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子让吟儿跟着平姑娘去正殿抹地。
“让她跟你一起去抹地她是刚进来的新人,你帮着好好调教调教。”秀子叮嘱平儿。平 儿自然不敢怠慢,等老佛爷在大总管李莲英的护送下去了养心殿,她便领着吟儿等几个做粗 活的宫女匆匆来到大殿西侧的走廊上。这些人手中抓着苫布站在廊下,等着其他宫女做完事 再进殿抹地:。
抹地是最苦最累的差事。吟儿受了罚才派来做这种粗活的。她站在那儿,见宫女太监们 一个个忙里忙外,非常有条理,一点也不乱,宫女们从吟儿身边经过,因为她是新来的,有 意无意地打量她,她自惭形秽地低着头,瞅着手中的苫布,不敢正眼看人。
过了好大一阵子,宫里的人忙完了,平姑娘一招手,带着抹地的宫女走进大殿,这时太 监已经挑了一担清水在殿上等着,平儿将宫女分作二组,各自进了东西侧室。她自己领着吟 儿等三名宫女,进了东一间。
她们在水桶里湿了抹布,二个人一组趴在地下,钻在桌子底下,由里到外地抹着地砖。 其中一人先用湿布擦一遍地,另一人用干布擦去水渍,二人一边擦一边往外退。吟儿抹好一 片地砖,转身抹另一片地,一不小心在擦过的地砖上留下一处脚印。
平姑娘慌忙用于苫布擦着她留下的脚印,一边低声告诉她,不能在抹过的地方留下脚 印,否则这样擦了重擦,一上午也抹不好一间房。吟儿连连点头,说她错了,她们擦了一个 多小时,将静室、寝殿和正殿的地抹得干干净净,然后来到侧院边老太后平日拜佛念经的佛 堂,像刚才一样,分作二组跪在地下用苫布擦地。吟儿累得气喘嘘嘘,只觉得腰酸腿疼心发 慌。她是头一次干这种粗活,不像其他宫女久经锻炼,加上她膝盖上的伤没好透,跪在地下 不敢着力,因此更觉得苦累不堪。
抹着抹着,突然觉得肚子一阵酸痛,她一手捂着肚子,咬着牙坚持着用另一只手擦地。 平儿见她脸色不对,悄声问她:“怎么哪,哪几不舒服?”
“没事。”吟儿脸色刹白,心里非常难受,强忍着由嘴边挤出一团笑容。
“看你裤裆下。”平姑娘突然发现吟儿撩起的衣裙下,两腿间的裤裆下渗出一片血渍, 指着吟儿轻声叫道。
吟儿低头一看,见裤裆下一片血红,这时才觉得下身一片湿热,顿时吓坏了。
“我……我这是怎么啦!”
“你流血了,哪儿破了?”
