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泙自恃记忆力超群,便也点点头,静下心来仔细听着,遇到不明白的就开口询问,很快便将明细印在了脑子里牢牢记住。只是心里存着疑惑,易容应是与化妆有异曲同工之处罢?否则为何还需要用到胭脂水粉、珠玉翠环呢?
这一点疑惑第二日他便明白了,然后就是悔得肠子都要青了——自己就是那最蠢笨的猎人,掉入了自己挖好的陷阱中!
“停下停下!快停下!”眼见着到了城门边,车外很快便响起阵阵趾高气扬的呼喝声。
头发已然花白的老车夫“吁”的一声吆喝,勒住了马,随即跳下马车陪着小心道:“官爷,我送车里的一对小夫妻去城外的普度寺上香,您……”
“闪开闪开!出城一律需要盘查!”一个瘦高个儿兵丁把老车夫猛地一推,便上前两步将帘子掀了开来。
“官爷,小人要带着娘子去上香还愿,日暮闭城门前必然回城,请官爷放行。”一行说着,那面目平淡却满身书卷气的年青人稍稍探身,借着作揖的动作将一块碎银悄悄递与前面的瘦个子兵丁。
掂了掂手里的分量,瘦兵丁的两撇胡子抖了一下,满意地点点头,刚要挥手放行,一个穿着城门官官服的胖子却挤了上来:“你们要去寺里还什么愿呐?”一边说着一边打量着年青人的样貌,又展开手里的画像瞄了一眼,见面目截然不同,一双小眼睛就滴溜溜地往那个一直低着头偎在丈夫身上的小娘子瞅个不停。
“官爷,我的娘子有孕了,自然要去寺里还愿。”微微一侧身挡住了胖城门官的视线,年青人面色不变,不卑不亢地回答。
“小娘子抬起头来。”胖子似乎根本没听到年青人的回话,一双眼睛只管贼溜溜地往那纤弱却看起来十分动人的身段上瞄个不停。
听到城门官的话,那小娘子似乎吓坏了,拼命往丈夫的怀里挤,年青人便紧紧地抱住她,在她耳边软语低声说了几句什么,一直颤抖的娇躯这才慢慢平静下来。
“官爷,不知您可听说过城东江家?”年青人安抚好妻子,抬起头又作了个揖,暗暗却又递过去几块银子。胖城门官一听,顿时银子也不接了,立即陪笑道:“当然,当然!不知道您是……”
年青人微微一笑,愈发显得气质文雅:“我唤江家当家主母一声姨婆。”
“哦,哦,原来如此!打扰了!打扰了!”胖子恍然大悟,立即挥手道:“放行!放行!”说着退开身去,将帘子放了下来。
老车夫于是重新跳上马车,甩了个鞭花,嘴里响亮地吆喝了一声,车子便轱辘轱辘地朝城门外驶去。
第二天,从笃城通往梵城的官道上,两匹马并辔而行,马上两名男子一个身着青色深衣,一个身着靛蓝色深衣,面目普通,看起来有些相像,似乎是普通富户家一同外出游历的兄弟,在这条官道上,这样的人并不少见。
“泙儿。”看起来年长一些的年轻人无奈叹道:“自昨日起你便不发一言。如若生气,说出来便是,总比闷在心里好过一些。”
被唤作泙儿的男子,或者只能称之为少年,身量稍嫌纤弱了些,但是骑在马上却极稳当。听到这话,只是抬起眼淡淡看了身边男子一眼,抿了抿嘴,仍然不发一声。
“泙儿。”那人又是一叹,满面无奈:“如若不愿,当时明说便是了,我可以换其他……”
“我没有生气。”少年突然开口,打断了他的话,手里松松挽着缰绳,眼睛看着前面的路淡淡道:“我没有生气,只不过……”只不过那个看城门的实在是可恶至极!如果当时不是兰澧在旁边拼命抱住他,在他耳边接连提醒,估计兰泙会第一时间暴走,将那个满脑子龌龊不堪的家伙戳一百零八个窟窿!
我兰泙,活了两辈子的人!居然被调戏了!
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虽然只是只言片语,兰澧已然明白过来,看着兰泙少有的咬牙切齿的样子,眼睛里涌上一丝掩不住的笑意,随即微微偏过头掩饰过去,如果泙儿发现自己是这种反应,估计会生气的吧?
