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天荣庆与张之洞一起在东湖钓鱼之后,张之洞再没来过白云寺。他不来,手下人也 没露面。是张大帅起疑了,还是他不想惹这个麻烦,故意装糊涂,所以不肯露面?不论是前 一种或后一种情况,看来大帅没有伤害他们的意思,否则早将他们这一行人抓起来向北京方 面邀功了。
面对这一情况,他们不能再等了,茶水章和荣庆等人商量来商量去,觉得必须向张大帅 说出真情,否则再这么等下去,非但救不了皇上,万一他们身分让其他人识破,连带大帅也 沾上了腥。当然,他们没想到老谋深算的张之洞已经利用他们来武昌的事,给朝廷拍了密 电,表面上通报这一情况,实际上是以此向上面施压。如刘坤一的电报一样,巧妙地表达了 他们这些人不赞成废立皇上的事宜。
他们商讨了一下午,决定等到天黑,由荣庆和茶水章一块儿上总督衙门,向张大帅当面 说清光绪皇上眼下的处境,请他出面联络各省总督、巡抚,上书朝廷,阻止慈禧等一伙人废 立皇上的打算。这样一来,光绪的皇位至少暂时不会受到威胁,时间拖得越长,慈禧想要拿 下光绪的可能就越小,因此光绪下一步就有可能重掌朝政。
这伙人正聚在荣庆房里秘密商议着下一步打算,张之洞手下的副将突然匆匆跑来,一进 门便神色慌张地要他们赶快走,这位副将曾不上一次装扮成大帅的家仆,随大帅一起来这儿 见过荣庆,所以一听他这么说众人全慌了。荣庆一开始还端着一副万岁爷的架子,问出了什 么事。当副将说:“京里来人抓你们,马上就到。张大帅让你们赶紧跑!”荣庆顿时张口结 舌,再也顾不得装皇上,连忙问副将怎么走?副将让他们走后山,说完,他一个人先跑了。
副将一走,他们便急忙收拾东西,准备由后山逃跑。他们一行四人从后院的小门慌排张 张钻进那片黄叶枯零的树林子,操近路向后山走去,没走多远便发现后山也让人堵上了,一 队士兵在林子外的山道上把守着。
前有堵截,后有追兵,这伙人顿时乱了套,只得沿着林子中的小路向右侧的山顶爬去。 英佑与茶水章一个女流,一个上了年纪,不像元六和荣庆,怕连累他们,提出荣庆和元六先 走。英佑对荣庆说:“只要没皇上,他们能拿我们宫女,太监较什么劲哪?”荣庆说不行, 你舅舅也是在榜的,抓住了就没好果子,不肯扔下他们舅甥俩。为了引开追兵,元六提出由 荣庆领着茶水章。他带着英佑,分别由不同方向跑去……
来这儿抓他们的不是别人,恰恰是与荣庆定了婚的小格格。原来瑞王从北京发来密电, 说武昌有人假冒皇上,可能就住在东湖西山一带。恩海通过这边的熟人,打听出一些眉目, 但那假皇上具体在哪儿,仍不清楚。于是小格格立即领着荣庆二舅赶到总督府。她让恩海与 几名卫士留在大门边,她自己则跳下马背,直接冲进马二爷办公的签押房,说有急事要见张 大帅。
马二爷见对方神色不对,不知出了什么事,连忙骗对方,说大帅得了急症,上吐下泄, 刚刚睡下。小格格盛气凌人地说:“睡下也给我起来,误了朝廷大事算谁的?”张之洞早就 跟马二爷打过招呼,在北京方面没有回电之前,绝对不跟他们见面,所以只得好言好语地劝 小格格,说有事可以交给他办。
小格格问:“你办得了吗?”
马老二连声说:“办得了。”
“好吧,你给我带个路!”
“公主要去什么地方?”马二爷不明所以地问。
“少打听,反正不会是大帅上房。走啊!”小格格当下拖着马二爷走出签押房。
马二爷闷着头,跟着小格格一路走到衙门外的空地上,只见青砖面上刻着名种浮雕图案 的壁照边,恩海与几名卫士早就备马驾鞍候在那儿,顿时觉得不对劲儿,想转身逃脱已经来 不及了。
就这样,马二爷被逼带着小格格一路来到白云寺。张之洞得知这一消嫌,抢先一步让副 将快马单骑,迅速赶到白云寺通知荣庆,没想还是稍晚一步。副将刚离开白云寺,小格格已 经带着人马赶到。
荣庆与元六分手后,保护着茶水章穿过树林,一脚深一脚浅地向山下走去。他俩好不容 易出了树林,以为躲过了追兵,沿着盘山路急急地往山下跑去,走到山道的转弯处,突然由 路边草丛中钻出几名卫士,一个个手握大刀,拦住他们的去路。
荣庆为了保护茶水章,一边让他快跑,一边转身与几名卫士厮杀。茶水章再也不敢走山 道,趁着场面上一团混乱,钻进道边的密林。他趴在一处密密的灌木丛后面,紧张地瞅着这 场生死搏杀,眼瞅着荣庆已经将几名卫士打得连连败退,瑞王家的小格格突然领着一路人马 赶到。茶水章知道糟了,荣庆再大的本事也敌不过那么多人,更何况人人都说小格格的武功 高强,一般人不是她对手。
小格格的出现令荣庆惊讶不已。当小格格大喝一声,让他把刀放下时,他瞪着两眼,脱 口说:“是你?”
