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浮?!
徐岫的脸色登时就变了,紧紧的盯着那青年,他的侧面似乎与脑海中曾经有过一面之缘的黑衣男人渐渐重合起来,面色顿时大变,心道:“不可能……这绝不可能啊!”
他心神大乱,险些从墙上掉下去,可这足以叫白玉英发现了。
“是望天机先生吗?”
白玉英似乎也并没有惊讶,只是静静转过身来,她声音清柔婉转,比徐岫印象中哑了不少,但依旧动听可人,叫徐岫仿佛见到了当年的白玉英一样。徐岫半晌没动,白玉英便又对罗浮说道:“你回屋里去罢,我要与先生谈谈,你好去研习一下,我晚上要教你新招。”
罗浮似乎有些不愿,但很是听话的回去了。
待罗浮走了,白玉英又唤了一声徐岫,徐岫这才跳进了院子,仔细看了看她,然后微微叹了口气:“你识得我?”
白玉英笑了笑,看了他一眼,又低头去看手中的长剑,声音轻柔道:“这百年来,出入云隐鹤鸣的人不少,可能与师兄同出同进,又能叫萝儿喜欢的人却惟独只有天机先生一位。妾身罗白氏。”
“玉英……”徐岫看她成熟冷静的模样,心总是肉做的,不禁有些难过。
白玉英的笑微微敛收了起来,低下头淡淡道:“是师兄叫先生来寻我的吗?”但她见徐岫摇了摇头,不禁又有些紧张,问道,“难道是萝儿知道了?!”可徐岫还是摇了摇头。
“玉英……你如今,可还希望有人为了你不顾一切,为了你舍尽清修……哪怕与天地对抗?断去大道的念头?”徐岫叹了口气,温柔的看着眼前这名女子,脸上忍不住流露出爱怜备至的神色来,伸出手去撩了撩白玉英的鬓角,“你的两位师兄,永远是你的家人。”
白玉英看着他,竟好似有些无法置信,呆呆出了神,老半晌便见她两行眼泪流了下来,瞬间扑到徐岫怀里去,痛哭失声:“师兄……师兄……”竟半晌说不出别的话来,她这样的神态,竟还如当年那可怜爱吃醋的的少女一样,叫徐岫看了也想起这些年岁的翻覆无常,将她抱在怀里,轻轻抚摸她的头发,也忍不住要流下泪来。
“玉英,你吃苦了。”徐岫拍了拍白玉英的背,等白玉英哭缓了过来,两个人才分了开来。
白玉英擦拭了眼泪,眼眶依旧是红红的,在外头不便说话,便招呼徐岫进了屋中。
两人入了室中,白玉英又去关了窗扇,屋内依旧亮堂,便坐在一边的矮榻上。白玉英早失了之前那平静成熟的模样,眼圈红红的依偎在徐岫怀里,像是雏鸟寻到父母的怀抱一样。她似乎本想说什么话,又忍不住哭出声来,吸了吸鼻子,也不去管什么姑娘家的形象,将头埋在徐岫怀里,带着浓浓鼻音道:“师兄,你一定也受了许多苦。对了,你怎么成如今这样了。”
徐岫摇摇头,叹道:“说来话长,其中缘分因果杂乱,我也不知该怎么说。”
其实比起白将离,白玉英与荀修的师兄妹感情要更深厚一些,更倾向荀修一些。但徐岫待白玉英好是发自真心,白玉英依赖荀修或是徐岫,也是同样,所以徐岫对相认倒也没有什么心理障碍。
白玉英在他怀里点了点头,抽了口气来,哽咽了几声,抹了抹眼泪,微微笑道:“那将离师兄知道吗?”她顿了顿,又道,“想来他是知道的。”
“不。他不知道。”徐岫摇摇头,“而且绝不能叫他知道,玉英你要答应我,绝不可以与他说。”
白玉英有些疑惑,从他怀中抬起头来,摇了摇头以示不明。