“没有啊。”吟儿边说边在自己身上寻找伤处。
“你身上来过吗?”平儿突然省悟过来,认真问道。吟儿盯着平儿,不解地摇头,不明 白她说的什么意思。
“就是一月一回的那个。哎呀!你是头一回呀?”平儿见对方仍然不明白,只得向她解 释,说她来月经了。两人正说着,秀子姑姑突然走进佛堂,径自向她俩走来。平儿和吟儿不 由自主地站起,双手拖在身边恭敬地迎候着秀子。
秀子看一眼她俩,不经意地低下头,发现地砖上有几滴血,顿时皱起眉头,问她们怎么 回事,吟儿愣了一下,立即低下头说:“是我弄的。”
“哪儿破了?”秀子问。
“她磕膝盖儿上刚结了痂,一磨又破了。”平儿慌忙替吟儿打圆场,秀子见平儿提起吟 儿的膝盖上的伤,心里本来就不高兴,因为在官中姑姑教训弟子,只要不伤着对方明面上的 皮肉,怎么也不用外人说三道四。她不满地看一眼吟儿,心想你受了罚不服气,竟然还在外 人面前多嘴。她气得一跺脚转身想走,突然又站住,撩起吟儿衣裙想看看她膝盖头上的伤, 这一眼便瞧出名堂了,心里顿时一惊。
“这是经血!你不要命了!知道这是什么地儿?佛堂!老佛爷求神拜佛的地界儿!你上 得罪神灵,下得罪佛爷!我看你死到临头了!”秀子低声骂着,显然不想让其他宫女听见, 吟儿“哦”了一声,做梦也没想到自己会闯出这么大的祸,吓得胸口里那活蹦乱跳的玩意儿 差点没从喉头里蹿出未,慌忙趴在地下,用苫布使劲擦着地上的血迹。
“姑姑,她是头一回呀!”平儿低声向秀子解释。
“头回还是一百回,全一样!”秀子瞪一眼平儿,意思显然不让她多嘴。平儿讨了个没 趣,再也不敢吭声,正想蹲下帮吟儿一起擦掉地上的血迹,突然发现宫中掌事的刘姑姑从佛 堂大门外走进。平儿慌忙叫了声“刘姑姑”,吟儿也吓得不知所措地跟着站起来。
秀子见刘姑姑已经走到身边,伸手夺过吟儿手中苫布扔在地下,不偏不倚正好扔在吟儿 脚下,遮着地上的血迹,瞪一眼吟儿和平儿说:“刘姑姑可不是来这儿听你们说闲话的,还 不快干活!”
“那是,你们干你们的活。”虽说刘姑姑是掌事儿的,这儿的宫女全归她管,但秀子是 老太后身边得宠的宫女,自然对她另眼相看。她走到秀子面前笑着跟她打招呼。
“秀姑娘!您怎么也来了?”“怕她们偷懒,顺道过来看看。”秀子指着吟儿说。
“那是,她现在是你跟前的……”刘姑姑想起吟儿刚拜她为姑姑,也没多心,转身站在 那儿拍了两下巴掌,对平儿和其他宫女大声说,一会儿老佛爷要来这儿烧香,让她们手脚麻 利些,尽快将这儿收拾干净,说完便走了。趁着这空当,平儿和吟儿已经将地上的血擦干 净。
秀子低声关照平儿,要她让吟儿回下房休息,说完准备离开。吟儿走到她身边,感激涕 零他说:“姑姑,多谢你救了我!”
“少跟我来这一套!”秀子板起脸,“你给我回去,别在这儿生事。我先记你1账,以 后再说!”
秀子一走,平儿立即将吟儿领到佛堂角落的大圆柱边,慌忙取了一块干净的苫布,从裤 腰上塞进她大腿间,然后让她回下房躺下,千万别让其他人知道。吟儿一连声地点头,放下 掖在腰上的裙摆走出去。平儿叫住她,叮嘱她去御茶房讨点热水洗舷下身。
吟儿回到下房,换了身衣服便出了后院找到御茶房。茶房紧靠院墙,是个独门独院,非 常静僻。茶房一溜五间屋,外面两大间专供烧水,东边二间是库房,西边是睡觉的地儿。茶 水房里除了一个砖砌的大炉灶,挨着墙脚放着一排小炭炉,炉子上炖着一只换做工考究的沙 锅,里头熬着各种汤药和炖品,锅口冒出一团团热气。
刚满四十的章德顺绰号叫“茶水章”,他长得清瘦,脸皮子黄白,高高的鼻梁,淡档的 眉毛几乎看不见,一双枣核眼透着灵气,他在老太后身边当差十多年,慈禧太后每天一早起 身,他就得去那边上茶伺候。太后早晚喝的汤水也都出自他之手。熬汤是他的绝活,经他配 制的汤料不但味道可口,而且补身养颜,他为人忠厚,宫中上上下舷相处得非常好,从没有 什么是非,因此在老佛爷跟前很得宠。
他细心地掀起一只换沙锅盖,不时用鼻子嗅着,然后根据情况将火头压小,或是在炉口 添些木炭,再往沙锅里加上一些水或汤料,他忙完一阵子,走到门边长条凳上刚想坐下,突 然看见门口一个陌生年轻的宫女出现在眼前。茶水章扬起高高的眉骨,看见对方手里拎着一 换紫铜壶,立即笑了笑:
“有什么事?”