“泙儿,是我让你受委屈了。”
耳边突然飘来这句温柔低沉的话,还带着淡淡的歉意和掩不住的内疚,听得兰泙一呆,刚才的怒火和郁闷也被这句话瞬间浇熄了大半。
侧过头看了兰澧一眼,兰泙摇摇头,淡淡道:“不关你的事。”乔装成女子是自己答应了的——难不成让兰澧来扮么?单是那高大的身材便不可能。再说,那种情况下,兰澧做得也没错。
“不,我的意思是,你本来不必受这种委屈的。”兰澧温柔地看着他,轻声道:“泙儿,谢谢。”
空气里似乎流动着什么不同寻常的东西,缠绕在兰泙的口鼻间,让他有些呼吸不畅。猛地咳了一声,兰泙紧了紧手里的缰绳,僵硬道:“天色不早了,我们抓紧时间赶路吧。”
嘴里这么说着,兰泙已经轻夹马腹,一马当先地向前冲去。
有些好笑地看了看高高挂在头顶上的太阳,兰澧唇角一勾,轻喝一声,也驱马追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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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马上下来的时候,兰泙的姿势显然有些不自然。
“泙儿,你怎么了?”兰澧拉住他,关切地问道。
“没,没事。”前世虽然骑过马,但是从没像今天这样连着骑如此长的时间,而且兰泙的骑术一般,估计大腿内侧被磨破了。
“客官,二位是打尖还是住店?”兰澧正要说话,就被闻声迎上来的小二出声打断了。
“住店。”兰泙将缰绳扔给他:“两间上房。”
“好嘞!住店,两间上房!”拖长了音,小二麻利地转身张罗去了。
见兰泙已经转身进店,兰澧便也跟了上去。
梵城是距离笃城最近的一个人口过万的大城,虽然相较于国都而言嫌小了些,但是就繁华程度而言,却与笃城不相伯仲。
吃过晚饭,时间已经不早了,二人便各自回房休息。兰泙让小二送了热水进来,准备痛痛快快地洗个澡,把一身灰尘去了。他前世就是个喜欢干净的人,如果条件不允许也就罢了,如果可以让自己舒服一些,他也不会偷懒。
“嘶……”大腿内侧果然被磨破了,沾了水疼得厉害,兰泙不由倒吸一口冷气。
叹了口气,兰泙迅速将自己洗干净,便从浴桶中起身,将身体擦干,胡乱裹了件外衣,便打算叫小二把水抬出去。
还没走到房门,便听到笃笃的敲门声,接着兰澧醇和的嗓音响起:“泙儿,你睡了么?”
、山巍峨兮
“澧?”开了门,兰泙将他让进来,随口问道:“这么晚了有什么事情么?”
瞧了瞧头发还在滴水的兰泙,又看了看里屋,兰澧微微一笑,先是转身叫小二把残水抬出去,随后自去木架上取了干的帕子,将兰泙推到榻边坐下,细细给他擦长长的头发。
“头发要擦干了睡才好,否则时间久了,容易头痛。”
擦完头发,兰澧又取过木梳,慢慢将他的头发梳理整齐。
将梳子放好,兰澧回过头来才发现兰泙的脸色有些怪异。
“泙儿,你怎么了?”
“没什么。”兰泙垂下眼睛,摇了摇头。顿了顿又抬起头来,神情已然恢复如初:“这么晚了,怎么还不休息?”说到这里眉头又皱了起来:“难道发现有什么可疑之处么?”
两人俱是艺高人胆大,加上易了容,虽然离着笃城不远,却也大大方方地住店,不过,如果遇到黑店之类的还是谨慎一些的好,兰泙没有在阴沟里翻船的打算。
“呵呵……”兰澧忍不住笑着摇了摇头,随后就要去解他的衣襟:“今天骑马磨伤了腿罢?我来瞧瞧。”
兰泙一怔,伸手便抓住了他的腕子,脸上不由浮起一抹淡淡的潮红:“没,没事的。”
看了看被攥得紧紧的手腕,兰澧便也没有勉强,微笑道:“既然如此,你便自己上药罢。”这么说着,没有被抓住的左手从袖中取出一个淡绿色的盒子,轻声道:“这是我方才出去在药馆买的,明日还要骑马,记得上药。”
“唔。”胡乱应了一声,兰泙慢慢松开手,接过那个小盒子的一瞬,余光瞄到兰澧的腕上已被自己攥出一圈淤红,不由心下暗悔,却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
兰澧却似乎浑不在意,柔声道:“那你好好歇息吧。明日还要早起。”说完便起身走了出去。
刚要拉开房门,兰澧又停下转过头道:“明日我会早起过来给你定一下妆,净面是不妨事的,只是为了以防万一。”
兰泙正捏着盒子发呆,听了这话,方才回过神来,朝他点了点头。
兰澧这才微微一笑,转身回房。
夜慢慢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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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一路游山玩水,朝着东北方向而行,遇城进店,逢村借宿,有时兴起在景色秀丽处盘桓误了投宿的时间,便在野外露宿,行程不快不慢。兰泙本来只是没有目的的四处逛逛而已,兰澧也似乎完全忘记自己便是兰衡君,忘了曾受的屈辱,身负的仇恨,甚至忘了此行的目的地是襄国,一路与兰泙谈笑晏晏,看起来十分自在。
