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完这一切之后,少年就走到洞口位置,像过去几天中一直做的那样,盘腿倚在石壁上,合眼假寐。
兰澧看了他一眼,慢慢洗漱了,随后将陶盆推到一边,走到少年身边坐下,手不自觉轻颤了一下,这才低低唤道:“泙儿。”
、兰氏少年
少年睁开眼睛,一双黑色的眸子如同寒潭般深不见底。平静地看着兰澧,少年淡淡开口:“我不是你口中的泙儿。”
兰澧眼睛里的神采一瞬间熄了,身体突然晃了一下。
“你早知道的不是么?”看着他愈加苍白的脸,少年突然有种错觉,似乎眼前这俊美无匹的男子就如同夜里的一点如豆灯火,单是一阵微风也可以立即吹灭。
喉间溢上一阵腥甜,兰澧身体一软,脱力般靠在了石壁上,闭上眼苦笑一记,是啊,早知道的不是么?
泙儿自小身体孱弱,只在十岁那年习过一段时间的剑术,随即便撂下了,之后专心习文,才名远播。可眼前的少年身法诡异,身手不凡,那夜手持匕首,接连取了几人性命却依然面不改色。
这几日受他照拂,所见所闻所触所感无不与泙儿相去甚远,泙儿虽荏弱,却天性烂漫,眼前的少年则全然不同。便是自己,那夜骤然见到他的身影,非但没有劝说他快快离开,反而心下认定他必能带自己逃离,其实已经明了的不是么?
若非如此,为什么迟迟不肯唤他名字?只是太希望奇迹能够降临,以至于存了千万分之一的侥幸之心。况且少年的面貌身量与泙儿几乎丝毫无差,声音也全无不同,还有额上的伤口,这一切,如何能让自己相信,仅仅只是巧合而已?
难道他是谁人派来保护自己的?或者是易了容?可是自己深谙易容之道,自然看得出少年面目丝毫无矫饰的痕迹,看他近日来的举动,又似乎不像是受人之命而来。那他到底是谁呢?
“你究竟是什么人?”良久,兰澧睁开眼睛,静静地看着眼前的少年。夜幕已经降临,山洞里光线昏暗,虽然相距不远,却看不清他面上的表情。
“我……”少年耸了耸肩,似乎有些无可奈何:“我叫兰泙。”顿了一顿又补充道:“泙水的泙。”
“兰泙……泙儿?”兰澧身体一震,蓦地瞪大了眼睛,顿时心子狂跳,突地又升起了一丝希望。
“呃,不是。抱歉让你失望了。我说过,我不是你口中的泙儿。”少年有些苦恼地皱起眉头,感觉到兰澧骤然满身的失望,一时不知该如何解释才好。
在这几天之前,兰泙有许多个身份。比如,他是亚洲道上排名第七位的杀手“阎罗沙叶”,是赌城拉斯维加斯小有名气的“快手泙”,是南城兰氏家族年纪最小的少爷,甚至还曾一时兴起,从日本皇宫中盗走太子妃的一对蓝宝石耳饰。
如此这般看来,兰泙似乎是一个“兴趣”颇广的天才式人物。但是只有他自己知道,与其说是爱好广泛,不若说是毫无兴趣点可言。兰泙性格冷淡,对周围的事物几乎无感,似乎生来只是在这世上走一遭,冷眼旁观世间冷暖,人世变迁,自身从未参与其中,世间大千百态,都与他截然无关。但他自小聪颖,深受兰氏老爷子的喜爱。兰泙与老爷子感情亲厚,听从他的建议,尝试各行各业,寻求兴趣所在。
机缘巧合下,兰泙却先习赌术,后学杀人法门,甚至妙手空空的本事也学了不少。老爷子得知后跌足长叹,但是心知兰泙不必也无意靠这些歪门左道安身立命,便也罢了,只求孙儿开心便好。
但是兰泙虽然年纪轻轻便已闯出名堂,但是依然谈不上喜好,所以他虽精擅杀人之术,却并不嗜血,精于赌术却不沉迷于此,更遑论眼红别人的身外之物了。