徐岫温柔的摸了摸她的头发,轻声说道:“傻玉英,师兄自有理由,待机缘到了,我自己便与你将离师兄说,你不必担心。”白玉英这才点了点头,又可怜的叫了几声师兄,投到徐岫怀里,身子微微发颤,似乎喜不自胜。
“好吧,与我说说,你是怎样一个情况?怎么也不去寻你将离师兄,既然无恙,为何不亲自抚养萝儿?”徐岫抚着白玉英的长发,还是忍不下心说出责怪的话来,便只是轻柔问着。
白玉英在他怀里闭了闭眼,仿佛是想起了什么痛苦的回忆来,忍不住颤抖起来。徐岫也不迫她,只等她自己缓和过来,才慢慢说起往事了。
原来之前所见的那名冷峻青年,的确是罗浮,不过是投了轮回的罗浮,这已是罗浮的第三世了。第一世界罗浮阳寿尽时,正是徐岫死后四十余年后,白玉英以清修相护,正值着天道混乱,竟被她掩过耳目,罗浮入了一具死婴躯内,记忆犹存,这是第二世。第二世待罗浮长大后,两人就成了亲,罗浮恐寿命苦短,想要一个孩子给白玉英作伴。
这个孩子就是琼萝。
琼萝出生后,竟日趋虚弱起来,病怏怏的,两人初为人父人母,担忧不已,直至有一日遇上一名道人,方才道破乾坤——罗浮的命格主七杀,斩道之身,便要将自身的命格抹去,将运势与寿命转给琼萝,否则琼萝活不过三岁,而且三年寿限中还要受疾病之苦。
可抹去命格,与自杀又有什么区别?甚至要更为严重些,若稍有不慎,恐要魂飞魄散。虽说琼萝本是罗浮怕自己死后白玉英难过才降生于世,可孩子毕竟是父母心头肉,两人怎能舍下亲生骨肉,眼睁睁看她去死。
罗浮自也就逆天改命,为琼萝求取一线生机,但琼萝也因此压制了命数,本来她现在应是与现下的罗浮差不多年岁,甚至还要大上一些,可她命数被父亲压制,运势被扭转,寿命被延伸;数十年来便以一个婴儿的样子活着。之后罗浮奄奄一息,白玉英抱着琼萝陪着他走完最后一程,误以为罗浮魂飞魄散,心中不由死志萌生,便将琼萝托付到将离那儿。
结果后来,哪知荀修也已死去,白将离(其实是君欢)竟好似行尸走肉了一般,白玉英便将琼萝托付给他,期望白将离会因为这个孩子激起生机。之后白玉英赶回去,发现罗浮精魄未散,魂魄入了轮回,白玉英追踪他的魂魄到现在的罗浮身上,他的魂魄太虚弱了,白玉英几乎不敢离开,守护在罗浮身边,一边以清灵之力温养罗浮的魂魄,一边将其他前来寻仇或是打算吞噬罗浮魂魄的妖魔鬼怪灭杀。
罗浮长至十余岁,方才魂魄稳定,白玉英才得半口空闲先去探望琼萝。她虽想过与琼萝相认,但又觉得羞愧难过,不希望自己这个不称职的母亲打扰到琼萝如今安静的生活;即便如此,琼萝每年的生辰,她也时常编些花环草蚱蜢之类的小东西放在琼萝屋外,第一次她害怕自己暴露,之后看琼萝当做山间精灵赠她的礼物,便也就年年延续了下来。
只是之后久了,她的修为大退,便再也不敢再上山了,因为云隐鹤鸣的结界已经足以伤到她了。
直至如今。
“……”
听罢白玉英一席话来,徐岫简直说不出别的话,半晌才怜惜的拍拍白玉英的背脊:“玉英……”他顿了顿,又觉得仿佛自己说什么话,也无法安慰这个可怜女子曾经独自经历的那种丧夫失女的痛苦,便轻柔说道,“你不要害怕,琼萝……琼萝是个孝顺孩子,她定会喜欢你的,子不嫌母丑,你与罗浮都是……很好的父母。”
白玉英破涕而笑,抬起头来看着徐岫,满面欢喜:“真的吗?”
