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莲英毫无表情地站在一边,装作没看见。其实他心里比谁都希望罢了光绪的皇位,但 他才不当出头鸟。他太了解慈禧,你越想她按你意思办事她越不肯,相反有一天等你忘了自 己有什么意思,她那儿的意思就来了。
瑞王仍苦苦劝着慈禧,口口声声要老佛爷早做决断。过了好一阵子,慈禧抬起头看一眼 瑞王,问他说完没有。瑞王不知什么意思,以为她听自己劝了,精神百倍地挺起胸,说奴才 该说的都说了。
慈禧挥挥衣袖对李莲英说,让他转告隆裕皇后:“让她有空去瀛台多陪陪皇上,两口子 嘛。”
李莲英连声答应着,他和瑞王一样,以为她下面一定有什么重要事要吩咐他们,伸着脖 子等她发话。没想慈禧再也没说话,闭着两眼养起神来。瑞王和李莲英失望地互相看了一 眼,慈禧突然睁开眼,瑞王连忙跪下,想就废皇上的事再劝劝她。不等他开口,慈禧对瑞王 说:“没你的事了,回去吧。”
为了加强对珍妃的监管,敬事房的太监们在窗上钉上厚木板,只留一些透光的空隙。大 门上挂上三道铁链锁,严格规定白天下锁,晚上上锁,没得到看守太监的许可,珍妃不得出 入大门,只能在这里外三间房里走动。为此李莲英特意来这儿宣读皇太后的诏书,数落了珍 妃的种种罪状。说她不贤不孝,仗着皇上的恩宠在后宫挑拨离间,勾结外臣,迷惑皇上,闹 出天大的乱子。因此把她打进冷宫,仍是从轻发落。要她在这儿潜心思过,痛改前非。
珍妃躺在床上,两眼紧闭,听着对方念着慈禧诏书中所罗列的罪名,心里非常愤懑,她 咬着牙龈不出声。从昨儿到今天,她已经躺在炕上一天多,除了喝点儿水,一口饭也没吃。 她下决心绝食,是为了让吟儿报告慈禧,表示自己不惜以死抗命的决心。所以当李莲英来这 儿宣读慈禧的懿旨时,她非但没下跪听旨,索性躺在床上不起来。
本来按规矩,只要人有一口气,就是让奴才们扶着,珍妃也得下床听旨。吟儿向李莲英 说了许多好话,说珍主子从昨天到现在没有进食,这才免了听旨的规矩,由吟儿顶替珍妃, 直挺挺地跪在那儿听了慈禧的圣谕。
其实李莲英并非什么善类,珍主子平日对他从没好颜色,心里本来就恨她,按理由不会 轻易放过珍妃。他之所以没硬逼着珍主,那是因为慈禧迟迟没有废掉光绪,为了这,他不得 不留一手。只要光绪一天没正式废掉,他就得留点面子。老佛爷毕竟老了,说不准哪天撒手 人寰,这天下仍然是光绪的。
李莲英读完慈禧的训令,走近炕边,作出一副关心状,低声细语地劝着珍妃,要他保重 身体。珍妃厌恶地转过身,索性将脸对着里面的墙面,根本不理李莲英,李莲英心里无趣, 但仍然站在那儿不走。