“您就是章叔?”吟儿一见他脸上那种笑容,心里宽松了许多。
“是,我就是。”茶水章点点头。
“章叔!我……我寻点热水。”
“寻热水寻到这儿来了?”茶水章一眼看出她是刚进宫的新人,心想一定是其他人告诉 她,她才知道这儿有茶水房。
“我瞧见热气儿了。”吟儿当然不敢说是平儿告诉她的。
“水有,可是专供老佛爷喝的。”
“这……”吟儿一听慌了神,站在那儿犹豫了一阵子,拎着水壶转身要走。
“回来,你是新来的吧?”茶水章叫住她。
“是,我叫吟儿,进宫快半月了。”吟儿说。
“是啊,要不你也不能没脑袋苍蝇似的瞎撞啊,得了,老佛爷也喝不了那么些,装一壶 吧。”说着从她手中接过水壶,替她打了一壶热水。
吟儿一连声谢谢地从茶水章手中接过水壶,茶水章望着她,发觉她脸色蜡黄,随口问她 是不是病了。吟儿点点头,又摇摇头。茶水章在宫中替老佛爷烧水熬汤,读过不少黄帝内经 之类的医书,一看她模样儿就知道她血脉不和,身子非常虚弱。
“我看你有内热,身子虚,没烦大医瞧瞧?”
“哪儿有太医呀?”吟儿反问。
“整个儿你是‘新来的人儿’,摸不着门儿,问你们姑姑啊!”茶水章笑笑,觉得吟儿 挺老实,诚心想帮她。没想吟儿苦笑笑,连声说:“不用了,不用了。”想起秀子那副脸 色,一会儿晴一会儿阴的,别说去问她,见了她腿肚子就打颤。
“这么着吧,我先救你个急,我替你配些药材,都是暖心热补的,你冲在水里喝了。要 是还不行,你再让姑姑送去找太医看看。”茶水章边说边走到条架边。架上放着一溜排大小 相同的筛箩,上面放着经过挑选并洗得非常干净的各种汤料,其中有姜。蒜、枣,枸杞,淮 山等等各种干料,一些精贵的料则放在架格上面的陶罐里,茶水章抓了几味药材,用火纸包 好,看看四下没人,这才将纸包递给吟儿。
“谢谢章叔!”吟儿感激地行了个蹲腿礼。
“不谢不谢。”茶水章连连摇手说。
“章叔你先忙着,我该走了,”吟儿望着这位慈眉善眼的中年太监,没想到他不但给了 她热水,还看出她身子不舒服,替她配了药,心里说不出地感激,心想怪不得平儿说他人 好,一定让她来这儿找他。
吟儿正要走,茶水章转念一想,让她拿回去,壶里水早凉了,不如索性在这儿用滚开的 水冲了更能出药劲儿。他叫住吟儿,取了一只青花瓷碗,当即抖开纸包中的药料,用滚开的 水冲了递到她手中。
“回去没这种滚开的水,就在这儿喝,喝了赶紧回去躺下,被子捂得严实些,出一身 汗,人就舒服了。”吟儿感动得不知说什么好。她眼窝发热,鼻子发酸,一股热流往眼窝里 窜,她竭力忍住眼窝里的泪水,双手接过碗。就在她仰起脖子要喝的当口,只听得身后响起 一个尖刻的声音,吓得她双手端着碗,一动不动地愣在那儿。
“谁让你来御茶房?”随着一声冷笑,秀子突然出现在吟儿背后。
“秀子姑娘,坐,请坐。”茶水章看出她一脸的阴沉,慌忙陪笑,“是我让她进来 的。”
“她身子不干净!”秀子冷冰冰地看一眼茶水章。
“这… ”茶水章顿时吓一跳,“这我可不知道!”
