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的正是朝廷的事。”光绪苦笑笑说,“今天早朝… ”
“不听不听。”慈禧打断对方。
“儿臣确实举棋不定了,非得找亲爸爸讨个主意。当年公车上书的那个康有为,现在又 有了条陈,意思是不变法难以图强,要变就得大变… ”
“得了,儿子,饶了你亲爸爸吧。”慈禧连连摇手,“说了我也记不住。你就说你什么 主意吧?”
“儿臣觉得这是个难得的人才,想破格提拔他参与政事!”
“这不是挺有主意的吗?就这么办吧。”
“亲爸爸点头儿了?”光绪高兴他说。虽说自己是名正言顺的皇帝,但慈禧垂帘听政许 多年,在王公大臣们心中,特别是满族王爷心中的地位是自己远远不能相比的,因此想重用 康有为这种有争议的人物,让她点头是非常重要的。
“你可别打着我的旗号,你想啊,你亲政好几年了,这么点儿小事还得架着我,往后谁 还听你的?乾纲独断,你断你的,只要对咱们大清国有好处,我这儿都好办!”
“皇爸爸!”光绪看一眼慈禧,继续说道:“近些年来,国家一直受制于各国洋人,就 连小小的日本也敢欺侮我们,日本的国土不过我们一个省,人口不及我们十分之一,他们之 所以这样,都是因为日本明治天皇推行新政的结果。儿臣以为,只要不涉及祖宗留下的根本 大法,适时推行一些新政… ”
“嗯。”慈禧喷出一口烟,透过缭绕的烟雾猜度着光绪的心思,康有为此人她早有所 闻,但听到的几乎全是说他的坏话,说他一心想改祖制,甚至想废科举,办学堂,想用洋人 那一套来治理国家,她顿了一下,问光绪打算怎么安排此人。
“儿臣想让他人军机处。”在慈禧面前,光绪有些拘束,但事关重大,他也只得硬着头 皮说了自己想法。听光绪说要将姓康的放到军机处,慈禧心里不由暗暗一惊,因为这是个要 害部门,朝廷所有大事都得经过那儿。她沉默了片刻,然后绕开实质性的问题,说了一通道 理。
“我老了,身体也不如以前,既然让你主理朝政,自然要让你放手去做。办洋务也好, 举新政也好,凡事只要不坏了祖宗的根本大法,只管去做。但凡跟这有关,你还是得小心, 多跟大臣们商量。”
“皇爸爸放心。”光绪心里很不以为然,觉得自己既然是皇上,自然应该由他决定国家 朝廷的大事。对那些在慈禧耳边说悄悄话的王公大臣们,他早就心有不满,碍着慈禧面子, 他只能忍着,一旦他掌了实权决不会对这些人手软的。他心里这样想,但嘴上却恭谦他说: “但凡大事,不但要跟大臣们商量,儿臣更要生请教您的。”
“好了好了,说好不说朝廷的事又说了。”慈禧边边摇头,问起光绪身体可好,又问了 皇后的生活起居,总之都是宫里的琐事。皇后有问必答,浑身是劲儿。
光绪对这些事提不起精神,心里仍在想任命康有为的事,为了不让慈禧扫兴,只得硬着 头皮坐在那儿。慈禧说了一会儿,突然跟珍妃和隆裕说起汉高祖和吕后,说她不喜欢吕后这 个女人,认为她心地狠毒,丈夫刘邦去世后,残忍地将刘邦的宠妃戚夫人断去手脚,挖去双 眼,割了舌头,关在厕所里。慈禧讲得轻描淡写,一笔带过,好像在替戚夫人抱不平,但珍 妃却从中品出了弦外之音。慈禧无非借这个故事反其意而用之,提醒自己不要在光绪面前过 于争宠,多少得顾及皇后的面子。光绪在想康有为的事,没在意听,隆裕丈二和尚摸不清头 脑,一个劲地追问慈禧后来呢,气得慈禧狠狠瞪她一眼。
又坐了一柱香工夫,光绪终于起身告退。珍妃也跟着站起,说她向老佛爷告假。
“去吧去吧,好好陪着皇上。”慈禧笑着对珍妃说。
光绪看出皇后没有离开的意思,便和珍妃像来时一样,向慈禧请了大安后走了。瞅着光 绪和珍妃离开时那种亲热劲儿,隆裕实在绷不住劲了,心里委屈得不行,当着宫女和太监的 面眼圈便红了。
“亲爸爸!您可要替孩儿做主啊。”
“住口!”慈禧沉下脸,对身边的太监和宫女们使了个眼色,“统统下去!”她一发 话,吟儿,李莲英慌忙和太监,宫女们悄无声息地退下。
“你越来越没出息了。”等人一走,慈禧这才瞪她一眼,“当着人也不怕笑话!你是正 宫皇后,一朝国母,绷着点儿!”
“孩儿实在委屈呀,不跟您说,又上哪儿说去呢?您看珍妃那架式,还把我当个国母 吗?”
“我刚才说起吕后的事,就是说给她听的!”
“这… ”隆裕眨巴着两眼,半天才明白,但心里仍然不踏实,“珍妃要是没听出来 呢?”