“瞧你还往哪儿跑!”小格格认出是荣庆,心里又惊又喜,又恨又爱。如果说别人都将 他当作重要逃犯。她心里头冒出的第一个念头却是她终于找到自己的新郎官了。荣庆突然醒 悟,这毕竟不是他跟小格格之间的事。他现在是朝廷的要犯,又流窜到南方来假扮皇上,被 他们抓住肯定要上断头台。
荣庆正准备夺路逃跑,小格格空着两手冲上前拦住他,那架势要杀要砍由他了,她这一 来,荣庆反倒愣在那儿。犹豫之间,七八名卫士一拥而上,趁机夺下荣庆手中的单刀,用绳 索将他团团捆住。小格格扑到荣庆面前,挥着拳头又捶又打,一边激动地叫着:“我打死你 杀了你咬死你… ”
恩海领着马二爷赶到,当他看见荣庆被人捆住,小格格在他身上又撕又咬,这才明白他 外甥便是假冒皇上的主犯,顿时吓得魂飞魄散。姐浇浇夫就这么一个儿子,要是把他拉到菜 市口砍了脑袋,他们家的香火从此就断了…
荣庆被临时关在总督衙门后边的驿馆里,院子里布满了岗哨。
头一个来看他的,既不是他二舅,也不是小格格,而是张大帅的幕僚马二爷。毕竟这儿 是张大帅的地头,将荣庆安排到这儿,也是张之洞的主意。
“金先生。我叫您金先生行吗?”马二爷一进屋立即关了房门,轻声对荣庆说。
“只要不叫皇上,什么都行啊。”荣庆无奈地苦笑。
“您瞧这是怎么闹的!大帅特意派人送信儿,您怎么就没远走高飞呢?”马二爷声音里 透着埋怨,埋怨中又透着一些关切。
“大帅也知道我是假货了?”
“可他一直把您当真的敬着,事到如今,大帅也没别的办法了。您想吃点什么尽管说, 兄弟一定让您吃上。”
“大帅是不是有什么吩咐呀?”荣庆盯着对方,不放过他脸上任何表情,看出他来这儿 绝不会是为这种小事。
“那倒没有。”其实马二爷正是奉大帅之命,特意抢在小格格和恩海之前,来跟他这位 假皇上打招呼。你想想,万一荣庆送到京里,上面一动刑,他受不住苦就嘴软了,一古脑儿 地倒出来,说张大帅如何如何见他,他又如何如何骗了对方,那不是将张大帅全装里头了, 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啊。一想到这他就替大帅担心,但面子上却装出一副不在意的样子,轻描 淡写地问荣庆“回头钦差过堂,您打算怎么说呀?”
“该怎么说怎么说。”荣庆故意逗他。他深知人得讲良心,一人做事一人当,既然自己 做了,那就得认这个命,果然马二爷一听就急了。
“大帅这一节儿呢?”
“我也懒得编了。”
“那不行!您最好这么说:根本就没见过大帅!”马二爷终于将话题引到正题上,他整 整衣领,一脸恳求地说:“大帅说了,您死之后,一定好好发送您!”
“不成,我不会说瞎话儿。”荣庆故意作出一副愣样儿。
“金先生!您那瞎话说的还少啊?大帅真让您唬住了,连夜就电奏皇太后啊,追问皇上 下落,就为这挨了好几顿传旨申斥了!”马二爷激动地告诉荣庆,你这趟来不就是为了救皇 上,现在不但张大帅,连刘大帅和两广的李中堂都给朝廷发了电奏,全都说现在不宜换皇 上。
“这么说,我这趟没白来?”荣庆听说光绪头上的龙冠没拿掉,心想总算有些安慰。
“当然没白来。”马二爷连声说。
“你没骗我?”