“珍主子!俗话说得好,留得青山在。您不替自己想,也得替皇上想想,他心里一直牵 挂着您… ”李莲英语气显得非常真诚,按老佛爷的话,下围棋,头一条就得给对方的棋子 留条活路,哪怕活不了,也得让对方觉着有活的可能。其实替别人留后路,就是给自己留后 路。当主子都这样,他这个奴才自然更应该那个什么的。果然,珍主子身子动了一下。虽说 对方没说话,他知道他的话对方听进去了。于是,他像往常一样,恭敬地倒退着身体离开了 北三所。
李莲英一走,珍妃立即抬起脸,对吟儿说:“我自个儿没腿,要你替我跪着?而且是冲 个奴才跪着,用得着你替我丢人!”吟儿慌忙向珍妃解释,因为她怕“主子受委屈”,所以 才给李莲英下跪的。
“大不了就是个死嘛!死也比丢人强!”珍妃冷冷地丢下一句,背过脸继续睡她的觉。
吟儿跪在地上,半天不出声,她知道珍主子这话是说给她听的。但不知为什么,她却由 这句话想起了秀姑姑。她膝盖头下垫着貂皮护膝,这是秀子临分手前送她的。正如她说的, 在宫中她们这些奴才,膝盖头当脚使,跪着比站时候还要多。这不,珍主子成了囚犯,在她 面前仍然是主子,因此地比在景仁宫时跪的一点儿也不少。为了赎罪,为了弥补她良心犯下 的过错,她自愿请求来这儿伺候珍主子。但无论她怎么尽心尽力,替她操尽了心,似乎没得 到一点儿原谅,有气没气都往她头上撒,她越想心里越委屈。
为了珍主子不肯进食,今儿上午,她特意赶到储秀宫求见慈禧,想让她下令李总管,让 人替珍主子做点好吃的。在她看,珍主子实在咽不下那些跟狗食差不多的玩意儿。她找到小 回回,小回回立即替她通报了。当时慈禧正由李莲英搀扶着在后院溜弯,也就是散步,慈禧 当即下令让吟儿进去。
吟儿进了后院,正要请跪安,慈禧挥挥衣袖,说地上脏,别跪了,问她有什么事。对吟 儿,她有种特殊的感情,觉得她是个老实的好人,比起李莲英和瑞王身边这些人要好得多。 就冲她能自请去北三所伺候珍妃这一条,她比他们高出一截,更别说关键时刻,她能让小回 回递个信儿。虽说当时她已经对光绪和珍妃的动静了若指掌,但她的忠心仍然难得。茶水章 虽说也是个大好人,但比她要滑头,心也深得多,但有一条她深信不已,那就是这俩人绝对 不会害她。
吟儿神情焦急地向慈禧报告,说珍妃不肯吃饭。
“几顿不吃了?”慈禧问得很仔细。
“打昨儿起,一整天多了。”
“怎么啦?挑食吗?”
“回老佛爷话,珍主子的膳也实在太含糊了点儿,还没我们当奴才吃的好呢。”吟儿趁 机替珍主子叫起苦来。
“这就是打小儿惯坏的毛病,我瞧她也是火大,饿两顿儿也好。”慈禧沉吟了一会儿, 不以为然地说。
“老佛爷!”
“嗯。”慈禧看一眼吟儿,显然在等她下面的话。
“万一珍主子出什么事儿,奴婢担待不起!”
“这好说。”慈禧笑笑,“那咱们今儿就说好了,无论她出什么事儿,都不用你担待! 还有别的事儿?”
吟儿无奈地离开了储秀宫。设想到中午的膳食更差,紧接着,下午李莲英又来这儿传慈 禧的懿旨,将珍妃狠狠训斥一通。看来,慈禧真的不在乎珍主子的死活,她想劝劝她,但对 方对自己怀有很深的戒心,说多了适得其反,如果她不劝她,再这样下去,她非出事不可, 怎么办?
