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顿然凝冻。
许久,谷兰站起身来,幽幽地道:“人力毕竟不能胜天,再精妙的医术,也只能救不死之人……”是感叹也是实情,正所谓“佛门虽广,不渡无缘”,人之生死,仍然操纵在冥冥之中的造物主之手。
韦烈变成了雕像,灵魂仿佛已离开了躯彀。
“公子!”王道忍不住叫了出来。
“韦大哥!”冷玉霜也跟着叫了一声。
韦烈毫无反应,他已被过度的哀伤淹没。
“现在该怎么办?”谷兰望向冷玉霜。
“我想……”冷玉霜拭了下泪眼。“备上好棺木盛殓之后运回洛水边的柳泉跟小青葬在一起,不必问,韦大哥也定然是这么处置,至于如何讨债是以后的事。”
“唔!”谷兰点头。
柳泉。
小青的墓地。
现在多了一座新坟,是路遥的长眠之所,他跟小青原先是父女,后来揭开身世是甥舅,生时相依,死后相傍,说起来是一幕人间悲剧。墓旁结了一个草庐,韦烈在此守墓,他拒绝任何人作伴,坚持要独守百日。
今天,是第一百天,也是守墓的最后一天。
连续沉浸在哀伤里,他已消瘦了许多。
日出之后不久,冷玉霜的侍女化身书僮立仁、立义的素月、凝香送来了香蜡纸钱祭品,韦烈在墓前摆下,祭拜祝祷了一番,冷玉霜与谷兰双双来到,也在路遥墓前跪拜敬悼,由于气氛的沉哀,谁都没有开口说话。
王道勿勿来到。
“公子,我探到了蒙头怪人的行踪!”
“人在何处?”韦烈目进寒光。
“汝州城外的王母寺。”
“王母寺是女尼清修之所,他在那里做什么?”
“公子!”王道挑了挑眉。“我费了好大力气才探听到一些,他在寺门外的无夏树下已经呆坐了三个月,谁也不知道他在干什么,附近人家说他是疯子,还有野小孩向他扔石头,他连动都不动。我又偷进寺里打探,寺里的尼姑作息正常,似乎不把这当回事,看来这当中透着古怪,我又不便找寺里的尼姑问,怕打草惊蛇。”
“好,我去找他!”
“还有……”
“还有什么?”
“洪流发现大造门的人在王屋山下一带活动,判断他们的巢穴可能就在王屋山中,公子是先到王母寺还是去王屋……”
“先到王母寺!”
“为什么?”
“据蓝衣特使的供述,他们的门主是蒙头怪人,如果属实,找到他便可解决问题。”韦烈目注远方。
“韦公子,你现在就要动身?”谷兰开口问。
“唔!”韦烈漫应。
“我们随你……”
“不,我一个人去。”
“就让他一个人去吧,我们乐得清闲。”冷玉霜向谷兰使了个眼色。
谷兰不再开口。
“王道!”韦烈收回目光。“继续你的任务。”
“是,公子!”
冷清的月光下,韦烈来到了王母寺。
寺内隐隐传出梵呗之声,晚课仍未结果。
寺门左方有一株亭亭如盖的无夏树,树下踞坐着一个人,头罩是最明显的标志,他,正是蒙头怪人。
韦烈迫近到两丈之处,心头一阵跳荡,他跟蒙头怪人没正式交过手,每一次遭遇对方不是遁走便是拒绝还手,如果对方真是大造门主,武功便很难测度,但这并不是主要原因,问题在于事出离奇,两天的行程中他不断在想,但想不出一个所以然来。他曾说他对小青有亏欠,又一再呵护司马茜,而他所表现的行为更令人莫测高深。
但在此枯坐了三个月,为什么?
他跟寺内的女尼有何牵缠?
他亏欠小青什么?
他跟小茜、小青姐妹俩是什么关系?
他真的是大造门的门主?
一连串的谜,今晚非揭穿不可。
“请起来说话!”韦烈阴沉地发话。
“你找我何事?”
“有许多问题要问阁下请教。”
“你问吧!”蒙头怪人并不起身,连动都没有动一下,但声音显然地并不平静。
“阁下在此已经枯坐了三个月。”
“不错!”
“为什么?”
“等一个人出来见老夫。”
“噢!是什么样的人?”
“你不必知道。”
韦烈心念一连几转。
“阁下跟司马茜姐妹是什么关系?”
“债务关系,老夫是欠债人。”
韦烈心中一动,这与对方对前说过的亏欠二字相吻合了。
“欠的是什么债?”
“难偿的债!”
这回答完全不着边际,但韦烈沉住气,只要逼出对方的身份,一切便有了答案,如果他真的是大造门主,便要对路遥舅舅之死负责,反正今晚要求个水落石出不可,凭自己目前的修为,对付他应该没问题。
“阁下到底是谁?”
“欠债人!”
“在下不是来跟阁下打哈哈的,请说实话。”
“老夫说的全是实话。”
韦烈的心冒了起来。
“阁下是大造门主?”
