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捱到子夜时分,精神不济的珊瑚昏昏欲睡了,我不放心里面,隔三岔五总要歪头看一看。唉,打窗户遥遥望进去,那布置成灵堂的柴房还真是……风吹丧幔动,白茫茫凄惨惨啊……只是太静,里面的人一不哭丧二不烧纸,就坐风口处像尊泥塑似的,我瞅了好几次,那背影动都没动过分毫。时间久了略觉得安心了,就盘算起怎么偷偷将你换出来的事,再没怎么留神里头……”
“这般到了天蒙蒙亮,也正有些迷迷瞪瞪时,突听得一声惊叫,却是身边发出来的!我赶紧一跃而起,问怎么了?却见阿瑚面带惊恐指了柴房,颤巍巍道有鬼……这就奇了,莫说鬼神本就唬人,就是真有,你没死透,那灵堂哪儿来什么鬼?但见阿瑚不像说假,也怕有装神弄鬼之辈,我赶紧闯了进去,却见里头处处都是好好的,唯独玉娃儿,她不见了!”
铁飞龙在描述这一幕时,依旧受情绪影响,一边说一边脸色变个不停,只是这一次,我再没有心情随他的描述而去想象,去揣测。
心,只是越来越沉,一路沉到了深渊之底。
“珊瑚她……”开口才惊觉声音哑了许多,用力闭眼,顿了顿,才继续道:“珊瑚她……她有没有说,见到了什么样的……鬼?”
这问题似乎不是老爷子准备要谈的,所以他闻声讶异地嘀咕了一声:“咦?怎么问这个?我以为你要追问玉娃儿的下落哩……”但旋即就自然接过了话题,解释道:“后来我也问过,阿瑚说她迷糊醒来,朦朦胧胧正见灵堂窗户那儿有一颗头往这边看,那颗头面无血色,白发披肩,眼中闪烁如鬼火,一晃又没影了,也不知……”
“够了!”
能脱口而出的只是一声闷喝,更多的气堵在了喉间上不去下不来。捂住胸口,闭目咬牙,只觉得有股尖锐之疼由此扩往周身,所到之处气血翻腾已极,仿佛沸水滚开了般。
这突发的状况似乎将铁老爷子吓了一跳。“竹娃儿!怎么了?你怎么了?”他掌了我手臂,听声音很是不知所措起来,只紧张道:“是不是说太多话觉得难受了?别急!我这就去将她们唤进来给你看看!”
察觉他似要起身离去,赶紧卯足残余的气力一把紧紧抓住那手,边努力稳住情绪边摇了摇头,咬牙回答:“别……别急,只不过是一时情绪太过,没事……没事……稍等等,缓过来就好……话,还没说完……”
若对话断在这里,那才是真将人架在火上一寸寸烤!
或是因为太多情绪显在了脸上,说了这一句后,就没再听到老爷子不安的声音,过了一会儿,有宽大的手掌贴在后背没受伤的中枢穴处,接着无形暖流就缓缓流进了体内。
“唉……”耳边是铁飞龙的无奈叹息:“你们这些娃儿,怎么都让人那么不省心啊,明明啥也没做,偏一个赛一个倒霉……你也别急,玉娃儿武功那么高,天下没几个奈何得了她的,大约是有什么原因才追那装神弄鬼的去了。你好好养身子,养好了,我老头子陪你去找……呃,说不定此时她已和珊瑚娉婷重聚在一起了,正等我们爷儿回去团聚呢……”
随着这絮絮叨叨的安慰,随着背后源源不断的暖流,不受控的气血渐渐稳了下来,多多少少也把持住了些情绪,便点点头,微微一动想让开背心的那只手掌:“好了……老爷子,我所受并非内伤,别浪费太多内家真元给我……听您的意思,自从那守灵第一夜后,您就再没见过练儿?”
“什么浪费?你看这不是好多了,我老头子内功足得很。”老爷子也说一不二,动作就不是收,嘴上却接过话道:“嗯,那天过去就再不见人回来,珊瑚她俩想去找寻,我觉得正是天赐良机啊!便商量由她俩去寻,我就先扶棺送你去山西龙门故居,也好过停在无依无靠的地头不是?谁知珊瑚别的都说行,却硬要我送你去明月峡,说寻回玉娃儿最好,若寻不到两月后也去那里汇合,再从长计议……如今两月未到,也不知她们在不在明月峡,那地方有啥好?当初我和阿瑚商量将九娘迁坟回铁家,也被她一口拒绝了……”
也不知是真久别重逢有那许多想说的,还是想借这叨叨来安慰人,总之此时铁老爷子仿佛特别多话……不过好似也真有点效,随着头脑的运转,心中波澜渐渐平息,自己又有余力扯了扯嘴角,抬头道:“若是将来诸事尘埃落定,珊瑚她想在明月峡长居归隐下去,不回龙门,老爷子您打算如何是好?”