如果那日,他没有穷极无聊之下登上了飞往伦敦的飞机,如果不是因为恰好圣诞节而在特拉法广场上漫步,如果没有接近那株挪威王国送来的高大美丽的圣诞树,或许他今天依然会在南城自己的别墅里洗手烹茶,慢慢消磨着时光。
只是凡事没有如果,当那个貌似无害的美丽少女走进人群,接着猛然引爆了绑在身上的烈性**时,兰泙只来得及跨出去几步,接着就被爆炸吞噬了最后的意识。兰泙做梦也没想到,自己居然会死在异国他乡的恐怖袭击中。只是更为让他惊愕的是,当他再次醒来的时候,居然发现自己躺在一个冰冷刺骨的冰窖中。
当时兰泙猝死,考虑到局势,兰洲打算压制一下消息,待丰邪走后再公布此讯,因为天气炎热,兰洲便命人将他搬到了王宫的冰窖中。
其实兰泙在未央殿的时候便已经开始慢慢有了知觉,只是意识模糊不清,待到被丢到冰窖中,周围恢复静寂之后,方才缓缓睁开眼睛。
一睁开眼,脑海中便如同潮水般涌入大量的讯息,都是这具身体本身的记忆。兰泙头痛欲裂,几乎花了小半个时辰才能从地上坐起来。
虽是夏末时节,但是冰窖中却寒气逼人,待到梳理好脑海中的记忆,兰泙的手脚已然冻得近乎麻木。明白了这具身体惨死的原因,又想到自己最后的记忆,兰泙无奈苦笑,借尸还魂这种事情居然会发生在自己身上,而且还是超出他所知范围内的另一个世界,更巧的是,这具身体本来的名字居然与自己相同,都是姓兰名泙,一字不差。
不过他本身就是个无可无不可的人,虽然诧异,离开了原先的世界也没有太大的感慨,在这个世界上有了第二次生命,也不打算就此冻死在冰窖中。
虽然额上的伤口已经不再流血,但兰泙还是稍稍处理了一下。这具身体体质偏弱,加之失血过多,兰泙刚站立起来便有些头晕目眩。站稳身形,兰泙打量了一下自身装束,便将衣袖和衣摆扎起来,使得行动可以便捷一些。
大凡王侯公卿富贵之家,大多会开挖储冰的冰窖,以备夏季消暑之用。只是虽然兰泙拥有这具身体本来的记忆,但是以他的身份自然不清楚冰窖到底在什么位置,这让他出去的时候稍微遇到了一点麻烦。没有多做迟疑,兰泙便将见到自己面目的两个宫人灭了口,随后抛进了冰窖中。他无意多伤人,藏身暗处待夜幕深沉,便矮身潜入夜色中。
一旦凭记忆认清了路,兰泙便悄无声息地摸到了东部最低矮的一处宫墙处。虽然有身体本身的记忆,但是毕竟还未全然适应这具身体,加之不熟悉巡逻卫兵的路径和规律,途中有险险几次差一点被人发现,好在他反应极快,算是有惊无险。虽然高高的宫墙对别人来说似乎难以逾越,但是对见惯了现代的幕墙、钢铁水泥森林来说的兰泙却根本不值一提。
按照他本来的想法,便是越过这道宫墙,然后继续过自己无可无不可的生活。或者起了心思,四处去游历一番。兰泙本没有借用了别人身体的自觉,也对插手这些所谓的闲事毫无兴趣。
但是,随着身影离衡王宫越来越远,兰泙却再难迈开步子。
心里涌起一个强烈的念头,要回去救陷入宫中的兰澧。身体也似乎有了自己的意识,激烈地对抗着兰泙的思维。
兰泙感到十分诧异。这种感觉就如同有另外一种情感在主导着他的行动一般,大约是这具身体本身的念头吧,强烈到如此地步,居然连自己也会受到影响。
这样想着,兰泙轻叹一声,罢了,就算是借用了别人身体的回报吧。
兰泙没有贸然回身去救人。杀人或者逃脱,对他来说驾轻就熟,可是救人却需要万全的准备,这还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兰泙先是潜入内城一家高门大院中,摸了一身黑色衣服换了,嫌衣袖下摆碍事,稍微处理了一下,之后趁人不备,在厨房取了一点糕点果腹,稍事休息一下之后,又随手捡了几样救人要用的东西。随后奔了几条街,找到一家铁器铺,顺了一把匕首,虽然淬炼技术远远比不上现代,但是还算趁手。