徐岫伸手擦拭了她柔软的面颊,点了点头,忽又问道:“这百年来,玉英你后悔过吗?若不是罗浮,你寻个称心如意的道侣,恐怕不会成如今这般模样吧。”
白玉英在他怀里闷笑出声,眼泪又顺着徐岫的指尖不停的流下来:“我怎么会后悔呢,我绝不会后悔的……喜欢上罗浮,跟罗浮成亲,为了他撇下琼萝,我虽然恨自己无能,却绝不后悔。甚至于这种痛苦……也是一种甜美。”她从徐岫怀里脱出身来,捂住心口,微微侧了侧头。
“师兄一定想不到,到如今,我只要在别人口中听见夸他的话,又或是说到他的传闻。我都要留下来,等到听完了,人散了,才肯离开……他们说的时候,只盼他们多说一些,再多说一些。”白玉英低下头去,鸦黑的睫毛上坠满了泪珠,面上的笑容似乎都带着疼痛的幸福,“罗浮送我的第一朵花,他第一次抱我,他第一次对我说喜欢……我都记得。哪怕之后他离我而去,哪怕之后他选择的是萝儿,我也从不怪他,要是可以,我也宁愿为萝儿改命的是自己。只要他活着,他还在世……我就不觉得痛苦。”
徐岫突兀就冷静下来了,他似乎能彻底确认自己对白将离的感情了,便不由微微笑起来。
“你既然不方便上山,我虽不知道为何你不愿去寻将离,但我也不会究根探底。只是你这样未免可怜了些,我以后时常带萝儿来见你,好吗?”徐岫轻柔的拍了拍白玉英的手。
白玉英忍不住笑了起来:“真的?”
徐岫点了点头,白玉英似乎是开心的不得了,竟不知如何表达了,出门去舞了一段剑。之后两人又说了些琐事,徐岫这才离开。
白将离啊……呵,白将离。
徐岫开开心心的走入巷子打算回去,心里一片温柔难言,只期盼着赶紧跟他们回到山上去,好好的抱着白将离亲上几口,腻歪一阵。
而且萝儿啊……萝儿……
琼萝?!
徐岫忽然脑子里一轰隆,想起一句话来。
圣婴琼萝,于天道倾覆之时所生,命数为生父相覆,寿命其延;其母所护,日切关怀。生性纯净可爱,曾居于婴儿之时更改命数,搁置数十余年……终,化世间清气,不复存在。
徐岫脸色顿时惨白了起来,哆嗦了一会嘴唇,竟说不出半句话来。
第二十八章
大约是徐岫回来的时候脸色不佳的缘故,琼萝只小心翼翼的看着他,却并没有撒娇好奇徐岫去了哪里;白将离对其他事皆是漠不关心,自然更不会开口询问些什么;三人便各有滋味的喝尽了一壶茶,因着琼萝方才在茶水摊上吃饱了糕点,两个大人又皆已辟谷,午膳也就此揭过了。
之后数个时辰,徐岫虽牵着白将离与琼萝,却委实有些魂不守舍,甚至于险些撞上人,还要一个瞎子一个稚童急急拉住。白将离察觉他心神不宁,倒也并未生气,只是停下步来,任徐岫往前走到双手可牵的极限后停顿下来,这时徐岫才恍惚回过神来,转过头来疑惑的看着白将离:“怎么了?”
白将离微微摇了摇头,沉默了一会,才开口说道:“你有心事。”他声音肯定,丝毫疑问也无。
徐岫看了看他,又回过头苦笑起来,方道:“我带你与萝儿去见个熟人,好么?”