“她又不是你!”慈禧无奈地笑着,面对这个木瓜脑袋的侄女,对她又可怜又生气。
“皇爸爸!”隆裕显然没品出慈禧话中的幽默,沉吟了半天才哼哼叽叽像蚊子似他说 道,“听说康有为是广东人,珍妃父亲任两广总督时,曾接见过康有为。”
“哦!”慈禧抬起眼皮子问隆裕,“你怎么知道的?”
“我听别人说的。会不会因为这个原因,皇上才重用姓康的?”隆裕想起刚才丈夫与慈 禧说到康有为的事,看得出慈禧嘴上说由光绪作主,其实心里并不喜欢这个人,她便趁机说 起珍妃老子的坏话。
“皇后,这种事儿也不该你们这些人管。”慈禧尽管自己死死抓住朝政不放,但对宫中 其他女人议论朝政却非常反感,也正是这个原因,她才不喜欢珍妃。尽管坐在面前的内侄女 没有这种才能,更没这个野心,慈禧仍然很不高兴,挥挥手下了逐客令,“你回去歇着 吧。”
第二天下午,瑞王来见慈禧。他是专程为秀子的事进宫谢恩的。谢完恩后,瑞王满腹牢 骚地议论朝政,特别对皇上一心想推行新政心有不满。尽管名义上慈禧将权力交给光绪,而 且一再对别人说她不再管朝廷的事儿,只管享几年清福,但朝廷上无论有什么动静,这些王 公大臣,特别是满族王爷们都要借各种机会向她报告情况,并请示她的意见。
“康有为这人究竟怎么样?”慈禧没有任何客套,让手下全都退下,然后单刀直入切人 这个话题。
“是个进士,现任本朝工部主事。”瑞王口气像例行公事,心里却暗暗一惊,太后怎么 突然关心起这个年轻的广东籍进士。想起今儿早上,光绪说慈禧已经同意调康有为到军机处 的事,心里顿时警觉起来。
“这我知道,也没问你,你说这个人能不能重用?”慈禧打断对方,敏锐地将话题集中 在这个要害问题上。
“这人不能重用。”瑞王毫不犹豫地回答,“当年他纠集一批秀才上书朝廷,现在又上 书皇帝,提出取消科举制,还想搞什么议郎制,甚至想变祖宗的大法,让他这么闹下去还了 得!”
“皇上什么意思?”
“皇上很赏识他。”
“不会吧?”
“老佛爷!奴才不敢有半点假话,皇上准备调他入军机处。这事儿您可得替奴才们作主 啊!真要是让这些人上了台,大清国列祖列宗的事业就让他们玩完了!”瑞王说到激动处不 由得面向慈禧跪下,既然对方问到这事儿,再不说就没有机会了,“老佛爷!这不仅是奴才 的意思,还有恭亲王,醇亲王,包括李鸿章、倭仁大学士,不信你召他们来这儿问问。”
“明天军机处叫‘起儿’,皇上提到他,你给我顶住!”
“老佛爷!”瑞王心里暗喜,但想到她已经同意光绪重用此人,这会儿又让他反对,心 里生出疑虑,犹豫片刻,终于还是点破了这一层,“奴才听说老佛爷已然恩准皇上,让他调 入军机处?”
“我说了不顶用,撤帘归政了嘛。”慈禧狡黠地一笑。
“奴才明白了!”瑞王恍然有所悟。
“光你一个人儿怕是顶不住吧?”
“奴才连夜跟军机处几位大臣全打好招呼。老佛爷放心吧!”有了慈禧的态度,瑞王胆 气足多了。
“不是让我放心,是让大清国放心。”
“喳,大清国放心!”