做好这一切之后,兰泙方才奔回衡王宫。这具身体缺乏锻炼,翻入王宫之后,兰泙就感觉有些喘息不匀,头也开始要命地眩晕起来。将自己隐在暗处,兰泙稍事休息了一下,待到体力恢复了些,低头想了一想,便直奔国宾苑。
很显然,兰澧是被兰洲和丰邪暗算的,自然不可能再住在他常住的寝殿,而丰邪对兰澧的觊觎之心昭然若揭,如今他们的目的既已得逞,那么兰澧最可能出现的地方,就是国宾苑。
已是下半夜,可是国宾苑的守卫依然十分森严,比之王宫其他区域而言,算得上是滴水不漏。兰泙藏身在一处小丘的凹陷处一动不动,暗暗计算着每一队卫兵经过的时间,摸到规律之后,便不再耽误时间,迅速找准巡逻卫队的间隙,悄悄潜向依然灯火摇曳的朝仪殿。
还没等靠近主殿,便突然听到殿中大哗声起,随即便有宫人急急奔出,还有人高声呼喝。兰泙耸然一惊,难道自己的行踪被发现了?
、坦诚相告
很快,兰泙便发现那只是虚惊一场,似乎是殿内发生了什么。耳边蓦然响起丰邪的吼声,兰泙心里一动——他果然在这里!
盏茶时间,不远处的副殿方向已有一个穿着淡蓝色深衣的中年人被一众人簇拥着,急急挟进了殿内。虽然看得模糊,但是看服饰似乎是个医官,而且并非衡国人。
心猛地一沉,接着便是不受控制的恐慌和紧张。兰泙知道又是这具身体本身的情感在作祟,强自压抑住,瞅准时机,趁乱潜到了主殿窗外,悄悄在窗纱上戳开一个小洞,便屏息细细查看。
听着医官和丰邪的对话,虽然听不真切,只言片语间兰泙哪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一颗心犹如被人强行撕扯般迸裂开来。再看向那个三十多岁年纪,瘦高且满眼精光而又脸色阴沉的男人时,眼里不自觉地滑过一丝寒光。
好不容易殿内慢慢安静下来,医官被一众人又簇拥着离开了,丰邪却坐在床边,良久,一动未动,低着头不知在思索什么。兰泙只能约略见到兰澧的身影,却不知他现在境况如何,再看看天色,不由心内暗自焦躁。
正没奈何间,丰邪慢慢站了起来,却又伸出手,触在床上人的脸上,缓缓滑动着。
这时外殿进来一名内侍,躬身轻声说了句什么,丰邪顿了一下,这才慢慢收了手。转过身,那人低声吩咐了内侍几句,便转身离开了。出了殿门,丰邪却没有去正殿,而是径直出了国宾苑,朝着东南方向而去。
兰泙耐住性子又等了大约一顿饭的时间,这才悄悄换了一个位置,从另一扇半开的窗户间猛然跃了进去。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也是人们警觉性最低,最为困倦的时刻,几名在寝殿伺候的侍女内侍还没有反应过来,已经被兰泙劈晕了过去。
急急奔到兰澧床前,兰泙一见他的惨状,不由心内大恸,还有一丝隐隐的后悔和愤恨。那一瞬间,那种五味掺杂的痛苦中,除了这身体本身的情感之外,是否也交杂了自己的感情其中,兰泙一时也分不清楚。
这是他第一次看到记忆里的兰澧,虽然面上依然平静无波,内里却如海浪般波涛汹涌,胸中的激烈起伏几乎要冲破胸腔,倾泻而出。
这种感觉让兰泙十分不习惯,他选择了压制。知道时间紧迫,没有多做停留,便开始迅速行动起来。
“泙儿……泙儿?是,是你么?”
