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手突然缩回。尽管屋里漆黑一片, 他仍然感到有些不对劲儿,伸手抚摸着她的脸,果然她眼窝一片潮湿,那是她的眼泪。
“吟儿!你……你怎么哪……”他慌忙松开手,低声问道。吟儿不说话。他连声叫着好 吟儿,安慰她说:“你放心,我不碰你,等着到了那天再与你好好亲热……”他见她仍然不 出声,吓得从床上爬起,不知所措地站在床边。
她躺在那儿,心里说不出的空落,眼窝里的泪涌得更急。起初她不肯让他碰,后来一 想,既然很快要嫁给他,那就由他去了。她闭上眼,浑身兴奋地颤栗,准备好今晚上成为他 的人。没想这时他偏偏松了手,将她像条鱼似地扔在河边冰凉的泥地上。她有说不出地委 屈,这委屈中多少透着一些恨。
“都怪我不好。”他喃喃他说,伸手想扶她起来。
她猛地甩开他的手,背过身去不理他。
“我不好,我向你赔不是还不行?”他不知自己哪儿得罪了她,觉得女人的心实在摸不 透,他无奈地在床边坐下。过了好半天,吟儿仍不起来,也不说话。他急了,低声求她: “吟儿!真的生我气?”
“别烦我!”他央求了老半天,吟儿突然坐起。她一边抹眼泪一边想,男人究竟怎么回 事儿,难道他们真的不懂女人心思?
他紧挨着她,想抚摸她的肩,想想又忍住,无奈地低着头,不知所措地搓着两只大手。
“这么晚来我这儿干什么?”她终于缓过劲儿,觉得自己对他也太过分,抹着眼窝里的 泪,身子却没有转向他。
她这一问,他才想起自己来这儿有正经事儿要办。原来他父母担心吟儿家境中落,特别 她父亲去世后,那个不争气的哥哥成日在外面赌钱抽大烟,现在为了替他奶奶冲喜,婚期突 然提前,伯吟儿家里人为嫁妆发愁,因此让他带了一千两银子的银票送过来。为了不让曹氏 觉得他们小瞧了他们家,自然不敢交给曹氏,更不敢交给那花钱如水的福贵,所以才让儿子 偷偷交给吟儿,这样不仅帮了吟儿家,而且不会伤了他们家面子。
“这是我妈让我带给你的。”他掏出银票递到她手里。
“这是什么?”她问。
他说了其中的意思。她一听便缩回手,连忙说她不能收他们家银票。他急了,说这是他 爸妈的意思。
“任谁的意思也不行。”她告诉荣庆,收了这张银票,她妈肯定不答应。
“就是为了不让你妈知道,才偷偷交给你的。这是我父母的一片心意,你要不收,他们 心里也会不高兴。”
“这……”她一时犯起难来。她知道是他和他父母的一片好意,怕她家手头紧,又要顾 全她们家面子,为了让她婚事办得风光,才让他悄悄送银票来。想到这儿,她心里一热,觉 得不但他对她好,他们家的人也都对她好。她转过身,将脑袋抵在他胸口,一直在他胸前抚 摸着。
他轻轻搂着吟儿,一定要她先收下,说万一家里急等钱用也好救个急。如果家里不缺 钱,银票就放在她这儿,等将来过了门再悄悄给她妈,也算是他们做儿女的一片孝心。她终 于被他说动了心。
“你真好……”她突然在他脸上亲了一口。
他摸着发烫的脸颊愣了一会儿,心里有说不出地激动,这些年来,这是她第一次主动亲 他。黑暗中,他闻到她身上一股特殊的香味,心里痒痒的,要按他意思,恨不得今晚上就跟 她做夫妻。两人在黑暗中静静地坐着。他们都想跟对方说些什么,都没有说,但他们都有一 个共同的没有说出的心声:日子过得快一些,再快一些,好让那一天早早来临!
上了年纪的女佣人将吟儿乌黑的长发挽起发结,精心地梳成少妇发型,然后在她油亮的 发间插上一只水编发簪,再配以各色漂亮的珠花插在她耳边。小玉在一旁夸她漂亮,说小姐 简直像天仙下凡,“天下男人看见你,连路都走不动了!”吟儿涨红了脸,娇嗔地瞪了小玉 一眼:“去你的。”她嘴上这么说,心里却非常受用。
她坐在镜子前,瞅着镜面中的自己,连自己也觉得镜中的女人绝色非凡,那用丝线绞过 的脸蛋显得分外清爽,双唇间描着一团唇红,仿佛晨露中熟透的樱桃。两道细细的娥眉下, 那双大大的眼睛像一泓清彻的湖水,透着迷人的光影,不用说男人看了动心,连她自个儿也 觉得好看。
她竭力稳住神,不想让家里人看出她思嫁心切的激动,但一想到荣庆胸前戴着红绸花 结,等一会儿就要亲自来将她接走,心情再也无法平静。为了这一天的到来,她不知等了多 久,好像从她刚懂事起,甚至一生下来就是为了等到这一天。此刻,她终于等到了。
正当她心猿意马思绪纷乱时,母亲匆匆走进。老人急得一脸通红,没等在圆凳上落下屁 股,便对女儿叫开了:“你看急人不急人,迎亲的轿子快到了,你那个死鬼哥哥不知跑到哪 儿去了,到处找不见他人影。”
“这就怪了,嫂子也不知他去处?”