晚上送来了八道菜,这是珍主子关在这儿从来没有的,吟儿不知是慈禧的意思还是李总 管的意思,不管怎么样,自己总算没白跑一趟,她再一次劝珍主子起来吃一点。珍妃好长日 子没见过这些可口的饭菜,其中特别有她爱屹的素什锦,她嘴上馋得不行,心里却在提醒自 己,怎么也得熬住。她只要动一筷子,慈禧便会知道她绝食是假,便会变本加厉地折磨她。
珍妃死也不肯动筷子,最后满桌子饭菜一样也没有动又端走了。吟儿无奈地瞅着脸色铁 青的珍妃,担心她真的铁下心来不活了。她坐在灯下,想起小回回跟她说起过皇上住在瀛台 的情况,心想也许只有皇上才能让她回心转意,于是,她装作有意无意的样子,跟对方说起 光绪皇上的情况。
吟儿这一招果然有用。开始珍主子似乎不以为然,后来越听越来劲,当珍妃听说景仁宫 里那架风琴抬到了瀛台时,她索性靠在炕上,让吟儿用被子垫在腰下,不停地问这问那。吟 儿将她们道的的情况统统抖落出,最后才顺势劝着对方。
“主子,留得青山在,不怕没烧柴。要是皇上看见您这个样儿,不知心疼成什么呢。”
“我还能见的着皇上?”珍妃与吟儿谈起皇上,她显然非常亢奋,心理上对吟儿的防线 顿时松下来,情不自禁地问着对方,
“见的着,准见的着!”吟儿哄着对方。
“你怎么知道?是不是老佛爷说的?”
“奴婢听着是那么个意思… ”吟儿含糊其词地说。
“算了吧,你连瞎话都编不圆呢,依着她心思,恨不得把我撕巴了喂狗才可心!”
“不不,老佛爷决不会。这不,晚上的饭菜全换了。”
“甭骗我,我什么都雪亮。景仁宫伺候我的人有什么罪?全关进了空房,她干吗还留着 我?”
“您是主子呀!”
“错了。她怕便宜了我!一包毒药,三尺白绫,疼那么一下,就什么也不知道了,该升 天的升天,该入地的入地,她想管也管不了啦。”
“主子,您千万可别那么想!”
“我倒想去呢,可她不让。她要让我零揪儿着活受罪,让我自个儿一点抖抖抖抖烂死! 我偏不。你也别劝我了,哪怕搬来山珍海味、水陆八仙,我也不吃!”
见珍主子说得咬牙切齿,吟儿心里非常震惊,看来她低估了珍主子求死的决心。她急 了,想不出什么办法来安慰她,最后才对珍主子说,万一您真有个什么,皇上那边怎么办? 她这一问,珍妃半天不说话。她想象着光绪坐在那架风琴边,弹着那支“碧云天”的曲子, 特别想到“总是离人泪”的唱词,心里有说不出的酸楚。其实她何尝不想活,正因为太想活 了,她不得不作出一副求死的样子啊。
晚上,吟儿躺在地铺上,迷迷糊糊刚睡着,突然听见珍主子叫她,她惊醒过来,见珍妃 坐在炕上,瞪着一双大眼,嘴里喃喃低语。吟儿慌忙从地铺上爬起,问珍妃什么事,是不是 又做噩梦了。珍妃摇摇手,让吟儿别出声。
“你听,仔细听呀!”珍妃指着窗外,激动地告诉吟儿,说她听见皇上弹琴了。
吟儿竖起耳朵听了好一阵子,除了远处传来起更的声音,什么也听不见。珍妃告诉吟 儿,她听见皇上弹风琴了。她脸上泛起一丝惨淡的笑意,一边哼起“碧云天”这支曲子的旋 律。
吟儿怎么也听不见,这时她才明白不是自己听不见,其实根本没声音。瀛台离这儿足有 三里地远,皇上即便在弹琴,也不可能传到这儿。准是珍主子想皇上想疯了,加上她一连几 天不进食,人饿得发软,脑子也晕了,疑神疑鬼地以为她听见了什么。
吟儿从棉布裹着的铜水壶里给珍主子倒了杯温开水,递给她喝,珍妃推开茶杯,瞪着眼 睛问她,你真的没听见?吟儿急忙说听见了,珍妃这才就着她手上的杯子,像小孩那样啜了 几口,然后吃力地下了炕。她走到窗边,似乎想听得更真切些,等她走到窗边,琴声突然没 了。
珍妃失落地站在那儿,吟儿在一旁搀扶着她。
窗外一片漆黑。空旷的院子里除了贴着草皮吹过的风声,再也没其他声音。吟儿想扶珍 主子上床,她不肯走。
吟儿无奈地站在那儿,突然听见窗外响起一种声音,像有人轻乔敲那钉在窗上的木板, “谁?”吟儿问。珍妃纳闷地看一眼吟儿:“没人呀。”吟儿从窗上两块木板的空当中看见 一个人影。她正开口说话,门外的人影儿出声了。
“珍主子,我是章德顺儿。”门外的人影说话了。
“章叔!”吟儿认出那是茶水章沙哑的声音,惊喜地趴在窗前。
透过昏淡的月色,珍妃和吟儿几乎同时看见茶水章趴在窗外。
“奴才给珍主子请安!”茶水章尽可能将声音压得很低。他脑袋抵在窗上,恨不能钻进 来。
“你怎么来的?”珍妃激动地问,“皇上呢?他还好吗?”