蒙头怪人的身躯震动了一下,站起身来,目光透过罩孔像两束冷电,月光下看来相当怕人。韦烈心中已有主意,绝不会让对方兔脱。
“韦烈,你这话从何说起?”
“请回答是或不是。”
“不是!”
“很好,请除去头罩。”
“办不到。”
“恐怕由不得阁下!”韦烈右手五指已抓上剑柄。
蒙头怪人斜偏起头,似在倾听什么。
韦烈也收慑心神,他发觉了,是远远有人行进的声音,人还不在少数。王母寺乃是僻静的尼庵,怎会有成群的人来?是蒙头怪人的援手吗?如果来的是大造门的人,就可以证实一点,他是大造门主!
蒙头怪人目光闪了闪。
“韦烈,你暂时回避。”
“回避?为什么?”
“有人找上老夫,你不必介入。”
“哦!你阁下想开溜,用这一手不嫌太幼稚吗?”
“老夫用不着也必开溜,如果要走,在你来到之前便早已走了,何必多费心思,你以为老夫已经昏聩到连人来都不知道。”
这话言之成理,韦烈倒是愣了一愣。
“来人是谁?”
“多半是大造门的人。”
“何以见得?”韦烈心中一动。
“三天前有人来探过,而老夫的手上染有大造门弟子的血,他们找上老夫是迟早的事,老夫心里早已有准备。”
来人行动的声音已经很近。
韦烈心念电转,原先判断蒙头怪人很可能不是大造门主,是蓝衣特使木二赖故意诬栽的,以自己目前的功力伏在暗中,蒙头怪人想飞也飞不了,何不暂时听他的以观究竟,要是来人真的大造门弟子,倒是索血的好机会。
“好,本人暂时回避!”
“快走,别让对方发现你而改变主意。”
韦烈一晃而没。
蒙头怪人又坐了回去。
来人行进的声音突然中止,不知是临时改变主意还是另作部署。空气静寂下来,寺内的晚课声已不知在何时收歇。
韦烈在暗中看得一清二楚,来人不下二十之众,在距寺门七八丈之处采取分散包围的态势。从衣色来看,真的是大造门的人,对象是蒙头怪人,这已经证明了他不是大造门主,可是他是谁呢?司马茜知道,但她不肯透露。
一条人影到了蒙头怪人身前。
“阁下,幸会!”
“你是什么人?”
“大造门蓝衣特使!”
“何事找上老夫?”
“阁下应该从江湖上消失?”
“理由?”蒙头怪人端坐不动。
韦烈登时血脉贲张,他已经认出这名蓝衣特使衣正是诬指蒙头怪人是大造门主的木二赖,此来的企图很明显,杀人灭口,制造悬疑,目的使自己误判蒙头怪人是大造门主而拚命追寻,而真正的门主便可以用别身份为所欲为,很可惜自己恰巧在场,心思算白费了。
“阁下要问理由吗?很简单,‘天涯浪子’韦烈是本门头号敌人,他已经认定阁下是大造门主,阁下消失了他会不遗余力地穷追苦索,他捕风捉影,本门便有办法对付他,阁下明白了之后,就可以安心上路不当糊涂鬼。”
“好计!”蒙头怪人抬手竖起了大拇指。
“当然是好计,区区的头脑一向很灵光。”
“只可惜……”
“可惜什么?”
“你们招子不亮,看错了‘天涯浪子’。”
“哈哈哈哈!”木二赖大笑一声,猖狂地道:“咱们门主天下第一奇人,凡事算无遗策,韦烈不过是后生小子而已,能飞上天吗?闲话表过,言归正传,你阁下是自了还是要人帮上一手?”
“你算什么东西,敢对老夫狂吠?”
这时,另一条人影出现在木二赖身侧。
“看样子是非得区区送阁下上路不可!”木二赖缓缓拔剑。
“阁下不准备反抗就这么坐着上路吗?”
