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澧闻言低笑一声:“蒋宗卿误会了,实乃是因为宫中混入了刺客,有人亲眼见到那刺客往国宾苑方向而来,为保证贵使安全,因而孤才派禁卫保护诸位。”
一句话把蒋少闽说得气结,加上酒意上头,一时瞪着眼居然说不出话来。
“衡王果然对我曦国使团关心备至,区区一个刺客事件,深夜居然衣冠齐整地第一时间赶到朝日殿,就好像是在严阵以待这名刺客往国宾苑而来一般,实在是令我等佩服且心生感激。”任羲站在蒋少闽身后,神色不冷不热,语出讽刺。
“哪里哪里,贵使来访我国,这是孤作为一国之主应当做的。”兰澧如同未觉那话中嘲讽之意,面带微笑,微微颔首,似乎对对方的感激之情十分受用。一句话既出,便连任羲也倏然变色。其余使团成员亦各各面露愤然之色。
“大王,入住国宾苑的一十二名使者均已齐聚殿中,且今日四处宫门并未有曦国使团成员出入。”车彦凑上前来,低声在兰澧耳边道。
兰澧略略点头,视线越过蒋少闽和任羲,望向那个自始至终一直没有开口,身材高且瘦削,面目平淡的男人,少顷,缓缓提起步子,眼神微敛,以一种凌厉的姿态,排开众人,走上前去。车彦与闻讯赶来的齐一昊亦步亦趋,紧紧护在兰澧身侧。这使团十几人中,高手不乏,两人皆提高警惕,防止对方突然暴起。
方亚迩——呵……果然是好名字……“方”乃是“丰”的谐音,而亚(牙)迩(耳),组合起来岂不就是“邪”么?
既然已给了这么明显的暗示,自己怎么能不顺着对方的心意,将谜底揭开呢?
兰澧笑了起来,眼中的光芒一瞬亮得骇人,连车彦在旁见到都不由心惊。那高瘦男人却似乎毫无所觉,无所畏惧地回视兰澧,直到两人相距不过两步之遥。
静了片刻,对方突然率先开口。
“衡国主可是有什么事么?”很平淡的声音,音调几乎没有平仄,与他的面目一样,十分普通且单调。
兰澧闻得这个声音顿时猛地攒起了眉头,锐利的视线瞬间掠向对方的鬓角、额头与下巴等处,却心惊地发现那张平常的脸上居然毫无矫饰痕迹,就如同是天生那般一样,自然且毫无破绽。
天下的易容术,所掌握者无多,况且兰澧乃是其中翘楚,普通的易容在他眼中根本毫无遁形,而即使是手段极高的易容术,以兰澧的功底,哪怕不用触摸,近距离观察的情况下也可以看出端倪。而眼前这张脸,显然不是矫饰而出的,乃是真真正正的,就是这个人的脸!
瞳孔猛地一缩,兰澧垂在袖下的手不由攥成了拳头。深吸一口气令自己平静下来,兰澧稳了稳神,又再次打量了一下,的确,毫无破绽!
——也就是说,这个人并不是丰邪!
这一认知不由让兰澧大失所望。不过……即使自己判断有误,日间到现在,使团之人并未有出过宫门,也就是说,那个人还在宫里!就在这个大殿之中!想到这里,兰澧再次振奋精神,眯起眼睛,视线投向殿内其他面色各异的使团众人——
既然丰邪并没有易容成这个方亚迩,那就是矫饰成了其他人的面孔!
可是接下来,当兰澧自每一个人面前缓步踱过,细细打量每一张脸之后,失望再次袭上心头,这里的每一个人,包括蒋少闽在内,脸上都没有任何矫饰过的痕迹。换言之,丰邪并不在此处。
那么,他到底在哪里?
