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警察当然听得出他其中含糊的地方,当即追问:“郭杰让你过去你为什么立刻就过去?我们已经知道郭杰一伙人曾经在去年九月勒索过兰知和另一位受害人,是不是那件勒索案你也参与其中?所以你才这么急着赶过去?”
韩敬都已经看到了脱罪的希望,当然不愿意放弃,忙摇头否认:“没有,我不知道勒索的事情。我……我立刻赶过去是因为我很担心兰知。他们说兰知出事了我很着急……”
“兰知和你什么关系?你为什么要替他着急?就我们所知,你和郭杰以前一起服过刑,关系很不错。”
韩敬急了,就道:“我和兰知关系很好。他是我的……我的……”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又改口说,“他和我是室友,我们一起租房子住。”
那警察一听差点没笑出来:“你和兰知一起租房子住?他是大学教授,你是什么?你要吹牛也不能这么吹吧?”
“我没吹牛!”韩敬怕对方不信自己,脑子飞速地转,很快道,“你们知道兰知现在的住址吧?你们,你们可以去查我在Z大附中高复班结业时候填的联系地址,那个地址和兰知的住址是一样的。”
那警察见他说的这么认真,也就不笑了,做了点笔录,说:“好的,我们会核实的。”
韩敬松了一口气。
那警察又问了一些问题,随即收起笔录走了。
晚上天都已经黑了的时候,被关押了整整一天一夜的韩敬,终于被释放了。
临走的时候他不忘向人打听了兰知现在所在的医院。
兰知在离警察局十来站路外的R医院里。
在警察局外他遇见了郭杰的女朋友夏荻。夏荻在昨天下午的时候就被郭杰赶去了朋友家“避一避”,所以并没有被抓捕。
而且她的确也和这件事情没有什么大的关系。
夏荻也不知道从哪里得来的消息,告诉韩敬:郭杰和顾哥大黄还有黑子串供,郭杰自己一个人扛了敲诈伤人和绑架,说自己是主犯,咬定其他几个人是自己临时找来帮忙的,因此都只能仅仅算是绑架案的从犯。
因为郭杰硬扛了整件事情,所以那三个人卖了郭杰的面子,并没有把韩敬供出来,只一口咬定他是不相干的人。
再加上受害人兰知的坚决否认,韩敬才能够被安然无恙地放出来。
“砖头哥,”夏荻道,“四胖哥让我传话给你,说他十年八年的恐怕是出不来了,让你看在这场交情的份上,今后帮忙照顾一下他在老家的爹,别亏待了老头子。”
韩敬点点头。他救了郭杰的爹一次,郭杰一报还一报,这一次放了他一马,也算是非常有“义气”了。
从此以后,和这帮子狐朋狗友,一刀两断,两两相清。
韩敬深吸一口气,转身,叫了一辆出租车直接奔往兰知所在的医院。
在出租车上韩敬思绪很乱,兰知肯定很生气,到时候无论兰知怎么骂自己怎么责怪自己自己千万不能动气,兰知哪怕要打自己,那……那也就让他打呗!只要能让他消气,韩敬什么都愿意做。
他正想着,却突然听到车内的广播开着,新闻电台里正在播报今天发生的各种时事新闻。
然后他听到了播音员谈到了昨晚的绑架案:“案件的最初起因是作案人员拍摄到不雅视频,并勒索该视频中的两位男性受害人。据悉,这两位男性受害人均是A市副市长杨瑛的家人。为此,本台记者第一时间试图联系杨副市长,但是杨副市长的秘书以‘案件还在审理过程中,暂时不方便发表评论’为由,拒绝本台记者的采访。”
韩敬听到这个新闻,本能地就觉得事态不对,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因为朱诚学术造假的事情,兰知和杨瑛一家,实际上已经断绝了往来。
兰知这半年来,没有再去过杨瑛家,也没有给对方打过电话。
韩敬知道,朱诚和杨瑛,肯定是对兰知非常不满的。得饶人处且饶人,更何况是被自己养大的养子这么暗中摆了一道。
他正心惊胆战地想着,电台里已经继续播放前方记者的采访:“据一位不愿意透露姓名的相关人士透露,本次绑架案的受害人,也就是不雅视频中的年轻男子,平时经常出入各种高档同性酒吧,私生活开放。而这一次之所以及时得救,正是因为一名与其同居半年的男性性伴侣及时发觉异常并及时报警……”
正好黄灯跳红灯,出租车一个急刹车。安全带在那一瞬间勒紧,勒得韩敬胸口发疼,再也无法呼吸。
韩敬在录口供的时候为了力求脱罪,亲口向警方承认了自己和兰知住在一起。
为什么案情仅仅发生了一天,在这么多纷纷扰扰的线索里面,唯独关于兰知的私生活问题,要被媒体故意曝光出来呢?