“不要提她了!她成天除了摸纸牌,睡觉,别的什么也不会,所以连个男人的心都拢不 住,你哥才会成日在外面鬼混!”
“妈,这也不能全怪嫂子。”吟儿觉着今儿是自己大喜的日子,不想让母亲生气,连声 安慰着母亲。没等她话说完,前厅传来一片嘈杂的吆喝声。
“一定是迎亲的花轿到了,我出去看看。”母亲慌忙跑出去。
曹氏匆匆赶到前院厅堂,突然发觉不对劲儿,两位身着官差服装的宗人府官员陪着两名 太监站在大堂中央,家里男女佣人全跪在地上,她一见这等场面,就慌了,不知发生什么 事。一位宗人府听差指着曹氏,放开声音叫道:“上官大夫人!还不快跪下接皇上圣旨!”
“喳!”曹氏一听对方以她丈夫家的姓氏称呼她,心里顿时沉下、她知道只有在正式场 合宗人府的人才这样称呼她。她慌忙跪下,结结巴巴地,“奴才曹氏给皇上爷磕头!”
“皇上圣恩,让吟儿进官敬事皇上,快让你女儿出来接旨!”
“大爷!”曹氏一时愣住,“我……我女儿她……她今儿……”
“怎么哪,难道想抗旨?还不快叫她出来接旨。”听差沉下脸。
“奴才不敢,奴才不敢!”曹氏慌忙叫手下侍女去叫小姐,跪在地下心里说不出的纳 闷。按满人规矩,所有族人都是皇上的奴才,因此男娃当护军保卫皇上,女娃儿入宫当差伺 候主子,这都是他们奴才应尽的义务。但话又说回来,祖宗留下的规矩,凡独生子和独生女 一向免差,现在怎么会突然宣吟儿进宫呢?她心里疑惑,想问问明白,抬头看见宗人府和太 监的脸色非常凝重,话到嘴边上又咽了回去。
不一会儿,小玉和一名中年女佣扶着脸色苍白的吟儿走进厅堂。显然吟儿不知发生了什 么事,懵然不知所然地在母亲身边跪下。听差在太监耳边低声说了一通,显然是证实吟儿的 身分。那个三十出头的太监听了微微点头,然后上前一步,展开手中黄绞,用公鸡般的嗓子 郑重地念道:“上官将军之女,上官吟儿因感皇恩浩荡,自请入宫,敬事皇上。皇上恩准吟 儿入宫为奴,特此,钦定于四月十二日,由家人送至宗人府雁翅楼候选……”
吟儿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当她似乎明白过来,皇上要宣她入宫,她今儿再也无法 嫁到荣庆家时,胸口顿时像堵住一块大石头,出不了气也进不了气。皇命威严,她知道不是 闹着玩的,所以跪在地下拼命支撑着。没想到身体却不听使唤,浑身哆嗦,她听着听着便两 眼一黑,没等太监读完圣旨,当即昏到在地上。读旨太监不高兴地看一眼吟儿,正想发作, 宗人府一位听差连忙上前打圆场,说上官吟儿因为感皇上圣恩,心情太激动,所以才会昏 倒。那人边说边向曹氏递了一个眼色。
“公公!是的,是这样的,女儿她一时太高兴,所以才会……”曹氏吓得趴在地下,一 边磕头一边硬咽。
没等曹氏说完,太监已经收起圣旨,甩着衣袖,和另一名太监头也不回地走了。宗人府 的听差慌忙跟在太监身后走了,一家人趴在地下,你看我我看你,半天没有声息,曹氏送走 传旨太监和宗人府的差爷,慌忙让小玉等人将哭得死去活来的女儿扶回房。她站在床边,眼 瞅着伤心欲绝的女儿,心里乱成一团。
大门外一片炮竹声,夹杂着热烈锣鼓和尖锐的唢呐声。
荣庆胸前扎着一朵红绸花结,领着迎亲队伍来到吟儿家。他在大门前壁照边下了马,将 马交给吟儿家的家丁,然后在上官府上的老家人陪同下走进大门。花轿队伍和乐手们从边门 进了大院。
老家人陪着荣庆走出大厅。一路上,他几次想跟荣大少爷说刚才发生的事儿,话到嘴边 又咽了回去,心想主人家没有说,他一个当奴才的不好多嘴。尽管府中四处披红挂彩,荣庆 仍然感到某种惊恐压抑的气氛。当他走进厅堂,既不见吟儿母亲,也不见她哥父福贵,心里 更生出疑惑。这时迎亲队伍已经进了院子,在厅堂外的空地上又吹又打,一片热闹。
荣庆正疑惑,吟儿的贴身丫头小玉从屏风后面闪出身子。她走到他身边,轻声地告诉 他,说吟儿母亲要见他,让他在这儿等一会儿,她这就去通报。
“出了什么事?”荣庆伸手抓住小玉,心里乱得七上八下,不明白怎么回事儿,曹氏和 吟儿哥父没露面,却叫他去后屋。
“你去了后屋自然会知道的。”小玉苦笑笑。
他满腹疑虑地站在那儿不肯走,追问到底出了什么事。小玉毕竟跟他很熟,经不住他追 问,终于说了刚才发生的事。
“荣少爷!就在你刚来之前,皇上突然下了圣旨……”
“什么圣旨?这跟我迎亲有什么关系?”