、只为一眼
对于丰邪确实曾在衡王宫中出现过一事;兰澧并没有任何怀疑。只是最后却被他失了踪影;实在是有些始料未及。
如果说四处宫门皆没有曦国使团成员出入的记录;那么很有可能丰邪是乔装成了其他人潜出宫外。虽然心中不甘,兰澧又命车彦安排人手在笃城四处搜查丰邪的踪迹;却也知道凭这人的本事;恐怕难有收获。果不其然;封锁城门仔细查探了半个多月也没有找到这人的影子。
而蒋少闽一行在遭遇了“刺客事件”之后的第二天,便气冲冲地离开了笃城。虽然兰澧此举相当于是打了曦国一个耳光;但是一来使者团仅有二百余人,掀不起什么大风浪;实在是不足以令兰澧放在心上;二来情势所迫,衡国固然不想与曦国立刻翻脸开战;而曦国也是同样的境地,所以兰澧并不担心此次让曦国使团吃了大亏会影响到大局。
虽说此次曦国来使当殿赠礼令兰澧愤怒万分,痛恨丰邪的羞辱,但心里也在暗暗怀疑这是否是对方的真正来意。不过蒋少闽等人离开后数日,笃城依然十分平静,兰澧的疑心这才稍稍开释。而且鉴于礼尚往来,使团归去之日,兰澧还是差人以最快的速度打理好了回馈曦国主的礼物,同时,也践行之前的诺言,送了丰邪一份出人意料之外的“大礼”。
虽然蒋少闽也曾开口询问过这份“礼物”到底为何物,但兰澧却坚称此物乃是自己精心挑选,诚心赠予丰相的“大礼”,须他亲手查看才好。蒋少闽无法,只好带着回礼率使团起行。于是短暂地在笃城停留过一段时日之后,曦国使团一行便打道回府,赶往尧都。
数日后,衡国境内,霸州城。
霸州城距离衡都笃城并不远,只有几日路程而已,东西往来人数众多,十分繁华。此刻,在外城一家规模颇大的客栈后院,那显然是为富贵之人单独而设的院落房间里,不时传出器物被破坏的“噼里”“哐啷”声,间或夹杂着沉重踉跄的脚步声,和男人带了些宣泄意味的低吼声。
“大人!”见那修长俊美的男子走上前来,两名守在门外一身便装打扮的大汉立即拱手见礼。
“你们都出去罢。”来人淡淡道:“我来照看这里。”
“……是。”两名大汉对看一眼,识相地没有坚持。对着这位相爷身边的红人拱手一礼之后,便退出了院子。
在门外静静站了一会儿,等到那里面的声音渐次低了下去,进而再听不见,展青扬这才推开房门,慢慢走了进去。
偌大的房间里一片狼藉。原本富丽的陈设全部被此间主人摧毁成了碎片,桌椅短榻,乃至宽大华丽的大床也被人用剑削成了碎木条,地上全部都是陶器碎片和早已面目全非看不出原貌的碎屑,就连原本光滑整齐的墙上,都有数道极深的剑痕。
而诡异的是,整个房间的正中央,居然还残存着一件完好的物品。显然主人珍惜非常,便连装载它的木箱都没有一点损坏的痕迹——
那是一座青铜钟,约有半人高,上面雕刻有精致繁复的花纹,外形古朴自然,一看便是上品。
而此刻,一个手持长剑,双目赤红,发丝散乱却难掩其凌厉气质的高瘦男人正死死地盯着这座铜钟。长时间破坏式的发泄令他有些气力不支,粗重地喘息着,脊背却依然努力挺直,仿佛在用这种方式表达着自己不肯言败之心。
展青扬看着房间中那人近乎疯狂的表情,再看看那座铜钟,心中蓦地一痛。
“你来做什么?”丰邪没有抬头,只将手中长剑一掷,宝剑落地。
“哐啷——”
长剑落地的清脆声响却似一根针,瞬间扎入年轻武士的心头,令他不由抖了一下。
“你来做什么?!”丰邪血红的眼睛蓦地瞪了过来,提高了声音厉声喝问。
“相爷……”展青扬望着男人刚硬的脸,喉结艰难地上下动了一动,心中绞痛,想要抚慰他此刻的心情,不知怎么,出口的干涩声音竟变成了这么一句:“相爷,您不该来的……”
“您此刻,本应该在芜国……却仅为看那人一眼,甘心深入险地……”似乎没有看到丰邪越来越狠戾的目光,展青扬脸上的神色变得飘渺起来,嘴角慢慢浮上一丝苦笑:“可那人,却最终送了您一座……′钟′……”
送′钟′(终)……呵……
心揪痛起来,展青扬鼻中一酸,涩声道:“相爷……放弃那个人罢……好么?如果您……”
如果您肯回头看我一眼,我绝不会像那人一样,令您这般痛苦煎熬……
可是这句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展青扬只觉眼前寒光一闪,接着左肩就是一阵剧痛。
——丰邪的剑,贯穿了他的肩膀。猩红的血迹如同一株妖艳的红色蔷薇,蜿蜒爬满了展青扬半边身体。
有些呆滞地转过头,望着那白色武士服上刺眼的血红,展青扬脑海中一片空白。
“本相说过,记住自己的身份!不该你多言的不要多言!”
冷冰冰的一句话当头掷下,丰邪毫无留恋地一拂袖子,“砰”地摔上房门,径直而去。
“呵……身份……身份是么?”如同站在虚空看着别人的身体汩汩流血一般,展青扬似乎感觉不到疼痛,只觉得胸口窒息得厉害,几乎无法呼吸,眼底的寒意与绝望一同泛滥,因失血过多而袭上的眩晕如期而至,闭上眼睛,展青扬的身体重重跌落在地。
“那边有消息了么?”走出院落的丰邪神色已恢复平静,见到他的身影,早有侯在外面的几名武士与一名谋士打扮的中年人围上前来。
“禀相爷,还没有。”那谋士低头道。
“唔。”丰邪眼中寒光一闪而过,冷声道:“本相再说一遍,那个蔺泙,不论用什么手段,一定要杀了他!”
“是!”几人齐齐应声。
“另外……”丰邪顿了一下,看了看身后方向,面无表情道:“进去几个人,给青扬包扎一下……”
“呃?”几人一呆,还是那谋士反应得快,也不敢问好端端的为什么展青扬进去一趟就会受伤,立即恭声道:“是,在下立即安排!”
