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喁喁轻言,几乎忘了时间,也忘了二人狼狈的境地。这么多日的犹疑试探,今日终于得到开解,两人都十分欢喜。
淅淅沥沥的小雨终于慢慢停了,阴霾的天际被太阳撕裂了一个口子,有瀑布般的阳光倾泻下来。本是雨过天晴的好天气,兰泙却抱着怀里的兰澧心焦如焚。
天还未亮时,兰泙就发现兰澧身体滚烫,心道不好。这个时节虽然白日里依然炎热,但是夜里的山林还是很有些凉意的。加上他受了伤,淋了雨,便发烧了。兰澧一直柔声跟他说话,对身体的不适缄口不言,是以兰泙迟了许久方才发现。
好不容易挨到天微亮,兰泙已经发现兰澧脸色绯红,气息烫热,急急查看他后背伤口,发现那伤深可见骨,痛得兰泙心中似乎被人剜了一刀般,兰澧却只是软语安慰,说不要紧。
兰泙再顾不得什么狼群之说,把他背下大树,寻了一处还算干净的地方,将他特意买给自己的伤药给兰澧上了,重新包扎好,换了衣衫。兰泙心内知道兰澧热度惊人,自己怕是无法应付,需要找专门的医馆医治才可,如若耽误了,后果堪忧。
想到这里,兰泙不再迟疑,将兰澧背在背上,便急急向山外奔去。两人的马均已倒毙,兰泙只能倚靠双腿,想到了官道上,再想办法弄辆马车来。
哪知这时候天色尚早,别说马车,就连行人都几乎不见踪影,兰泙心下懊恼,只好背着兰澧且向前直奔,不论如何,他不允许时间这样白白浪费掉。
雨过天晴,空气十分新鲜,阳光遍洒大地,气温开始渐渐回升。兰泙一日一夜未曾合眼,又奔波心焦,加上这个身体尚是少年,虽然这段时间以来已经强壮了许多,背着一个成年男子长途跋涉,时间一久,又饥又渴,也渐渐感觉开始脱力,只是凭着比常人顽强许多的意志力坚持着。
兰澧早已经昏睡过去,这时候被兰泙固定在自己身上,一路颠簸,居然没有反应,兰泙心下焦急,不知道他到底怎么样了,步子也越发慢了。
正没奈何处,却听到前方传来隐隐约约的歌声,唱的是:
雨潇潇兮彤云布
尘埃涤尽兮寰宇新
雷声惊梦兮晨乍起
泽善天下兮火德昌
兰泙根本没理会他唱了些什么,只是心里一喜,想这段路连个鬼影都没见半只,终于见到其他行人,欣喜之下,提起步子,加快了速度。
视野尽头远远出现一个人影,骑着一匹马,一行悠闲地走着一行高歌。兰泙顿时大喜,将背后的兰澧向上托了托,心里盘算着无论如何也要把这匹马弄过来。
可是……
待得人影马影越来越近,兰泙恨得差不多要呕出血来。
、瘦人瘦马
这一人一马,用一个字便可以概括——瘦。瘦人,瘦马。
那骑在马上的男子年约四十许,一身白色深衣,头戴纶巾,三缕美髯,乍一看很有些仙风道骨的模样,可是近看却颧骨突出,两颊深陷,似乎多日未曾饱腹。
那人骑着的白马更是除了“瘦”让人联想不到其他,此刻跟主人一样,优哉游哉的模样,唯有一双马眼有些精神。
兰泙见到这一人一马,心中唯有一个念头,不要说两人同乘一骑,单说是把澧放在上面,是不是就会立刻把这马压垮了,更遑论快马加鞭把他送到聿城了。一时站在路边,犹豫了一下。