小玉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宗人府宣小姐入宫当差的经过,荣庆顿时吓得五雷击顶,舌头在 嘴里转了半天,竟说不出话来。他觉得不可思议,入皇宫当差,自古独生女是免差的,皇上 怎么会让她入宫候选?但圣旨已经下了,便是铁打不动的事实。面对这突如其来的意外,他 浑身禁不住地颤栗。想到他与吟儿等了这么久的婚礼就此泡汤了,前胸后背顿时渗出一片冷 汗。老天爷!我荣庆究竟什么犯了什么罪孽,得罪了何方神圣,才闹出这种可怕的事。这时 他不但想立即见曹氏,更想见吟儿。
“吟儿在哪儿,快带我去见她。”
“荣公子,你先歇会儿。”听说他要见小姐,小玉一时没了主意,因为夫人让他来请荣 少爷,自然是夫人要见他,他却提出要先见吟儿,她当然不敢自作主张,“这样吧,请公子 在这儿先喝口茶,我进去通报一下,马上出来给你回话。”
“不,我现在就跟你去见她。”荣庆激动地喘着粗气。
曹氏知道有关吟儿自请入宫的事一定与福贵有关。圣旨上说他们家自请吟儿入宫,而他 们家就福贵这么一个男儿,只有成年男人才有权代表他们家递册子给宗人府,否则是不可能 的。她不知这其中究竟出了什么事,福贵为什么要这么做,她想找儿子问间清楚,偏偏儿子 不在。找不到儿子,她只得拿儿媳妇出气。
曹氏让人叫来刘氏,怒不可遏地对儿媳妇大叫:“你今儿要不说出福贵到底躲在哪儿? 我非打死你不可!”边说边挥着木尺向刘氏劈头盖脸一通乱打。
刘氏一边哭一边求饶,说丈夫昨晚上出去的,到现在没回来,她真的不知道他现在在哪 儿。曹氏无奈地停下手,一边喘气一边要她如实告诉她,吟儿自请入宫的事究竟怎么回事?
“做媳妇的实在不知道。”刘氏一口咬定说不知道,其实是不敢告诉婆婆福贵赌输了 钱,人家剁下他小拇指,然后逼他给宗人府递册子的。
“你这个笨女人!事情闹到这个地步,吟儿眼看性命不保,你……要是不说出来我今儿 先杀了你。”
曹氏气得拿起桌面上的剪刀,向刘氏冲过去,正在这时,福贵跌跌跄跄地从外面跑进 来,一进门便趴在地下,对着母亲拼命磕头,撞得地砖一片响声。
“母亲息怒,母亲息怒。都是孩儿不好,我有罪,我有罪……是我害了妹妹,我有 罪……”福贵趴在地下,一边说一边打自己嘴巴。
“你说,你为什么要向宗人府自请让你妹妹进宫?”
“孩儿该死!孩儿该死!”
“你……你这个天杀的!实在大没良心,为什么要坑害你妹妹!你难道不知道,她今儿 就要嫁到荣庆家啊!”
“妈!你放心,我这就去找姓常的,他要是不帮我去撤了宗人府的册子,我今儿跟他拼 命!”其实自他酒醒之后,知道自己干下了天大的蠢事,这些天一直在外面奔走,就是为了 找常五爷,他宁可砍了手,也要让对方将那按了手印的册子撤回来。没想姓常的一直没露 面,他家里人说他到南方去了,其实是躲着他。为此他又想办法找宗人府的人,哪知那边上 上下下早让姓常的买通了,因此唯一的办法就是他找常五爷家拼命了。
“你找人家拼命又怎样?你不是在那册子上按下了手印?”
“妈!那班人将我灌醉了,趁我不省人事时哄我按手印的……我可以告到宗人府,告姓 常的欺君之罪!”
曹氏气得浑身哆嗦。她知道一定是儿子欠下赌债,还不起人家的钱,人家才会这么做, 他既然按了手印,皇上的圣旨已下,哪怕他告到天上也不会改变女儿命运。她瞅着儿子,他 那张浮肿的脸因为喝酒抽大烟一片蜡黄,红肿的两眼下已经有了眼袋。如果跪在她面前的不 是她亲生儿子,她手中的剪刀一定会毫不留情地戳下去。话又说回来,即便杀了他,也改变 不了眼前的事实。想来想去她不知该怎么办,这时小玉匆匆跑进,说荣庆公子带着迎亲队伍 来了,他一定要进来见小姐!曹氏听后愣在那儿半天不说话,心里暗暗叫苦:“天啊!我们 家前世里造了什么孽,摊上这种恶命!”
躺在床上紧闭两眼的吟儿听见小玉提起荣庆名字,立即从床上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