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站立不稳,钥匙插了好几次,才勉强打开房门。
“兰知——”他在“咿咿呀呀”的开门声里喊。
屋内很安静,阳光透过淡色的窗帘照进屋内,将他的声音也镀上了光。
没人回应他。
韩敬慢慢地把门关上,走入客厅。“兰知——”他又喊,“我回来啦!”
还是没有回应他。
金色的阳光在他的声音里开始摇晃。
韩敬在屋内来回地走,把所有房间的门一扇一扇都打开了:浴室,厨房,卧室……
每开一扇门,他都坚持着喊了一遍:“兰知,我回来啦!”
可惜每一扇门打开,他看到的都只是空荡荡的房间,将他的失望层层围绕。
最后他甚至不死心,挣扎着去打开了衣橱的门。
或许兰知只是和他开玩笑,躲在了衣橱里面呢?
可他再一次失望了。
或者说,他绝望了。
靠墙的立式大衣橱里,整整空了一半。
兰知拿走了自己所有的衣服。
他的衬衫,他的西服,他的领带,他的袜子,他的围巾,他的手套。
韩敬顺着衣橱的门,缓缓滑倒在地上。
屋内没有开空调,很闷热。韩敬就这样呆呆地看着毫无生机的房子,任由自己头上的汗珠,如泪水一般,一滴又一滴,滚落在木制的地板上。
最后他感觉自己都有些脱水了,于是他终于说服自己站起来,去厨房倒了一杯水。
然后他就看到了书桌上有一张被一串钥匙压着的淡黄色信纸。
那串钥匙是兰知的,韩敬一眼就看出来了。
他慢慢走到书桌旁,去看那封信上的字。
信是兰知手写的。韩敬认得出兰知的笔迹。
偌大的信纸上兰知只写了三句异常简单的话:
“韩敬:
感谢你两个多月的照顾。
祝,学有所成。
勿念。
”
最底端兰知甚至没有落款,只是加了一行小字:“p。s。密码是你的生日。”
韩敬颤抖着手翻开信纸,只见下面,还安安静静地压了一本活期存折。
枣红的存折封皮,淡黄的信纸,黑色墨水写成的寥寥数字,就这样形成了最绚丽斑斓的画面,毫无保留地在韩敬的眼前璀璨绽放。
韩敬就这样呆呆地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他突然发疯般地抓起那张信纸,在手里死命地揉成一团,好像这样做,就能把兰知的无情统统抹去一样。
“谁要你的钱!谁要你感谢!”他一边忿恨地大叫着,一边翻出书桌下的碎纸机来,“还‘勿念’?谁要念你啊?!谁他妈的要念你啊?!你谁啊?自我感觉这么良好?你放心吧!我绝对不会念你的!”
他就这样把那一团揉得皱巴巴的纸强行塞进碎纸机的入口,发泄般地狠狠按下开关。
然后他立刻又后悔了。
这可是兰知留给他的最后一样东西。
万一以后真的再也找不到兰知,他连一个纪念的东西也没有。
韩敬忙不迭把碎纸机的电源插座拔了,打开碎纸机的盖子,试图把那张被撕扯了一半的信纸重新从碎纸机里抠出来。
打开盖子的一瞬间,他愣了一下。
除了刚才被韩敬放进去的,还半卡在入口处的那一张信纸,碎纸机内部,满满全是被割成一条条的淡黄色的信纸纸条。
黄如开遍油菜花的田野,充满了春天的温馨气息。
很显然,兰知为了给他写这一封信,打了至少不下十来遍的草稿。
每一遍他应该都是不满意,所以就把草稿扔进碎纸机处理掉了。
韩敬把那一堆淡黄色的纸条捧出来,坐在地上,锲而不舍地开始拼凑兰知的草稿。
他拼了很久很久,甚至都忘了喝水忘了吃东西忘了睡觉。
“韩敬:谢谢你为我找人献血,你不该在献血后淋雨……”
“韩敬:不要难过。我知道你希望我再给你一个机会,可是我……”
“韩敬:谢谢你这两个半月来的照顾,你熬的粥很好喝,汤煮得一点也不淡……”
“韩敬:很高兴你能考上大学。大学是人生新的旅程,你应该开始新的生活……”
“韩敬:我比你大很多,而且现在又出了这样的事情,我仔细想了想,觉得我们在一起并不……”
“韩敬:你的人生才刚刚开始,你会有你自己的生活,学业和事业……”
“韩敬:这是我自己个人的决定,请不要责怪你自己,我并不是不原谅你,而是……”
每一份草稿都只写了一个深情满满的开头,就被兰知残酷地摈弃。
韩敬第一次发现,原来兰知什么都知道。
知道他献血,知道他淋雨,知道他哭着恳求兰知给自己一个机会,也知道他考上了大学。
兰知不仅什么都知道,还在挣扎,还在思考。
韩敬跪在地上,对着一地长长纸条拼凑出来的兰知的心思,无声地笑了笑。
最后他把兰知定稿的那张被撕扯了一半的淡黄色信纸又举起来,重新读了一遍。
三句话,克制而冷静,一如他平时的疏离模样,和那些躺在碎纸机里面的深情满满的开头完全不同。
