗,却很敬重读书人,朝宗在南京,他还派人来拜访过。
有了这两重关系,商讨拥立,自然少不了复社,没有他们的支持,等于也没有史、左二人的支持了。
他们也许不足以全权代表史可法与左良玉,却对两个人有绝对的影响力。
当然,复社中人,也绝对少不了侯朝宗,他不但是复社的领袖,而且还有着左帅的关系。
聚会的是一些读书人,大家申述了意见后,都一致支持拥立朱常芳,因为他果敢有为,颇具贤明,相信由他来立国之后,必有一番作为,振衰起蔽,重新一统天下的。
这里面没有私人的牵虑,完全是公平的抉择,朝宗为此更是兴奋,拥立潞王后,他相信以自己在南京的表现以及在复社中的声望,也必然会得到重用。
虽然他没有功名,但这是国家非常时期,科举已停,用人唯才,不必照已编的擢拔程序的。
不仅他一个人兴奋,复社中的人也很兴奋,他们的情形跟朝宗差不多,虽无衣冠,却同样的关心国事,而且以清流的舆论之力,对朝政多少也尽了些力量。
现在,他们不再是空喊口号,可以实地为国家做事了,有几位东林的元老,已在朝中做过官的,也提出了这个要求,希望他们这些年轻的才俊,能为国事多尽点力,甚至已经草拟保举推荐的奏章,也请那些人担任些职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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