瑞王走后,慈禧心烦,又想抽烟了。一直在外间等候的吟儿走进,捧起茶几上的水烟 袋,将她事先装好烟丝的烟壶放在水烟袋上,将烟嘴递到慈禧嘴边。慈禧靠在红木雕花椅上 慢悠悠地吸着烟,两眼望着窗外,沉浸在一片沉思中。
初冬的太阳落在大窗榻上,映得满屋一片暖黄。
吟儿手托水烟袋跪在地下,瞅着老太后的侧影。窗上明晃晃的太阳照着她的脸,脸上显 出不寻常的凝重,下巴不停地颤动,像在对自己说话,又像在念经,只是没有声音而已。年 过六十的老人,满头几乎不见自发,有人说她保养得好,有人说梳头太监见了白发就替她拔 了,不论什么情况,到了这种年纪能有这一头乌黑的头发却是少见的。
老人垂着双眼,似乎在想心事。尽管她在这儿天天有人侍候,有人陪着她说话,皇上、 皇后和其他小主子,还有许多王爷不时来看她,不知为什么,吟儿仍然觉得她非常孤独。她 想起自己祖母,祖母老时,常常像太后这样一个人静静地坐在那儿,瞅着窗榻上的太阳,嘴 里不停地念叨着什么。
一袋烟说没就没了。吟儿想问慈禧要不要再装一袋,见她垂着眼睫毛,似乎在想很深的 心思,想问又不敢问。她轻轻缩回手上托着的水烟袋,轻手轻脚地装上另一只烟壶,随时准 备着。这时她突然听见一阵轻微的鼾声。她慌忙抬起头,发现慈禧靠在椅背上睡着了。
光绪早朝之后回到养心殿,一路走迸东书房,心烦意乱地站在书案边,随手抓起一卷线 装书,没看几行再也无心看下去,想起早朝时,瑞王、恭亲王和倭仁等军机处几位大臣当着 他的面,居然不同意将康有为调人兵部,他气便不打一处来。
这些人好像事前商量过,不同意的理由全一个样,理由是此人从未带过兵,而且对他上 皇帝书中提到革新祖制,推行新政的许多观点一一加以批驳,一致认为此人不宜重用。光绪 情急之下,亮出了慈禧,说太后已经恩准此事。没想到这儿位部阁大臣居然说现在是皇上亲 政,慈禧不再垂帘听政,因此她的话只能代表她个人,不能成为至高无上的圣旨。当时除了 他的老师,大学士翁同和之外,几乎一致反对,因此这件事再也议不下去了。
养心殿宫监督领侍,太监王商走进东书房,低声对光绪说:“皇上!珍主子应召来 了。”
“快快,快请她进来。”光绪心里正说不出的烦躁,一听珍妃来了,他顿时像遇见救 星,激动地放下书,亲自向门边迎去。
“皇上有请珍主子!”王商走到门边掀起门帘,随着“皇上”那一声亲切的声音,珍妃 已经出现在他眼前。
珍妃穿着长袍,外罩一件深色坎肩,头上戴着瓜皮帽,背后甩着一根长长的辫子,严然 是一位英俊潇洒的男子扮相,按大清国祖宗规矩,为了让皇上安心朝政,不让女子干预政 务,所以尽管皇帝为一国之尊,为所欲为,但白天却不许召皇妃、贵人进殿侍候。后来风流 倜傥的乾隆爷为了白天能和爱妃一起厮守,让爱妃们女扮男装来陪他。从此大清国的皇上开 了这一先例,白天召见后妃一律按此例,并为这起了个雅号,叫“陪读”,那意思是为了帮 助皇上阅读臣子的奏本,也算是干正事吧。
珍妃正是按此例女扮男装大白天来这儿陪光绪的。她步履轻盈地走进,朝着光绪生动地 一笑。“皇上”她正要下跪请安时,光绪慌忙抢上前,双手将她拉起。
“爱妃免礼!爱妃免礼!”他捉住她双手,动情地望着她说,“珍儿这一身男装大漂亮 了。”
“难道皇上不喜欢我一身女儿装?”
“喜欢喜欢,当然喜欢。”光绪连声他说,心情大好,刚才的沮丧去了一大半,“只要 是你,不论穿什么,无论怎么样打扮,朕都喜欢!”
王商让宫女上了茶,然后知趣地退出东书房。下人一走,光绪便忍不住跟珍妃说了今儿 早朝发生的事。
“你听听,你听听,他们竟敢说太后的话不作数儿……这还了得?这些人胆子也太大 了!连太后也不放在眼里。”当别人面,光绪从不称慈禧为亲爸爸,至多叫皇阿爸或皇太 后,在珍妃面前索性称呼她太后。
“皇上!”珍妃听光绪说了早朝情况,心里立即明白了一大半,“你仔细想想,他们哪 儿是不把太后放在眼里,是不把你放在眼里啊!”
“太后明明亲口答应了,你不是也在场。”
“皇上呀皇上!你也太实心眼了。太后只说由你作主,并没有答应什么。说到底,她还 是没答应。她真要答应了,这些人敢顶着不办?你不是说他们像事先商量好了,要没人牵头 怎么商量,商量了没人替他们撑腰,他们人再多也不敢跟皇上作对。”
珍妃这一问把光绪问住了。对呀!他们异口同声不同意康有为耀升兵部,更对他的《上 皇帝书》大加挞伐。这些人明知自己对康有为的上书颇为赞赏,却偏偏和自己作对,要是没 人替他们撑腰,他们吃了豹子胆也不敢,我怎么没想到这一层?他在心里暗暗骂自己,同时 不得不佩服珍妃的精明。
他正想张口夸珍妃,想想又觉得不对。当年慈禧儿子咸丰皇上去世后,是她立自己为继 承人,四岁便带进宫,一直在她身边长大,何况自己生母是慈禧亲妹妹,父亲是先皇上咸丰 的胞弟,这种亲上加亲的血骨之间的联系,虽说不是她亲儿子,也丝毫不比亲生的差啊!母 子之间有什么不好说的,偏要跟他耍这种心眼,他越想越觉得皇阿爸不会这样对他,至多是 对自己能力不放心,或是纯属误会,决不会像珍妃说的这样存心整治我!真要那样,何必当 初,她不选自己继位,或是索性不交权,继续垂帘听政不就得了。
“珍儿!我想皇阿爸不至于这样,我提到重用康有为,她要是不同意,当面跟我说不就 得了,何必兜个圈子。”
“学问就在这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