所有最真挚最温柔最动人的情绪,全都被他小心翼翼地遮挡好,深藏不露。
“兰知,”韩敬自言自语了一句,“我觉得这是你所有草稿里写得最糟糕的一封。”
说完这句他实在是疲累至极,又或许是幸福至极。总之他往前一倒,整个人趴在那一堆兜满了兰知感情的纸条上,睡了过去。
这一觉就睡到第二天天亮。
韩敬睁开眼睛,对着天花板发了一会儿呆。
光知道兰知的感情没有用。
事实上,兰知已经走了。
而且天大地大,韩敬根本不知道兰知到哪里去了。
韩敬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跑去Z大找了人事科的那个老乡。
“兰知已经辞职了。”老乡告诉他,“这周一刚刚辞职的。”
韩敬呆了一会儿,突然很无奈地笑了一声。
是啊,兰知现在声名狼藉。一个引诱自己养父的同性恋,怎么可能还在大学里教书呢?Z大没有直接开除兰知而是给他面子让他自己主动辞职,已经是很有人情味的做法了。
而韩敬他,这两个半月来却一直天真地以为,兰知还可以留在Z大,还可以继续在Z大工作,研究,教书。他甚至在当时知道自己考上了离Z大不远的Q大的时候还洋洋得意,想着以后可以经常过来看望兰知,接他下班,和他一起有说有笑地回去。
现在想来,兰知在养病的时候,一直很沉默地看着窗外,只怕也是在考虑自己将来该如何生活下去吧。
不仅仅是兰知个人的声誉,他全身心投入的工作,老早也被那一纸声明,轻而易举简简单单地毁掉了。
他这个样子,以后靠什么来赚钱养活自己呢?
韩敬觉得自己这两个半月真是想得太简单了!
韩敬想到兰知经常加班加到深夜,结果却落得一无是处,当真是心痛如绞。
想到最后他却忍不住要责怪自己:这一切,难道不都是自己造成的吗?要是早点摈弃自己那一点可怜而愚蠢的自尊心,告诉兰知自己认识郭杰,说不定事情根本不会发展到这一步!
再退一步讲,要是自己好学上进又有钱,兰知何必这样担忧生计问题?韩敬是根本不介意养兰知的!只要自己有钱,他愿意养兰知养一辈子。
可惜的是,韩敬他根本没有钱。他连他自己都养不活,又怎么去养兰知呢?
真是不知道天高地厚!
韩敬痛恨自己,非常非常地痛恨自己的无能。
说到底,还是他根本没有能力留住兰知。
韩敬沮丧极了。
那老乡见他一会儿笑一会儿又脸色难看,就上来扶了扶他:“你怎么了?”
韩敬回过神来,摇了摇头。
“你要找兰知干吗?”那老乡往四周看了看,将韩敬拉到一旁低声说,“我跟你说,这个人品行不端,不仅喜欢男人,而且还不要脸去勾引对自己有恩的养父,根本不是什么好货色!他不辞职,这里也没脸待下去了。”
韩敬看着老乡,许久才认真地说了一句:“他是一个很完美的男人。”
老乡惊讶极了,似乎还想辩驳,韩敬已经打断他:“既然兰知辞职了,那他的档案被退到了哪里?”
档案随着工作走。如果兰知有了其他的工作,档案肯定也是要被调走的。韩敬此刻非常冷静。
“他让我们把他的档案直接退回他的户籍所在街道居委会了。”
“哪里呢?”韩敬追问。
老乡替他找了找,告诉了他地址。
韩敬一看,那地址是闹市,附近不远就是兰知以前住的地方,朱诚和杨瑛名下的那一套高层公寓。看来兰知和朱诚杨瑛,还有着名义上的养父母和养子的关系。
韩敬谢谢了老乡,抱着试试看的心态,又去了兰知以前住的那套公寓。
大热天他花了好几个小时穿越整个市区,只为了一个十分渺小的希望。
并没有太出乎他的意料,那套公寓被朱诚出租给了一对小夫妻,根本没有兰知的影子。
韩敬站在公寓的楼下,徘徊着不肯离去,沮丧而不死心。
不远处就是那家韩敬熟悉的小超市。在那家小超市里韩敬买过排骨买过年糕还买过童子鸡。
天色已经逐渐暗下来,华灯初上,空气里都飘着饭香。
不知道为什么,韩敬的眼前又浮现出兰知坐在他对面吃饭的模样。
兰知吃饭的时候很安静很恬淡,没什么话。
不过他这个人,就算不是在吃饭的时候,也是没什么话的。
韩敬很想伸出手,去触碰眼前的兰知。然后他立刻意识到自己只是在做不切实际的幻想。
韩敬痛苦地蹲了下来。
没有兰知的日子,思念如潮,他觉得自己要发疯了。
他甚至拿出手机,无望地拨打兰知的电话号码。
“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甜美的女声一遍一遍地回荡开去,和天边绚丽的晚霞城市璀璨的夜景融为一体。
韩敬不知道,从今往后,他的精神寄托究竟该放在哪里?