白将离百年来孑然一身,便以为是望天机的熟人,只点头道:“自无不可,只是你为何这般为难?难道这个人,不大该见吗?”琼萝在边上听着,却懵懵懂懂没听透几个字,只晓得不回山上去了,她毕竟不过是小小稚童,心性爱玩爱闹,早年随白君欢呆在山上被束着也就罢了,之后望天机一来,便格外贪热闹起来,便开心的嘻嘻笑起来。
“这个人,自是该见的……”徐岫叹了口气,“我苦恼,不过是为了另一桩琐事罢了,现下倒也不打紧,无需在意。”
之后自是徐岫前头带路,活力满满的琼萝在他身侧一蹦一跳,白将离虽然知道望天机心中有事,但他一来不是无谓好奇之人,二来不想结他人因果,便也没有再度追问。没多一会儿,小姑娘耐不住寂寞,独自蹦跳往前去了,徐岫见她可爱模样,心情也好了许多,微笑摇了摇头,大袖轻拂,抓着白将离的手快步跟了上去。
“哎呀……”琼萝正往后退呢,冷不防撞着一个人,自己险些跌到地上,好容易站稳后急忙转过身,只见是位腹部高隆的夫人,正斜靠在她夫君怀中。琼萝吓坏了,急红了脸,忙跟人家道歉:“对……对不起,萝儿不是故意的。你痛不痛……萝儿,萝儿给你吹吹好不好。”几乎要掉下泪来了。
却听那夫人轻轻笑了一声,说道:“好姑娘,跟你无关,是我这孩子闹腾我呢。”那夫人声音极为熟悉,当她从那男子怀中抬起头来时,立刻叫琼萝怔了怔,下意识伸出手来捂住了嘴巴。
琼萝眨巴了一下眼睛,不可置信的盯着她的肚子,又看了看她的脸,才轻轻唤道:“蕳清姑姑?”随后又畏惧的看了看折丹,低下了头,面上犹带愧疚,“对不起……蕳清姑姑,都是萝儿不乖,撞到你了。”
蕳清却摇头笑了笑,她笑靥如花,比起以往的清冷美艳,更多添了几分温和柔软,然后轻声道:“别自责,就你那些力气,还撞不到姑姑。要真是不好意思,以后可千万小心些,别这么冒失了。”她伸手护着肚子,勉强欠下身来,拿着手帕轻轻擦了擦琼萝的脸,温柔至极。
她做完这些事后,又摸了摸琼萝的头,抬起头来笑意不明的看了看停滞在不远处的徐岫,起身靠着折丹,夫妻两人很快便离去了。不知为何,徐岫越来越不敢见蕳清了,他本来想问一问命运能不能更改,但见到蕳清的时候,却很快僵直了身体,甚至不敢过去一步。
三魂七魄……荀修……
徐岫总觉得自己似乎是抓到了什么,却又很快消失了,并且这点头绪也完全无法阻止这种畏惧之心越发生长。
蕳清一定还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徐岫正失神着,琼萝却低着头走过来抓住他的袖子,轻声道:“天机叔叔,我们回山上好不好……萝儿想要回家睡觉。”她声音素来稚嫩清脆,此刻却有些低哑,甚至还隐隐带着一些哭腔。徐岫伸手将她揽入怀中,才感觉到小姑娘的身体抖得厉害,便忍不住将她抱了起来。
琼萝低着头埋在他脖颈处,徐岫只觉得那处微微有些湿润的冷意,心中便一咯噔:“怎么了?萝儿?”
白将离也偏过头来,轻拍了拍琼萝的背,掌心抵着徐岫的背,两人带着孩子慢慢往前去了。琼萝抽泣起来,低低的问道:“天机叔叔,娘亲是不是不要萝儿了?我好希望自己是蕳清姑姑的孩子,一生下来,就有妈妈爹爹疼爱。”
随即,琼萝忽又摇摇头,泣不成声:“不……不要了,萝儿……其实萝儿有师父跟天机叔叔也很足够了。一定是萝儿不好,不够讨人喜欢,娘亲才会生气不要萝儿的。”
徐岫心中一痛,按了按琼萝的脑袋,竟一下子说不出半句话来。白将离收回了手,神色也有些黯然,他与琼萝,又何尝不是一样,原来许多事,竟是如此惊人的相似。
只不过玉英,是为了她不得不离去;可自己……呵……
白将离本以为陈年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