那人见到立在路边的兰泙二人,却停了歌声,下得马来,这样一看,更是显得又瘦又长,身量似乎比兰澧还要高些。
略略打量了一下兰泙,这人捻须微笑道:“这位壮士年级轻轻,背负着一个身材如此高大的成年男子,却仍然下盘稳健,应是身手极好的吧。”
见兰泙抬头看了他一眼,没有做声,这人又笑道:“壮士神态凛然,气质出众,非小家小户可培养得出来,应是出身高贵……”
兰泙心内嫌恶,这人怎么如同街头摆摊的所谓“铁口半仙”,难道是碰到卜卦算命的了么?一面却在打量在一边慢慢啃着青草的瘦马,想着聊胜于无,且将就一下吧。正要开口,耳边却听到那瘦人语锋一转,继续道:“……只是壮士面带焦灼,该是为背上的人心内担忧所致吧……”
兰泙接口道:“正是。昨夜与家兄错过宿处,便在附近露宿,不想却遇到恶狼,马匹俱被咬死,家兄也受了伤……”
看了一眼旁边依然在不紧不慢地咀嚼青草的瘦马,兰泙皱了皱眉头,还是开口道:“家兄伤势沉重,此去聿城还有几十里地,希望能借用一下足下的马匹,快快将我兄长送去医治。或者,开个价,我可以将此马买下……”。
心里却在想着,如若你不答应,那就硬抢好了。
那男人看了一眼垂着头趴在兰泙背上的兰澧,却笑着摇了摇头,捋着胡须道:“既然如此,何谈买卖,在下将马儿借出便是。只是……”看了一眼面上浮起不耐的兰泙,男人呵呵笑道:“只是在此之前,想请壮士回答在下一个问题。”
兰泙心内焦急,十分不愿在此跟这人啰嗦,但是既然他已然答应出借马匹,如果就这样将他敲晕了抢了马就走似乎太不地道,于是只好耐下性子问道:“什么问题?”
男子看了兰泙一眼,轻捻胡须微笑道:“诸葛苌与冯邦园,谁堪称英雄乎?”
这是什么问题?兰泙攒起眉头。诸葛苌与冯邦园均是冶州大陆历史上有名的人物,两人都为后世评价甚高,谁是英雄?
那人见兰泙不答,提高声音再次大呼:“诸葛苌与冯邦园,谁堪称英雄乎?”
“二人……均非英雄也。”
那瘦男人眼神一亮,看向声音的来处。
“你醒了?”兰泙冷冷扫了那人一眼,侧过脸对着正从自己肩上费力抬起头的兰澧放柔了声音低道:“澧,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兰澧满脸绯红,声音沙哑,微微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无碍,随即看向那瘦高男人,清晰道:“诸葛苌迂腐,冯邦园轻狂,均非英雄也。”
那男子望着兰澧,眼中划过一丝奇异的光芒,不由上前半步,正要开口,却被兰泙冷冷打断:“足下的问题我们已经回答了,这马就暂时借用一下了。”
说完不由分说地将兰澧从自己背上解下,随后扶上马背。看了看那马细瘦的四条腿,兰泙皱了皱眉头。
那美髯男子在旁边忙道:“壮士可放心骑乘,这马儿虽瘦,两名成年男子共乘也是不碍的。”
点点头,兰泙不再犹豫,立即跳上马背,扶住有些无力的兰澧。多了两个陌生人在背上,那马儿只是点了点四蹄,十分温顺。
朝瘦男人拱手道谢后,兰泙调转马头,就要离开,那人还在背后叫道:“壮士可否告知尊姓大名……”见兰泙不答,又在后面继续叫道:“壮士到达聿城后,将这马儿缰绳松开便可,它识得回家的路。”