暗中的韦烈静待情势的发展,他现在还不能肯定这是演戏还是事实。
蒙头怪人起身,亮剑。
双方对峙。
月光下,两支剑泛出栗人的寒光。
韦烈看清木二赖身侧的来人之后一颗心不由收缩起来,来的是黑白道闻名为之丧胆的瘟神裘一介,毒道的拔尖高手,而木二赖本身的“无定剑法”也属无匹的杀手,以二对一,蒙头怪人功力再高也难逃劫数。
死寂的空气,无边的杀机。
剑光乍闪,白光破空,金铁交鸣声中,双方各退了一个大步,乍分倏合,合而又分,明眼人一看便知这是试手,彼此都没施展绝招,故而表面上是势均力敌。
又是片刻对峙。
“呀!”栗叫声中,木二赖率先出手。
蒙头怪人发剑相迎。
韦烈看得出来,双方都使出了真功夫。
惊心动魄的场面叠了出来。
木二赖的“无定剑法”玄奥辛辣,凌厉无匹,每一剑都是致命杀手,而蒙头怪人的剑术也不遑稍让。
剑气横溢,无夏树落叶萧萧。
木二赖的“无定剑法”看似无准则却又有其法度,随对方的招式变化而变化,故而名之“无定”。
五十个照面之后,蒙头怪人似已接应不暇。
木二赖功势更紧,剑刃破风之声刺耳。
若纯论剑术,两人的修为直可叹为观止。
韦烈在全意观察交手双方的路数和技巧。
“呀!”木二赖又是一声栗叫,手中剑瞬息数变,式与式之间几乎没有间隔,而偏偏各式独立绝不连贯,部位与角度完全脱离剑术常轨,如果不是此中翘楚,根本就看不出其玄奥,这是“无定剑法”的精髓所在。
蒙头怪人尽力封挡,但心余力拙,险象环生。
木二赖收势毫不松懈。
蒙头怪人闷哼了一声,连打踉跄,跌坐了下去。
木二赖手中剑顺势一挑,蒙头怪人的头罩应剑而飞。
“阁下是谁?”显然木二赖认不出蒙头怪人的来路。
事实已证明这不是演戏,韦烈直起身来准备行动,太远,他看不清蒙头怪人的面目,猜也无法猜起。
“以阁下的身手而论,应该不是无名之辈……”
“哼!”蒙头怪人重重哼了一声。
“慢着!”裘一介开了口。“他的剑路很熟,让本座想想……”沉思了片刻,突地一拍手掌。“对了,凌云山庄的家传剑法。”
“那……他该是谁?”木二赖急声问。
“要他自己说!”裘一介冷声回答。
韦烈心头“咚!”地一震,蒙头怪人果然与凌云山庄有渊源,怪不得他对小青姐妹会那么关切。
木二赖的剑尖抵上蒙头怪人的咽喉。
“阁下就报个名号吧!”
“老夫的名号你还不配听!”蒙头怪人厉声回应。
“哈!有意思,你阁下的生死操在区区之手,居然说区区不配听,谁才配听?”木二赖一副志得意满的样子。
就在此刻,一个森冷的声音道:“本人才配听。”
木二赖与裘一介同时同感心头大震。
“什么人?”木二赖大喝了一声。
人影幽影出现。
“天涯浪子!”两人同时惊叫出声。
韦烈会在此时此地现身,大出两人意料之外,曾经是猫爪下的老鼠,两人内心的震撼可想而知。
蒙头怪人颤巍巍地站起身来,胸前已湿了一大片。
韦烈走近,止步,目光先扫向蒙头怪人,一看之下,两眼瞪大,全身的血管顿然收缩;呼吸也窒住了,简直不敢相信这会是真的,谜样的蒙头怪人,竟然是他的泰山大人,凌云山庄二庄主司马长江。
司马长江托言解世谢绝江湖已数十年,人改变得太多,即使是当年旧识也难以辨认,更遑论是一面之缘的人,所以裘一介认他不出。
谜底揭开了,以往无法索解的行径,现在看来是理所当然,小青、小茜是他的骨肉,他当然维护不遗余力。
韦烈张口又闭上,他不顾在外人面前揭穿谜底,目光移向木二赖与裘一介。
“姓木的,他是你们门主?”韦烈故意如此问。
“这……不是!”木二赖舌头已打结。
“你不是说过在造门主是戴头套的,怎么……”
“他……是……冒充的!”木二赖够狡,居然能想出这答词。
“上次饶你一命,是因为你以此作为交换,既然你藉词逃生,今晚又碰上了,你还有什么花招保命没有?”
木二赖连退三个大步,与裘一介站成了犄角之势。裘一介是毒道翘楚,他希望能得到庇护,以二对一,也许能有胜算。
裘一介凭其天生仪表,时时都保持极佳风度。
“韦公子,久违了!”他居然还抱抱拳。
“幸会,也是天意!”韦烈淡然回答。
“天意二字何解?”
“生死之数是天定的,任谁也无法逃避!”
“哈哈哈哈…………”裘一介纵声大笑,上一次他施展毒功,因有谷兰在场而无法得手,现在他以为时机到了,却不知韦烈服下谷兰以“七叶灵芝”所合的灵丹之后已具备辟毒之能,根本不在乎他的毒功。
“姓木的!”韦烈很冷静。“本来有几句话要问你,现在既有比你地位高的代言人在场,就毋须你开口了。”
寒光一闪,就只是那么一闪。
韦烈的长剑斜扬半空,拔剑出之快已超过人所能的极限,如果不是因为剑光闪了那么一下,还以为他本来就是那么一个姿势根本没动过。
裘一介张口欲呼又止住了。
空气在瞬间凝固。
没有任何声息。
木二赖双目暴睁,木立许久,突地身躯晃了两晃,“砰!”然栽倒,一颗脑袋滚出老远,腔口急据喷红。
裘一介的脸孔起了扭曲,蓝衣级的使者在门中位份不低,充当着他“瘟神”的面飞头,不谈门规,光只这消息传扬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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