“老佛爷的茶水,你就是这么孝敬的?”秀子似乎不轻易肯放过茶水章,话中带着刺。
“姑姑!是我不好… ”吟儿怕给茶水章惹祸,两腿一软跪在地下。没想她的话刚出 口,立即被秀子打断。
“这儿没你事儿。还不快出去!”吟儿无奈地看一眼章叔,悄然退出门外。吟儿一走, 茶水章连忙向秀子解释,说他瞧见吟儿脸色不对,又听说她是您秀子姑娘手下的,所以好心 给她冲碗药茶,他这样说其实是为了跟她套近乎,免得吟儿回去后受苦。没想秀子冷冰冰地 甩出一句:“你这儿改太医院了?没听说呀。”茶水章盯着秀子,心里说不出地窝火。秀子 姑娘快人快语,说话直来直去的,可心眼儿一向不错,这会儿不知拧了哪根筋,突然翻脸不 认人,跟他也耍起横来。“嗨!不就是老佛爷泡茶用的几味药材嘛。”他本想回敬对方一 句,话到嘴边又吞回肚子里,觉得作人还是息事宁人以和为贵。想到这儿他忍住满心的委屈 和愤葱,向秀子拱手作揖,一团和气他说:
“姑娘!怨我,都怨我不好,我在这儿给姑娘赔不是了。”
“章叔!不是我说您,您可是老佛爷面前的人,人人都知道老佛爷宠您,可您面子再 大,总不该瞒着别人拿老佛爷的东西送人情吧广
“秀姑娘!这话太重了… ”茶水章再好的脾气也急了,连忙说,“我不过是个烧火的 奴才,也不过端汤送水往老佛爷身边跑得勤点儿,哪里说得上得宠。今儿是我惹的错,不该 多管闲事,我给姑娘陪个不是。”
秀子似乎存心想找茶水章吵架。没想到对方硬是不给她发作的机会。他好歹也算个八品 官的太监,年纪比她大二十岁,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她还能说什么。
秀子走后,茶水章瞅着她远去的背影,心里说不出的什么滋味儿。在这小小茶水房里, 他可从没受过别人这种气。他叹了一口气,双手捧起他替吟儿冲好的药茶,本想倒掉,抬手 间突然改变了主意,仰起脖子一口气将药茶喝下。
一想到今儿家里人要来看她,吟儿心里七上八下,胸口里像有好几只兔子四下乱撞。她 天不亮就从床上醒来,听着远处值更太监敲着梆子声,才知道不过四更天,离天亮还早着 呢,可她硬是兴奋得睡不着,她进宫才二个月,要是在其他宫中当差,少说得半年才能与家 里人见面,因为是老佛爷身边的宫女,才有这种特殊优待。
前几天内廷总管府通知吟儿,今天她家里人要来探宫。因为冒犯了秀子姑姑,她一直担 心秀子会刁难她,不让她与家里人见面。平儿说这是老佛爷对她们这些奴才特别的恩典,姑 姑不会坏她事。话是这么说,谁知秀子到时候会怎样?所幸的是这些天秀子一直没挑她的 刺,但一想起秀子那个臭脾气怎么也安不下心来。这人说变脸就变脸,因此在她跟家里人见 面前,到底会发生什么事谁也说不准,没准她半路上又会杀出什么招来。
吟儿不等老佛爷寝殿里那盏灯上的黑纱除去便悄悄下了炕。为了不惊醒同屋的平姑娘, 她披上外衣轻手轻脚出了下房,一个人闷闷地站在门外走道上,瞅着黑乎乎的天空,巴望能 见到天边亮起一丝鱼肚白。宫中两个月,她觉得比两年还要长,她睁眼闭眼都想见到家里 人,特别是母亲和贴身丫头小玉。当然,她更思念荣庆,但他不是家里人,即便是,探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