最后一个字飘到兰泙耳边时,已经跃出几十步远。这男人虽瘦,却中气十足,实在是个怪人。
兰泙开始担心这瘦马承受不了,只是试探着让它小跑前行,后来发现这马也是个怪马,体力似乎比他的外表好得多,便也放开缰绳,迅速朝聿城赶去。
到达聿城的时候,已是晌午时分,兰泙打听到城中最好的医馆,急急忙忙将兰澧送了过去。处理伤口,包扎得当,又抓了药之后,兰泙这才稍稍放下些心来。
“病人伤得重,又在发汗,一定要注意按时服药换药,多加休息。”
“好,谢谢。”
谢过慈眉善目的老医师之后,兰泙舒了口气,将兰澧重新抱起,放到马背上,随后自己也上了马,在附近寻了一处客栈住下。
将兰澧安顿好之后,兰泙就给马解了缰绳,让它自去了。随后吩咐小二送点清粥小菜过来,又借了煎药的工具,开始给兰澧熬药。这一切之前在照顾兰澧的时候已经做过多次,一切驾轻就熟。
“泙儿,辛苦你了。”喝完药,又在兰泙的手里喝了点粥,兰澧看起来精神好了些。
兰泙摇摇头,将粥碗放在桌上,又回身轻声道:“趴在榻上吧。”压到伤口就不好了。
“好。”兰澧眼睛里都是暖意,依言趴在榻上,嘴里还不忘叮嘱:“我没什么事了,你也吃点东西休息一下吧。”
兰泙点点头,把薄被轻轻盖在他背上,很快,兰澧便沉沉睡去。
看了看天色,已是接近傍晚时分,兰泙又饿又乏,自昨夜到现在滴水未进,终于放下心来,也胡乱喝了碗粥,想了想,还是跳上榻,在里侧靠着墙壁那边躺下,尽量不碰到兰澧的伤口,合上了眼睛。
再次睁开眼的时候,已是夜幕深沉。屋里没有点灯,一片漆黑。兰泙慢慢坐起身,看了看旁边的兰澧,依然还在沉睡。手轻轻触到他额上试了一下,似乎热度已经降了些。想了想,轻轻越过兰澧下了榻,点上灯,黑暗的屋里突然有了光源,原本颜色冰凉的简单陈设似乎也变得温暖起来。
兰泙出了房门,吩咐呵欠连连的小二端了热水进来。随后关上门,回到榻边将薄被揭开,把兰澧的衣衫轻手轻脚地解开,随后将巾帕用热水浸了,小心地避开伤口,轻轻给兰澧擦身。
兰澧一直都在沉睡,睡颜被昏黄的灯光染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连同他的身体,似乎在这样的夜里也开始变得不真实地模糊起来。兰澧身材挺拔修长,宽肩,窄腰,腿长,比例完美,即使背上受了伤缠上了白布条,看起来依然有一种奇异的美感。
这是两人认识以来兰泙第一次这样仔细打量他的身体,今时今日,两人的关系又是不同了,握着巾帕的手不由越攥越紧,擦身的动作却越来越慢,只觉得心里似乎被人点了个小火苗,然后遇上了一篷草,就那样“嘭”地燃烧起来。
突然,兰澧微微动了一下,嘴里轻声叫了一句什么。兰泙一惊,清醒过来,不由对自己的心思暗暗唾弃,什么时候,居然在想这些。立刻低下头凑近兰澧,轻声叫道:“澧?”手里还不忘将一边的薄被扯过来,轻轻盖在他身上。
“泙儿……”兰澧的声音大了些,却依然闭着眼睛。兰泙立刻应声:“我在,我在这儿。你醒了么?”