韩敬透过车窗往外看:马路上车辆飞驰而过,汽车尾灯宛如一颗颗的流星,被一只无形的手搅动,在夜色里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光的漩涡。
而韩敬有一种直觉,如今的兰知,就被那只无形的手,推到了漩涡的正中央。
韩敬很快到达了R医院。
R医院门口各种媒体采访车。韩敬本来就有不好的直觉,见状更是吓坏了。
这么多人都想要从兰知嘴里问出点什么来吗?
结果一打听,他才知道自己自作多情了。
这么多媒体采访车聚集于此,是因为副市长杨瑛亲自前来看望兰知。
媒体关心的从来不是绑架案,而是绑架案对杨瑛仕途的影响。
不雅视频的内容据说是杨瑛丈夫和养子的乱伦车震——虽然媒体都已经有所耳闻,毕竟事关重大,在没有看到视频之前,大家在报道的时候还是相对谨慎。
但杨瑛当年可是坚决站在抗议养父性侵养女恶性案件的最前沿,还四处奔走,督促立法,并籍此争取了民意,才一路仕途顺利的。
如今出了这么一个影响声誉的不雅视频,内容还恰恰是养父和养子之间的不伦关系,绝对是对杨瑛形象一个极大的讽刺。
落井下石的,看八卦的,等澄清的,各路心态都有,所以才会吸引了A市全城媒体的目光。
虽然每家媒体都想挖出点独家的爆料来,但是R医院也不是吃素的,以“正在全力抢救病人,非家属不得入内探望”为由,将所有媒体统统都挡在了外面。
韩敬趁人不注意,还想偷偷溜进去,被一个眼尖的护士拦下来:“先生你不能进去。”
韩敬厚着脸皮笑:“我是兰知的家属。”
那护士哪有那么容易忽悠,白了他一眼:“走走走!我们这儿这么多病人,四只手都忙不过来呢,您就别再给我们添乱了成不成?”
韩敬把护士拉到一边,低声道:“我真不骗你。我和兰知住一块儿呢。你去翻翻,他的地址是不是J路111号?”
那护士见他像条癞皮狗似的怎么也赶不走,就没好气地道:“好啊,你要是真是病人的家属,那麻烦你现在去财务科替病人交一下未付的医药费好吗?”
韩敬愣了一下。
那护士见他犹豫了,就嗤笑一声,道:“你不是说和病人住一块儿吗?不想交那么多钱的话回去把病人的医保卡找出来送到医院也行啊。”
韩敬一听有机会,忙追问:“真的?我把他医保卡找出来你们就放我进去看他?”
那护士点点头,转身就走了。
一个保安已经过来赶韩敬:“先生麻烦你不要耽误医护人员的工作好吗?”
要找张兰知的医保卡还不容易?
韩敬伸手摸了摸口袋里的钥匙,拔腿就往家跑。
在韩敬赶回家取兰知医保卡以证明自己是兰知“家属”的这段时间里,杨瑛一直坐在病床旁,看躺在病床上的兰知。
她知道兰知是清醒着的。
兰知也知道杨瑛就在自己身旁坐着。
不过他们谁都没有开口说话。
窗帘并没有被拉上,璀璨的城市夜色将天空照成了青白,隐隐约约有一两颗星星质朴地闪烁,也很快被艳俗的霓虹灯光芒掩盖下去。
就好像当初最纯真最真切的情感交流,如今被太多的欲望所阻碍,早已经找不到可以安全着陆的地点。
最后还是杨瑛先开口,说:“我和R医院的领导谈过了,会给你用最好的药,配最有经验的医生。你不用担心钱的事情,我已经让秘书预付了,如果将来还有超支,让他们直接报到我的账上。”
兰知没说话,只看着天花板。
杨瑛犹豫了一下,还是伸出自己的手,轻轻拍了拍兰知,柔声道:“小兰,你好好养病,其他的事情不用担心……我们……怎么说都是一家人呢!”
“你要我怎么做?”兰知直截了当地问她。
杨瑛愣了一愣,正在拍兰知的手僵硬在半空中。
兰知并没有看她,依然很平静地望着天花板。
他的另一只手臂上在打点滴,鼻子里也插了一根管子。窗外的霓虹灯透进来,在他黑色的瞳孔上折射出妖艳的色彩,遮挡住他眼底真实的情绪。
杨瑛愣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
“你被绑架这件事情闹得很大,很多人都想要采访我。”她很仔细地措辞,“媒体已经知道了整件事件的起因,对你和你伯父的关系有很多的猜测,对我的工作当然也有很多猜测。”
说到这里她停了一停,观察了一下兰知的反应。
兰知并没有什么反应,神情十分冷漠。
“你大概还没有看新闻,”杨瑛继续说,“已经有不少电台电视台公开了你的私生活情况,所以各种猜测都有……”
兰知闻言突然转过头来看着她。
四目相对,杨瑛首先将目光避开。
她当然清楚,以兰知这么聪明的人,一定能够想到,这种私生活资料的公开,肯定是经过她的授意。
目的,是为今晚和兰知谈判的结果,做一个水到渠成的舆论铺垫。
“小兰啊,”外界舆论压力已经抛出,接下来就是内在的以情动人了,“小兰啊,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那个时候你才十二三岁,还没有我高,见到人也很腼腆。一转眼就过去这么多年了呢!”