兰澧对兰泙的前世颇感兴趣,知晓了他前世的境况之后,又谈及他之前所处的世界,听得津津有味。当听到国家一统,人民安居乐业,不由双目湛然,豪气顿生。
两人此时并辔驱马,一同登上衡国东北部有名的隐龙山,说是山,其实只是一座地势较高的丘陵而已。只是衡国东部大部地势缓和,丘陵虽多,唯有隐龙山最为高峻。因为地势特殊,山顶时常烟雾缭绕,世人盛传曾在此山中见过上古神龙,因而得名。
这日风和日丽,两人上到山顶,竟是难得的好视野,没有云雾遮挡,四周景色尽收眼底。虽然已是初秋时节,但是衡国地处南方,这时仍然树木葱翠,远远近近皆是层次深浅不一的绿色。再远望还能看到如同格子般的田地,蜿蜒而过的溪河,环绕于四周的其他低矮丘陵。山风拂面,衣袂翩然,让人心旷神怡。
孔子曾说,登东山而小鲁,登泰山而小天下。那自己这算是登隐龙山而小衡么?哈哈……
“泙儿,看,那便是襄国了!”兰澧伸手一指,兰泙循势望去,那边也是林林总总的丘陵,要说城郭村落,却是不见一个。
瞧着兰泙脸上的神色,兰澧爽朗一笑:“多少年了,一直未曾再次踏足这里,这次定要好好游历一番才好。”
见兰泙点头,兰澧脸上的笑意更浓,环视四周那如同臣服于隐龙山般的低矮丘陵,不由豪气顿生,沉吟一会儿,迎着山风开口唱道:
山巍峨兮平地生;
龙隐于山兮待时与;
陷洪泽兮冲天起;
大安天下兮四海平;
声音醇厚,中气十足,歌声暂歇,余音袅袅,在山间耳边慢慢回荡。兰泙心里一动,转头看向仍然昂首远望的兰澧。
这一个月以来,两人同行,感情越加亲厚。兰澧对他照顾无微不至,虽然开初有些不习惯,后来居然习以为常。兰澧交游广阔,不及弱冠之时已经走遍衡国大部国土,每到一处,便会细细讲述当地风土人情。
近二十年来,虽然北部和西部屡有战乱,但是东部几乎没有受到战火波及。加上兰澧之父,原衡国国君衡襄王也是一代枭雄,治下平民大部勉强可以果腹度日。只是兰洲是个蠢货,即位之后除了酒色享乐不知其他,刚刚上位不到两年,已经丢了西州三十六县,如果不是还有一道敖虎关扼守曦国进犯的咽喉,曦国这时候估计就要打进笃城了。饶是如此,两年不到多了八种赋税,已有小家小户卖儿鬻女,以求活命了,不仅是兰澧,就连兰泙看了也不由皱起眉头。
虽然兰澧从未提起,但是兰泙却明了他心中藏有大志,只是刻意不在自己面前显露罢了。这时候胸中顿生豪气,不由唱出这首“山巍峨兮平地生”,兰泙哪里还不明白他心中所想。
只是他一直犹豫不决,没有拿定主意,所以这时候只是静静听着,没有应声。
“泙儿,你平生有什么愿望么?”良久,兰澧静静眺望着远处,慢慢问道。
“我……”兰泙苦笑一记:“没有。”自己曾经问过老爷子,自己生来这一遭,到底是为了什么?难道是为了慢慢等待最后的死亡归宿么?都说人死如灯灭,若是这样,那来这世间走一趟到底有什么意义?若不是这样,那为什么自己总觉得与周围世界格格不入?做一个人世间的看客,看似潇洒,实际最是寂寞。
大概就是从问出这句话起,老爷子才鼓励自己去尝试各行各业,希望能找到自己兴趣所在的吧?
离开那个世界,唯一有所挂念的,便是老爷子了。
“泙儿没有想要的东西么?”
见兰澧转过头来望着自己,兰泙摇了摇头,反问道:“你呢?你的志向是什么?”
本以为兰澧会避而不答,哪知他深吸一口气,缓慢而又清晰地道:“天下一统,四海升平。”
兰泙看着他定定望向自己的目光,没有回答,慢慢转过头,迎着风望向远方。
两人两马在山顶上站了许久,直到风灌满衣襟,凉意侵入肌肤的时候,兰澧这才轻声道:“泙儿,我们下山吧。”
“好。”
牵着马下了隐龙山,已是金乌西沉,暮云漫天了。兰澧想了一下道:“我记得隐龙山往东十里开外有一个十几户人家的小村落,这么多年了,也不知道还有没有人住在那里,我们便去那里瞧瞧吧。”
兰泙点头,随即跃上马身,跟在兰澧身后风驰电掣而去。
穿过一处山坳,眼前豁然开朗,半山腰处果然有十几间竹篱茅舍,隐在绿树之间,有一条小溪潺潺流过,晚霞满天,乌鹊归巢,炊烟袅袅,看起来宁静而祥和。
二人相视一笑,随即下马,握着缰绳缓步走进村落。
近了两人方才发现,远处看来生机勃勃的村子居然不见人影,显得死气沉沉。本就不多的房舍有不少毁坏塌陷,有些茅舍里还残留着曾经有人住过的痕迹,显然屋主刚走不多久。两人对视一眼,心下都有些奇怪。看了看村落中央升起炊烟的两三户人家,便提步向前走去。
还没走到近前,只听“吱呀”一声,其中一间门内露出一个小小身影,提着一只与身高极不相称的木桶出来,那是个看起来只有七八岁的小男孩。
还没走出几步便看到眼前长长的黑影,小孩愣愣抬起头,看到兰澧两人,居然“哇”的一声,连门也未及关便扔了木桶哭着奔向屋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