有一瞬间,他甚至怀疑否定了过去的一年:或许兰知根本不曾存在过,只是他韩敬脑子中臆想出来的一个完美男神形象。
最后,他去了那家兰知曾经带他去过的GAY吧。
景依旧,人不同。
韩敬不死心,一个一个地挨个儿问过去:“请问你最近见过兰知吗?”
他得到的答案都是否定的。
很多人都认识兰知,可是兰知并没有怎么和这些人深交过。很多人对兰知的记忆似乎都只是停留在床上。
“兰知啊,”有个西装笔挺的男人醉醺醺地嚷道,“几年前他不是和T集团的那对开房玩双龙,结果把两个1一起玩到急诊室里去了吗!我们都听说过,大名鼎鼎,如雷贯耳,不服不行啊!”
旁人也醉了,神志不清地跟着附和:“是啊,是啊。兰知颜正身材好,床上又放得开,以前可是我们这吧里最有名的0号啊。话说……他已经很久没有来了吧?”
“可能换别的地方去玩了吧?”
酒吧里的音乐嘈杂,充满了情欲的气息,韩敬被挤在拥挤的人群里,只能从他们的嘴里拼凑出关于兰知支离破碎的记忆片段。
其实韩敬在听别人讲兰知的风流韵事的时候并没有什么难过或者不爽,相反,他感觉到很安慰。因为他从那些记忆的片段里感觉到了一个实实在在的兰知。兰知活生生地存在过,和人说过话,和人喝过酒,和人开过房。
兰知,并不是韩敬臆想出来的人物。
韩敬被人群挤来挤去,脑子里浑浑噩噩,就像是随波逐流的浮萍。最后,他感觉有一只手搭上了自己的肩膀。
“韩敬。”一个面孔陌生的男人准确地叫出了他的名字。
韩敬回头看着对方,觉得对方的声音听上去很熟悉。
“你怎么想到来这里玩了?”对方问他,见他一脸迷茫的样子,就笑着把手伸出来,“对了,我们还没有正式见过面。”
韩敬狐疑地和这个陌生男人握了握手。
“我叫柯振楠。”对方很淡定地介绍自己。
韩敬一听到柯振楠的名字那可是气不打一处来。
上次兰知性命危在旦夕,韩敬无奈之下向柯振楠求献血,结果吃了一个大大的闭门羹。
于是韩敬立刻狠狠白了他一眼。
柯振楠倒是对韩敬很有耐心,他对韩敬不了解,可他对兰知是有所了解的。
兰知那一天在他公寓里坚定地说:“我愿赌服输。”一句话,让柯振楠对韩敬产生了浓烈的兴趣。
是怎么样的床上功夫怎么样的“神器”才能让兰知这么苛刻挑剔的人宁愿去放手赌博一次呢?柯振楠想当然地认为兰知是看中对方的身体条件,因此很想亲自尝试一下。
所以他也不生气,又邀请道:“韩敬,你要是没事的话,不如一起喝一杯?”
他知道韩敬没什么钱,就又补充一句:“我请客。”
韩敬怎么会被这种蝇头小利诱惑呢?他现在的脑子里只有兰知了,根本装不进其他任何的男人。
“你最近见过兰知吗?”他开门见山地问柯振楠。
柯振楠被问得颇有些无趣,摇头:“没有。他不是住院养病吗?”
既然没见过兰知,韩敬觉得自己就和他没话好讲了,转身要走。
柯振楠拦住他还想搭讪,韩敬不耐烦起来,推开他,说:“我对螺蛳diao的男人没兴趣!”
柯振楠一愣:“你说什么?”
韩敬很不屑地瞥他一眼:“你装什么傻?”
“你是说我那里尺寸小?”柯振楠很诧异,虽然他涵养很好,到底有些不爽,“谁和你说这么荒谬的谣言?”
韩敬见他死不承认,想到他两个半月前死活不肯给兰知献血,差点耽误了兰知的手术,就故意存了要打击他的念头,当即冷笑了一声,回答:“别装了。是驴子是马,拿出来一溜不就一目了然了吗?”
柯振楠毕竟是高学历,很快就推测出来,问:“是兰知跟你说的?”
韩敬鼻孔朝天“哼”了一声:“他给你面子,没说。不过你遗留在他床头柜里的那盒安全套的螺蛳尺寸,我可看得清清楚楚。”
说着他存心要恶心对方,就拿手在自己裆部比划了一下:“我就算是软着的时候,也根本套不上去呢!”
柯振楠那是博士学历外加公司高管,说不出像韩敬这样低俗直接的话来。他的脸色有点不好看,不过还是强行克制了一下,否认道:“我从来没有在别人家里遗留物品的习惯。那些东西的尺寸……”他顿了一顿,才隐晦地继续:“你应该知道,兰知对前期的准备工作看得比较重。”
韩敬闻言愣了一下。
虽然柯振楠说得很隐晦,可是韩敬又不是傻子,怎么会听不明白呢?他的脑海中出现了那一次兰知惩罚他之后,自己在一根细按摩棒上熟练地套了一个安全套,放到身体里抽插做前戏润滑的场景。
难道说……难道说……那些安全套……是兰知用来润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