说到这里她再一次握住兰知的手,语气也开始哽咽起来:“你朱伯父的确有做的不对的地方,可是他毕竟也养育了你这么多年。而且你看,他现在已经辞职离开了Z大,赋闲在家,也算是受到了他应该受到的报应……而我呢,刚刚成为副市长还不到一年,面临来自各方的困难和阻力很大……万一这件事情被别有用心的人借题发挥……”
“声明带来了吗?”兰知突然打断,问她。
杨瑛一怔,随即点头默认,从怀里掏出早就替兰知准备好的声明。
她早就想好了事情该怎么解决:先通过媒体放出兰知私生活混乱的风声,然后让兰知来读这一份经过仔细推敲的声明。
她唯一需要做的,就是打动兰知而已。
兰知太聪明了,她只说了寥寥几句,兰知就已经了解了全部。
“我等会就到媒体面前去读一遍。”兰知用很淡的口气说。
“你需要先看一下吗?小兰?”杨瑛没想到兰知会这么爽快地答应。
毕竟这封声明一读,对兰知个人的影响是毁灭性的。
“不用。”兰知很迅速地回答她,重新把目光落上了天花板,“但是我有个要求。”
“什么要求?”
“麻烦您今后再也不要来找我了。”
韩敬和兰知也一起住了大半年了,兰知对自己的私人物品并没有什么特意隐瞒的,所以韩敬很快就翻找到了兰知的医保卡。
他身上的钱买了飞机票又来回乘了几次出租车,已经所剩无几。于是他将当初郭杰给自己的那五万块钱翻出来。
因为兰知出房租的关系,五万块钱倒也花得不多,还剩了两万不到,韩敬现在也顾不得这些钱的来历了,统统带在身上,以备不时只需。
然后他再拦了一辆出租车,重新赶回R医院。
在车上的时候他脑中一直紧绷的弦微微有些松懈,就忍不住思索起来:杨瑛怎么来医院看兰知呢?
他本能地觉得对方没安啥好心眼。
但是他也想不出对方究竟能够怎么样。总不见的掐死病床上的兰知吧?用脚指头想想也知道对方也还没有这个豹子胆。
这么一想韩敬稍微宽心了一些。
他一天一夜几乎没怎么合过眼,心中这么一放松,头粘上车窗就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半睡半醒中,他好像开始做梦。
还是他刚才见到的R医院门口,媒体聚集。他看到兰知被人用轮椅推出来,杨瑛陪同在一旁。
摄像机话筒蜂拥而上,情况十分混乱。
兰知的模样还是和韩敬在审讯室里看到的一样,神情虚弱而沉敛,面无表情,一只手上打着点滴。
他非常平静地在聚光灯里展开自己手中的稿子,坐得笔直,开始一字一字地念一份声明。
在声明中,他首先感谢了养父养母的养育之恩,随即他向媒体承认了他自己不同于常人的性取向,并对因此给养父养母造成的困扰表达了歉意。
即便睡意朦胧,韩敬也本能地觉得事态不对。
“不要!不要继续念了!”他大叫一声,彻底清醒过来。
出租车还继续在高架上行驶,一盏一盏的路灯灯光投上挡风玻璃,又迅速地黯淡隐匿,消失在背后。
只是一个梦啊。韩敬伸手摸上汗水涔涔的额头。
然后他的手就这样僵在了额头上。
因为他听到兰知一贯冷淡的嗓音从出租车上的电台广播里透了出来。
兰知继续在一字一字地念声明:“……由于我个人的性取向,我于去年七月八日晚趁我养父朱诚酒醉,主动在车内引诱了他。在这里我要强调的是,此事是我个人的行为,与我的养父朱诚和养母杨瑛均无关系……”
车内音响并不是很好,兰知的声音被磨砺,被扭曲,被放大,却依然展示出一种心如止水的沉静来,让韩敬感觉到了一种不真实。
这不是真的。韩敬控制不住地摇头。
六月天,字字如雪,寒如冰窟,怎么可能是真的呢?
有一瞬间,韩敬以为自己还在先前的梦境中。
然后,他很快意识到,从头到尾,自始至终,他都没有做过梦。
“住口!兰知你给我住口!”他用力地拍打着出租车上的电台调音按钮,在狭小的车厢内发疯而无助地大叫。
韩敬赶回医院,得了声明的媒体都心满意足地撤退了。
杨瑛也已经走了。
原本热闹非凡的医院大门口,一下子冷清得很,好像是被世人无情遗弃了一样。
风雨欲来,六月的夜风呼啦啦一吹,将韩敬已经被冷汗湿透的T恤衫贴上他的后背,竟然有几分寒意。
心中难受的韩敬交了兰知的医保卡,终于能够进入病房看望兰知了。
进去之前护士拉住他,非常严肃地嘱咐道:“病人生命体征不太稳定,请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