“嗯。”点点头,丰邪没再说话,头也不回地提步朝前院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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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说兰泙。
果然如之前所料,因为有各地驻军护送,加上八千禁卫随行,在衡国境内的这一段路行进得极为平静。抵达北部边境之后,高长卿之子,少将军高子赋亲率水军护送使团众人渡过滔滔冶江。
冶江终年不冻,沿途地形多险峻,水流湍急,虽是冬季江面水势相对稍缓,但若是不熟悉地形的人贸然渡江依然会有危险。不过有高子赋护送,众人自然没有什么可担忧的。
高长卿父子常年镇守北境,将衡国水军训练得十分强大,与韶阳国水军并肩称雄冶州大陆,威名赫赫。
为避免纠纷,行过最为湍急的一段路程之后,远远能看到对岸时,高子赋便命人放下小舟,送使团众人靠岸。待到众人皆上岸之后方才浩浩荡荡率队返回。
哪知使团刚入芜国境,便碰到了自出发以来的第一个钉子。镇守芜国边境的守卫将军坚持要求兰泙等人只能率一千禁卫入芜,其余人等须驻扎在冶江边,不得入境。
众人虽气愤,在别人的地盘上却也有些无可奈何。以携带数十名美女和大批贵重礼物为由,几番交涉之下,对方最终答应兰泙等率三千禁卫入芜,其余人只能在境外等待使团归来。
因为无法入境的军队人数达五千人,江呈虎便被指名留在冶江边,驻扎留守。经数次抗议无效,江副统领于是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闵英率军随着兰泙等人入城,不由又是愤怒又是不甘,只气得满脸赤红,指天骂地却又无计可施。
因为在边境耽搁了几天,使团众人只好加快速度赶路。入境以后,周镜襄神色便有些凝重,言语不多,而兰泙更是一路沉默,非但必需之时极少开口。见两位正副使官皆默然,其他人于是更加不敢多言,便连那些年轻美貌的女子皆亦然,因而整支使团队伍自始至终都显得静悄悄的,速度反而行进得比预期的要快一些。
兰泙一路行来,虽寡言,但见芜国风土人情与衡国不同之处,亦会多看两眼。
芜国地处冶州大陆东部,盛产盐、粮、珍珠和锦缎绫罗,是五大国之中最为富庶的国家,商业和农业均极为发达。衡、曦、韶阳和芜国皆是由当年的平原国分裂而来,因而在官职、衣着、生活习惯等方面大同小异,但是又因为地域差异而各有特点。
芜国人生活相较其他国家而言多富足,街上行人衣饰虽没有襄国人那等追求精致,却更见华美。特别是如芳华城这般的大型城市,商肆林立,人流众多,真可谓摩肩接踵,联袂蔽空。
但是与发达的经济伴生而来的,是芜国人的浮夸之气。文人易酸腐,民众爱攀富,军队多孱弱。当年北桓国一夜之间崛起于冶州大陆,与之比邻而居的芜国首当其冲受到冲击,节节败退,若不是后来与韶阳国联手共同对敌,将北桓国铁骑的脚步阻挡在阿尔南山和吐纳河以北,只怕今日的冶州大陆版图上,再见不到芜国的影子。
这一日,使团众人到达芳华城后,因为人数众多,依然与之前一样,在城外扎营,并不入内。一切安顿好之后,兰泙便与周镜襄和另外两名文官一同,带着一队禁卫兵士,入城到城守府处换取文碟,打算歇息一晚之后继续往大郢城方向进发。
“你们——就是衡国来使?”
城守府厅中,一身深蓝色官服,体型矮胖,唇上两撇短须的芳华城城守俞柄超刚一露面,就斜着眼睛抬着下巴拖着长腔毫不客气地撂出这么一句话来。
周镜襄脸皮顿时一僵。想他一向地位颇高,既便是兰澧也从未如此怠慢于他,自入芜国境以来,虽然在边境守卫将军那处碰了个钉子,但一路行来,不论对方是何官位,起码的礼节还是有的。这个城守虽然肥头大耳,满身肥肉,但从那残余的一点书卷气中还是可以看得出来此人乃是文人出身,此刻居然无礼到这种地步,这让同身为文士的周镜襄心中十分不快。
想起此行目的,周镜襄不愿徒惹麻烦,忍着气拱手见礼道:“正是。在下周镜襄,官拜左卿,乃是此行衡国使团正使官。”又抬手指向身边的少年:“这位是蔺泙,蔺统领,我衡国使团的副使官……”
兰泙一向懒得应付这些事情,周镜襄已经习惯每次去见地方官员之时,代他出言表明身份,此次亦不例外。
话音未落,耳边却传来一声惊叫:“啊——你就是那个衡王的男宠?!”
一句话既出,衡国众人皆怒目圆睁,齐齐瞪向那个肠肥肚满的胖城守。
兰泙倒浑不在意这些,只因这人的大声略皱了皱眉头。
这俞柄超虽然体型十足庞大,但却有一个小巧玲珑姿容倾国的小妹,乃是芜王最宠爱的俞夫人,因而俞柄超一早便自自家妹子那里听说过兰泙,也正是有这层裙带关系,方得了这么一个肥缺,从大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