“皇上还好,就是太想珍主子了,这几天他一坐到风琴边就不起来,一夜一夜地弹琴, 不肯睡觉,太医开的药也不肯吃。谁劝也不听啊!”
“他是不是弹那首碧云天曲子?”
“对抖抖,就是那个——珍主子最爱唱的。”
“吟儿,我说我听见了,你不信。”
“奴才就怕皇上憋出病来,求珍主子劝劝皇上,他光听您的!”茶水章哆哆嗦嗦地说。 他是宫中老人,先后在皇上和老佛爷身边当差,几十年什么也没得着,混得一身的好人缘。 这几天皇上感冒,晚上他趁着到太医院取药的机会,在管守夜的王太监帮忙下,从另一处小 院门里冒险摸到这儿。
“我见都见不着他,怎么劝他呀?”
珍妃这一问将茶水章问住。吟儿连忙在一旁出主意,要珍主子给章德顺带件儿东西过 去,这就只当见着皇上了。珍妃觉得有道理,站在那儿思忖了一会儿,一时找不到可带的东 西,便拔下头上的玉簪交给茶水章:
“章德顺,你交给皇上,就说让他为了珍儿,也得好妹活着!”
茶水章接过玉簪,不敢久留,给珍妃请了安,转身走了,不一会儿便消失在夜色中。
吟儿躺在地铺上,黑暗中听见远处传来阵阵更鼓声,半天不见珍妃翻身,估计她睡着 了。平时,珍主子睡下去过不了多久便会做梦说梦话,然后惊醒过来长长地喘气,今儿她睡 得显然得比平时踏实,静静地躺着,吟儿知道,这跟她多少天来头一次听到皇上的消息有 关,特别是见到了皇上身边的茶水章,她的心踏实了。
人就这么怪,好像珍主子是为了皇上活在这个世上,就像她,活在这个世上,唯一的希 望都在荣庆身上,她不知道,像她和珍主子这样死心塌地地爱着一个男人,究竟是好事还是 坏事。爱得这样深,这样揪人心肺,一听到对方的消息心里便窝着一汪血,那血热得几乎能 将她整个人溶化,相反,要是听到什么对方的坏消息,心里顿时像一块冰,冻得整个人缩成 一团,像块石头躺在那儿一动不动,恨不能就这么死去。
今天离开储秀宫回来的路上,小回回突然告诉她一个惊人的消息,说荣庆直到现在没抓 着,估计他逃出北京城了。当时她哼了一下,不敢在人面前有多少表示。回到北三所,忙着 劝珍主子,不久李莲英又来了,脑子乱哄哄地,想着这事儿又不敢深想,这会儿珍主子人睡 了,事儿也忙完了,黑暗中躺在地铺上,四下静得出奇,重新回味起小回回这句话,她的心 里像夏天暴雨中梨花沟冲下的山洪,在一片震耳欲聋的涛声中呼天抢地扑面而来。
只要荣庆没死,她就得咬着牙活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