这话锋一转,老爷子显然又没拐过来弯,一怔后方道:“你这娃儿,怎么话总变得这么快?”见我目不转睛看着他,只得再想了一想,回道:“若真如此,还能怎样?我就阿瑚这一个独女,难不成再恩断义绝一次?唉,铁家铁家,一家不团聚还叫什么家嘛……这丫头,就是要住到月宫里去,我这做老父也只有陪她去住了。”
这话本身听来似有几分无奈,老爷子却说得爽直,没有半分不自在。
于是终于能真心笑上一笑,替珊瑚笑上一笑,与此同时,心中主意已定。
抬臂,吃力而坚决地压下了那只犹自输送了内力不放的手,认真诚恳道:“老爷子,先多谢您,不管怎样,若没您,便无竹纤今日的活命……而如今我已无性命之忧,您听我的,一会儿离开村庄后不要再耽搁,速速返回明月峡,珊瑚她们……大约是找不到练儿的。别问为什么,我总之是知道,若万一我错了,劳烦你再快马加鞭带她来,这伤,我大约最少也还要养个月余,足够蜀地到此一次往返了……”
本想一气将计划说完,但到这里还是不禁停下来喘了喘,缓了口气,才继续道:“若待到伤愈仍不见人来,我便心里有谱了,也就暂时不急着同你们碰面,而是会径直去找练儿,有几个地方是只有我猜得到的……您愿意陪珊瑚久居明月峡,那是再好不过,那里对我们……都意义不凡……迟早,我和练儿也会一起去与你们重逢的,迟早,一定!”
说来也怪,明明自知算不过,谋不成,但有生以来,还是第一次生出这么坚决自信的心来。
或许是因为,从此再输无可输,败无可败。
一开始铁老爷子还有些不放心,但架不住我态度坚决,最后不得不同意了下来,之后再三叮嘱小心保重,还留了银两和马匹下来之后,才频频回首的离开了。他不知道这一别是多久,我其实也不知道,不过,大约会是一别经年吧……若一切顺利的话。
铁飞龙离开后,那老妪和妇人又进来过,仍是阴阳怪气,仍是高深莫测。只是这次以后,自己心中就打定主意再不去在意那许多,只管有药吃药,无药安寝,反正无论目的何在,她们如今总是在救我,与其千般猜测,不如养精蓄锐求这身子尽快痊愈才最实惠。
日升月落,日子在睡睡醒醒间过得飞快,转眼已入盛夏,不过托地理之福,此地本就不会太热,加之又是深山密林之中暑气难起,反倒是凉风习习,舒适宜人。
已是能下地随意走动的状态,不被允许出门,唯有在窗前晒晒太阳,也试着小心打坐了,虽说疏于练习太久有些不畅,却也似无大碍。
铁老爷子没有再出现过。
这天那中年妇人惯例进来送药,仍是黑苦熏人的一大碗,习惯了倒也没什么,道了声谢,接过一口气喝完,正倒了清水漱嘴之际,却听那妇人开口道:“你倒是不慌不忙,我原以为你同伴走后,你也会很快有动作才对,为何没有?”
仍是这种没头没脑透了玄机的话,不过近两月也算习惯了,就浑不在意地笑答道:“欲速则不达。若不能养好身子一切都是空谈,我不想下次见到思念之人时仍拖着一副病怏怏的身子,令她不放心。”
“你这身子就算是被救回来了,也已内腑受损,若离开此地只怕仍是短寿之命。”那妇人直言不讳道,面色寻常的仿佛只是在聊家禽性命。
“哦?那可知这短寿具体是多少寿?”停下手中茶杯回头问,却见对方不言不语,只得颌首换了话道:“多谢相告,知道了。”便再不去刨根问底。
这时候,身后毫无征兆地传来了另一个苍老的声音。
“这么看,不管寿多寿少,你仍是打算去趟那个浑水了?”
即使早习惯了这些人的神出鬼没,但闻言依旧被暗暗惊了一下,回头看去,那老妪不知什么时候已出现在门边,正端坐木凳上一动不动的,仿佛她从一开始就理所当然早已经坐在那里了的。
不过被吓了一小跳后,心速旋即恢复了正常。
“命理定数如流水,莫要扰了不相干的河流……这话是您当初相赠,晚辈至今记忆犹新,可如今却还能这样算么?有许多事,分明因果在我,不相干三字,只怕再无从说起吧?”