耳边听到那低低的呼唤声,兰泙心里突然涌起一种奇怪的感觉,奋力压下去,兰泙手中不停,将兰澧绑缚在自己身上,同时回过头示意他噤声。那一瞬,触到他惊喜又迷茫的眼神,兰泙心中又是一动。
皱了皱眉,兰泙将放在床头的玉盒收入怀中,便背着他急急向外奔去。
听到兰澧再次出声,兰泙略一沉吟便明白了他的意思,随即放火烧掉朝仪殿,便背着他逃离皇宫。
找到落脚的山洞时,已是鸟声啾啾,晨炊袅袅的时刻。将兰澧放到地上,兰泙几乎脱力。躺在地上调匀了呼吸,兰泙这才慢慢坐起身,打量了一下兰澧,他已然睡去。
长出一口气,兰泙又躺在了地上,很快便陷入沉睡。
醒来的时候,已是日暮时分,兰泙饥肠辘辘,浑身酸痛不堪。起身稍微活动了一下,这才发现躺在一边的兰澧面色潮红,呼吸急促,还在微微地发抖。
兰泙心下一沉,手中试了一下,果然他正在发烧。
闭上眼睛,兰泙努力压制着心里的焦灼感,这种感觉让他十分烦躁。他不喜欢这种情绪为人所左右的感觉。过去的二十一年,他一直是心静如水,心湖何时起过波澜?如此这般被人所牵动,让他止不住的焦躁。
良久,兰泙方才认命般地叹了口气,站起身来。如果便这样将他扔在这里,任他自生自灭,又何苦花那大力气将他从衡王宫中救出?罢了罢了,就再做一次好人吧。
接下来的几天,兰泙为他擦身,上药,喂食汤药,细心程度连自己都觉得吃惊,却有些身不由己。甚至又做了偷儿,只是为了“取”到食物和药品;还做了强盗,夜里蒙了面潜入小倌馆盘问那处受伤后退烧的药方是那个。这几日笃城外松内紧,不仅出城严格限制盘查,甚至看医抓药也需要凭户牒方才可以,为了不让有心人起疑,兰泙不知花费了多少心思。
几日下来,他唯一的念头就是,一旦兰澧醒来,便立即离开。
“我确实叫做兰泙,但是这一切只是巧合而已,刚好重名。”
“可是……”兰澧的目光充满了怀疑:“你却与泙儿生的一模一样,还有额上的伤……”
见兰澧伸手要来触自己的额头,兰泙微微一闪避了开去,佯装没有看到他失望的样子,想了一下,决定实话实说:“如果你一定要知道的话,我只能说,这个身体是你儿子的没错,但是灵魂却是换了一个人的。”
兰澧倏然睁大了眼睛,失声道:“什么?”
“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兰泙耸了耸肩:“我遇到了爆炸,睁开眼之后,就来到了这里,来到了这个身体里,而且,我还有这个身体的全部记忆。”
“你是说……”兰澧的声音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是的,你的儿子应该已经死了,然后留下了这个身体,之后,我来了,然后救了你出来,就是这样。”
兰澧没有再说话,只是静静地靠在石壁上,不发一言。洞里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如果不是还能听到兰澧浅浅的呼吸声,甚至会让人产生自己面对的只是一片虚空的错觉。
良久,兰泙微微动了一下,低声道:“我知道这有些难以接受,但是事实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