“泙儿……”兰澧嘴里喃喃叫着,声音急促起来,眉头也紧紧地锁在一起,神情有些不安,身体动了一下,接着手便从被中挣出来,四处摸索。
“澧,澧,我在这里,我在这里……”兰泙急忙抓住他的手,急急应道。
“泙儿……”兰澧的手越攥越紧,睫毛动了一下,眼睛便慢慢睁开了。眼神有些涣散,迷离地看着眼前的少年,良久才轻叹一声:“泙儿……”舒了口气,又闭上眼沉沉睡去。
“澧?”手渐渐被松开,兰泙轻叫一声,见他呼吸绵长,已经熟睡过去,不由望着他的脸发起怔来。良久,方才在他颊上轻吻了一下,将手收了回来。
给兰澧擦好身,又换了干净的衣衫。兰泙自己也胡乱擦了一把,这才在榻上躺下。
一夜无话。
^^^^^^^^^^^^^^^^^^^^^^^^^^^^^^^^^^^^^^^^^^^^^^^^^^^^^^^^^^^^^^^^^^^^^^^^^^^^
“先生,荀师兄回来了。”白衣小童敲门进来,躬身行礼之后恭敬道。
“哦?叫他进来吧。”坐在席上的白发老者微微睁开眼睛,慢慢答了一句之后,又闭上了眼睛。
“是,先生。”
刻意放轻的脚步声响起,少顷,有人推门进来,跪在地上:“老师,学生回来了。”
“良玉,你且起来罢。”老者睁开眼睛,示意他起身。
“是。”荀良玉恭敬地行了礼之后,这才起身,跪坐在下首左边的地席上。
这荀良玉又高又瘦,颧骨突出,十分瘦削,面上却有三缕美髯,正是兰泙借来的瘦马的主人。
、晨起情迷
“良玉,既然你回来了,是否已等到那人?”老人望向自己的学生,眼神温和。
“是,老师。”游荡等待十数日,终于等到,荀良玉心内喜悦,微微躬身,将遇到兰澧与兰泙所发生的事情前前后后详述了一遍,末了笑道:“那一句诸葛苌迂腐,冯邦园轻狂,均非英雄也,实乃精辟之言。”
捻须微笑赞叹之后,荀良玉却又眼神黯淡下来:“只可惜他似乎身受重伤,其弟急于将他送到聿城医治,因而未能多攀谈几句,甚至……未及问到姓名籍贯,这可如何寻找才好……”
“既如此,我且来卜算一卦。”老者听后沉吟一下,开口道:“你将我的沙盘取来。”
“是,老师。”荀良玉立即起身,走到偏间,将卜算用的沙盘取了过来,放到席上。
“良玉,你再去摘一枝花草过来。”
“是。”已是夜晚,荀良玉并没有走远。只在屋门附近的一块大石后发现一株枯藤,明明已经枯萎,却偏偏在探出石面的枝条上抽出一枝嫩芽,看来娇嫩可爱,心下一动,便折了下来,带回屋内。
“哪个方向得了?”
“东面。”
老者点点头,接过枯藤嫩芽,随即放在沙盘上,心中默念口诀,分别在东北、西南、正东、正西四个方向细细推演。一时得了,却沉思良久,面上讶异之色浮现。
“老师,可是结果出人意料?”良久不见老人开口,荀良玉有些奇怪。
“这不可能……”老者似乎根本没有听到荀良玉的话,慢慢摇了摇头。将沙盘平了,又重新推演了一遍。
结果如故。
“这……”老人拧起眉头,从席上起身,一面沉思着一面慢慢踱着步。
“良玉,你且跟我上占星台。”老人这样说着,已经提步向门外走去。
“是。”荀良玉应了一声,跟上前去。
今夜天气晴好,因为两人所立占星台地势极高,天上闪烁星子似乎伸手可得。山风吹得二人宽大衣袖下摆猎猎作响,两人却都一动未动。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啊!”良久,老者突然叹息一声,恍然大悟道:“竟是如此!果然天意不可测,天意不可测啊……”口中喟叹连连。
“老师,究竟是怎么回事?学生……是否还能找到那人?”
相较于知晓老师感叹的缘由,荀良玉更为忧心以后无法找到那人。聿城城大,要找人也不是那么好找的。
“呵呵……”老人回身,轻捋白须笑道:“良玉不要心急,你们自会有见面之时,你且耐心等待。”
“是,老师。”
^^^^^^^^^^^^^^^^^^^^^^^^^^^^^^^^^^^^^^^^^^^^^^^^^^^^^^^^^^^^^^^^^^^^^^^^^^^^^^
聿城是襄国数一数二的大城,矿藏丰富,以刀剑铸造而得名。襄国乃是弹丸小国,与冶州大陆五个地域广阔的大国相比,单从面积上来说实在是不值一提,只是襄国虽然地小,却资源丰富,尤其是世代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