言笑晏晏,直视于她。
于是第一次,见那老妪皱起了眉头。
“口舌争辩,冥顽不灵。”虽说很勉强,但老太太此时的表情似乎可以被称之为不悦,她微微皱眉道:“既如此,你可以走了,外面马桩有你同伴留下的马匹。我老太婆从来治伤不治寿,如今该做的都做了,该消的也都消了,你离开后从此就是两不相干,生老病死,不可再来。”
她说得不容置疑,再看那中年妇人也是一般神色,我便不再多废话,转身从床头取了老爷子留下的一点东西,却将银两捧了大半在手,转身道:“竹纤见识浅薄,我不知您二位这样的世外奇人,为何会费心费力帮个素未平生的普通人;我也不知您刚刚口中所谓的该做的,该消的,到底是个什么意思;我甚至不知二位救我一命,却令我挚爱应了此生大劫,究竟算不算故意……但无论如何,对二位,竹纤只有感激涕零的份,无奈身无长物,只有和上次一般,借此俗物聊表寸心。”
说完,恭恭敬敬将银两放在桌上,又行了大礼,这才举步欲行,谁知道没还没走到门前,突然身后一声:“慢着。”却是那妇人的声音,她不紧不慢道:“问你最后一个问题,你心中,可还有憎恨怨怼?无论多少,无论对谁。”
微微勾唇,转过身和颜悦色答道:“憎恨怨怼,不过喜怒哀乐寻常情绪,说来就来,说走就走,晚辈不知以后如何,不过如今,眼下,却是没有的,无论多少,无论对谁……因为,没空。”
话到这儿,本已算答完,突然却觉得机不可失,就继续道:“恕晚辈失礼,那我可不可以也向二位,再问最后一个问题?”
那厢的两个人已于不知不觉间又恢复了一坐一立的旧态,妇人低头咨询般看了闭目不语的老妪一眼,随后便仿佛已商量好了般,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
“其实也没什么,二位医术高明,晚辈是想求教这方面的一个问题。”于是正色抱拳道。
“传说有种药材,是塞外一种珍贵异常的花,盛开时可令人白发生黑,返老还童。不过可惜,唯有数十年方开一次……晚辈冒昧,敢问二位前辈是否知道此花花名,多少年一开,具体又该往何处寻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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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凌晨两点多码好,想说沉淀检查一下再发,结果看个视频的功夫就糊涂了,以为已经更了……于是心满意足地碎去了……更神伤的是发现早上有群人好早来挥鞭了……OT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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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色彩
独自出村,沿着青绿丛生的羊肠小道,按大致方位摸索出老远,终于找到了记忆里那蜿蜒山坳之中连通南北两道的一线山路。
踏上这条不算宽阔却坚实的土道,就终于可以翻身上马了,环顾四周熟悉的植被稀疏山石低矮的荒野,远望前方熟悉的混合了墨绿与黑的山褶,一阵莫名感慨不由升起,这时候才切身感受到,原来自己真的被带出了那么远,真的重新回到了这座连接了金州与凉州间的最大屏障,东西壁立的洪池岭上。
这又名分水岭的地方,就仿佛真是无形的岔口,连此刻接下去该怎么走,都有两种选择。
虽然不止一次烦恼于记忆的模糊,但对于那书中的传奇女子黯然神伤后的下落,自己大概还是心中有数的,既如此,那此时就该义无反顾地策马向北麓而去才对。
更何况——此花名唤优昙仙花,生于高寒之地,六十年得开一次,每次盛开,必然一白一红,两朵并蒂,花如海碗,灿若云霞——离去前,这最后一个问题的答案,已然深刻脑海,而那笼统的所谓高寒之地,常人听之糊涂,自己却也大致有数。
所以无论从哪一方面考虑,都似乎在催促人远离中原,奔赴那命定之地才对。
然而……
忖到这儿,不禁自嘲笑一笑,既然是命定,是那算不过、谋不成、躲不了的命定,那还慌什么?怕什么?急什么?
越是介意,越是深陷。
“驾!”主意已定,双镫一挟,放辔催马,直往南麓金城行。
入金城兰州,稍事歇息乔装了一下,次日并未继续南下入川。虽说也惦记老爷子珊瑚一行,但既已交代好了便无须太过挂心,即使不再太介意所谓命理命数,时间总还是浪费不起,于是径直就拐了个弯取道关中,一路过平凉府,西安府,风尘仆仆快马加鞭,幸而也没出什么事端,得以只耗了堪堪不足十日的光阴,就顺利赶到那熟悉的山脚小镇中。
打马入镇,数年不见,这普普通通貌不惊人的山脚小镇仿佛并没太多改变,它曾经是我们师徒三人生活补给的唯一来源地,即使一年只来几次,却也不知不觉已留下了太多的见证与回忆。
今日并非赶场集市的热闹日子,小街上其实有些冷清,可饶是如此,也足以令人不知不觉间放缓了缰绳——街角卖面人儿的小摊仍在,年幼时练儿曾在这摊前难得的驻足观赏过……那间挑了蓝帘的成衣铺也还开着,江湖中谁也不知霓裳之名便与这不起眼的小店有不解之缘……还有那爿我们师徒三人一起喝过茶的茶棚;那栋引得练儿第一次对外人动武的酒楼;没错了,对面小巷深处的窑炉烟囱也正冒着袅袅轻烟……
信马垂鞭缓步行,眼前一幕幕,并没有令心中生出那物是人非的哀伤,反而满是温暖,若可以真想下马细看,可惜不成,心中有更牵挂之处,所以哪怕是缓行,也依然一路不停蹄的径直到了村镇口,曾经崭新的客栈如今外观已显陈旧,但生意似乎还不错的样子。
翻身下马,入得店中却并未出现预想中的重逢,眼前小二和掌柜虽笑容可掬,却俱是陌生面孔,打听起来,方知道他们是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