“你看你这人。张大帅对你什么样儿,难道你还不明白。实话说了,大帅一直是保皇上 的。”
“什么也别说了。你放心回去告诉大帅,好好当他的大帅吧!”荣庆豪爽地笑起来。其 实他只不过是逗马二爷,他压根儿就不想让张之洞牵连进去。
马二爷离开后,荣庆独自坐在桌边,品着马二爷送来的君山云雾。不知为什么,这茶平 时进口有种说不出的醇香,可这会儿却像喝白开水,一点儿滋味也没有。想到自己在劫难 逃,心里生出一种莫名的悲哀。按他犯下的大罪,朝廷连个全尸也不会赏给他,等着他的必 定是菜市口的大刀。
记得那天早上,英佑由街上回来,说谭嗣同在菜市口让人砍了头。当下他心里一惊,心 里涌出一股莫名的恐惧。其实谁也没死过,可人人都怕死。也许因为死过的人从来没活过 来,告诉他们这些活着的人,死究竟怎么回事,所以人才会这么怕死,可是听当时在场的人 说,谭嗣同那六个人,个顶个都是条汉子啊,特别谭章京,临刑前仰天大笑,那神态那股子 英气,别说在场的百姓,就连执法的军爷也不得不佩服。听说那砍头如割草的刽子手脸都白 了,临动手前喝了一大碗酒给自己壮胆。
想到这儿,荣庆心里生出一股豪气。为了大清国的皇上,死也值,大不了陪谭大人一块 儿走。我从京里逃出来已经捡了一命,现在不过是将这条命再还给他们罢了。不过,他最放 心不下的是吟儿,我一死,她可怎么活啊?他在心里问自己。这一问。刚才那会儿冒出的豪 气顿时少了一半。心像刀剜似的,连血带肉地一片片让人割下来,揉碎了,扔在泥地里喂狗 吃了。这是一种说不出的痛楚,比死更叫他揪心,更叫他受不了。他宁可死一百次,也不愿 意经受这种比死还可怕一百倍的折磨。
吟儿,我对不住你啊!
二舅一进门便将荣庆一通臭骂。特别当荣庆问起父母情况,恩海更是火冒三丈,说你还 有脸问。“你逃出北京,就该找个兔子不拉屎的地界儿,隐姓埋名,等着过去这阵风儿,舅 舅再慢慢儿给你想法子。你可倒好,跑到这儿作了这么大妖!现在我瞧你怎么办?”
“一颗人头一条命,我豁出去就是了。您发哪门子火儿呀?”荣庆见二舅一进门便扯着 嗓门眼骂个不停,心里有说不出的窝火。
“你以为那就完了?你冒充谁不行,冒充皇上?这叫谋反大罪!沾亲带故全得吃挂落 儿。你爹你妈起码是边外充军,我这点儿前程也就交代你手里了!”恩海一听他顶嘴说这 话,更火了,眼看快歇下的火又窜上来,跳着脚骂。
“那你就六亲不认,胡里胡涂把我杀了,省得连累您,怪不合适的!”荣庆不咸不淡地 又顶了一句。“你当我没琢磨过呢?”恩海一肚于火,心想家门出你这样不孝的儿子,杀了 也没什么可惜的。如果为了姐夫这一族人着想,这未尝不是个办法,话又说回来,他是小格 格亲手抓的朝廷要犯,纵然杀了他,也无法瞒天过海啊。
恩海正气得连连顿足,小格格突然来了。她从外面回到驿馆,骂骂咧咧地说手下的卫士 全是一群废物,然后问起荣庆,手下人说他关在屋里了。她一听就火了,问你们关他干吗。 说完便跑到后院,一头冲进房内,挥着手让恩海和跟在她身后的卫士出去,说没你们的事 儿!
小格格将其他人撵走,关上房门,站在那儿,两眼瞅着荣庆一脸的疲惫,心里顿时涌出 一股柔情,她一头扑进荣庆怀里,将脸贴在他前胸,喃喃细语地说:“庆哥!你可把我找苦 了……我做梦也没想能在这儿见到你啊!”
“公主!”荣庆一边向后退缩一边说,”我现在是朝廷要犯,要杀就杀,要斩就斩,别 跟我来这些弯弯绕,我什么也不会说!”
“你看你,一张嘴就没良心!人家千里迢迢奔谁来的?要不是为着你,我才不受这趟累 哪。”小格格委屈地说,荣庆越是想退缩,她双手越是死死搂着他脖子不放。
荣庆不明所以地瞪着小格格,心想她怎么说是为了我?她不是奉朝廷之命来这儿抓假皇 上的,难道说她在北京就知道我在武昌,小格格动情地告诉他,说如何如何找遍了北京城, 也没见他人影儿,为了他,她跟他父亲瑞王吵翻了天。
“庆哥,这回才知道,就属想人的滋味儿不好受!你跑了以后,我跟我阿玛都快动刀子 啦!还要我怎么想着呀你!”
荣庆见过女人对男人好,像吟儿那样,默无语中透出温存,举手投足间充满体贴。就 连英英那样的,也都用言语哄着男人跟她好。谁也不像眼前这位王爷家的格格,敞开心思爱 着他,恨不能当人面就在他脸上咬一口,一点也没姑娘家的羞怯和扭捏。虽说他不喜欢女人 爱得太直露,但小格格那份执著和热烈却不得不叫他感动。可话又说回来,她对自己再好又 有什么用,她现在可是代表朝廷,而他却是朝廷的要犯啊。
“我说格格,您这叫审案吗?”荣庆扳开她绕在自己颈脖子上的胳膊,想从她热情的爱 抚中挣脱出来。
“谁说要审你?我压根儿没想过这事儿。”小格格不肯松开手,两条胳膊将他箍得更 紧。
“朝廷有王法,怕是由不得你了!”听了荣庆的话,小格格不以为然地笑笑,调皮地眨 已着眼睛,说他的事她还真的作得了主,不信打什么赌儿。荣庆一挺脖子,将小格格手臂抖 落开,向后退了两步,两眼紧紧盯着小格格。
“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