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化及说完，站了起来，往开着的房门一指：“门是开着的，你出去吧！会有士卒带你去监禁李世民的地方，你用行动来告诉我，你选择什么？”
宇文成都跟着士卒走在路上的时候，觉得自己像是踩着一团团棉花。他心乱如麻，只因要他在这么短短的一段路上就想好如何作出这般对李世民和他的一生都是影响重大的选择，实在是太过强人所难了。
然而，不管他愿意不愿意，为难不为难，不消片刻，士卒已经把他领到一个房间前，打开门锁，往里一摆手，道：“宇文将军，请！”
宇文成都勉力提起像是灌满了铅水的两腿，走进房内。两手被反绑在身后的李世民本是背对着门口，听到他进来的声音转身一看。二人的目光一碰，宇文成都立即移开自己的视线，实在是不敢面对李世民那清冽如水、给他的感觉却是灼热如火的眼睛。
他刻意地低着头，缓步走近李世民，伸手将这少年身上的绳索解开，然后挽起他的一条手臂，往外走去。
宇文成都始终没有抬头看李世民，因此不知道他现在脸上的表情是什么，只能闻到他身上散发着那股自己已是如此熟悉的青春气息。
他的心越发的乱糟糟：我这一辈子，都能这样靠得他那么近，闻着他这身上的气味吗？但，那是在长安宇文府的后花园，还是在太原李府的家里？
他没说话，李世民也沉默着，二人就这样一声不吭地一直走着。
也是不消片刻，二人已经来到一个十字路口。在这地方，如果转而向东，就是到面向长安的关门，是回长安的路；但如果转而向西，就是到面向太原的关门，是去太原的路了。
怎么办？怎么选？向东，还是向西？
宇文成都站在那处，闭着眼睛，仿佛都能感觉到自己的心一忽儿跳向东，一忽儿跳向西。他猛的抬头起，但仍是刻意地避开看向身边的李世民，而是极目望向头顶的蓝天，像是希望上天能在那里给他点指示。然而，他这一抬头，便看到那最高处的塔楼上有一个人影，正在俯视着自己。虽然隔得远看不清那人的面容，但他光是猜都能知道，那人就是他的父亲！
就是这么一刹那，他下定了决心。
宇文成都不再犹豫。他挽起李世民的手臂，低声说了一句：“走吧！”便转向西边，和他一起走向面向太原的关门。
他仿佛听见，身后那高高的塔楼上，传下来轻轻的一声叹息。
是幻觉吧？隔得那么远，就算父亲真的叹息出声，他也不可能听得见。
但宇文成都不再多想，只是坚定地往前走，因为他相信自己的所作所为一定是对的！
一路上果然很顺利。潼关的守卫显然得到了宇文化及的指示，没有对宇文成都与李世民二人作出任何阻拦之举。在二人来到关门的时候，士卒甚至牵来两匹马，正是他们原来的坐骑。二人翻身上马，朝着太原的方向奔驰而去，守门的士卒只是躬身相送。
两马飞驰了十几里路。宇文成都突然一勒马缰，停住了坐骑。李世民的马匹一下子冲到前面去，但他发现宇文成都停下，赶紧也勒住马匹，圈转马头跑回到他身边，问：“成都大哥，怎么啦？”
“世民……”宇文成都神色平静地看着眼前这心爱的少年，“到了这里，你应该安全了。你继续打马快跑回太原去吧。我呢，我要回潼关，回父亲那里。”
“什么？”李世民虽然自从重见宇文成都以来一直没跟他说过一句话，当然也不知道宇文化及要他做出什么样的选择；但他心里已隐隐猜到一些，认定了宇文成都这样做是等同答应了自己昨晚的恳求，愿意与自己一起去太原的。没想到他现在却突然说出这样的话来。
“我说过了，家族是最重要的。我不能背叛父亲，背叛家族。虽然父亲逼我要在你和他之间做选择，但我为什么一定要非选一个不可？你是无辜的，我要救你，但我也不能为了你就彻底地与父亲断绝父子关系。我不是两面讨好，奢望两全其美，我只是……做应该做的事！”说完，他拨转马头，一夹马肚，飞奔而回。
他不敢多逗留一刻钟，因为他确实害怕再听一次李世民的恳求，就会禁不住跟随他而去；他更不敢回头看一眼，因为他更害怕只看李世民那乌黑的眸子一眼，就会纵使没听他恳求一句也抵挡不住而不顾一切地投身而进那一汪深潭之内。
世民，再见，再见……
他只能在心里默默地反复说着这一句，泪水洒落了一路……
当年，父亲下不了手杀他那心爱的女子与新生的婴儿之后，纵马狂奔的时候，也该是这般的心情吧？
、宇文成都X李世民38 灭族
38 灭族
三个月后，太原。
宇文成都紧紧地跟随在皇帝与父亲之后，走进了崭新宏伟、金碧辉煌的晋阳宫。
三个月前与李世民在潼关分手之后，宇文成都随父亲回到长安。宇文化及对他没有在自己限定的两个选择之内择一而从之，倒也没说什么，只是阴沉着脸，从此不再与这儿子交谈一句，似乎他内心之中已经与宇文成都断绝了父子关系一般。
宇文成都回到长安的宇文府内，发现二公主借口进宫归宁探望皇后，就此一去不回，一直呆在出嫁前居住的紫云阁内。据皇后所说，她虽然没再现出痴痴呆呆之态，但深居简出，沉默寡言，几乎不与旁人说话，就是皇后也跟她说不上几句。她坚持不肯再回宇文府，皇后也对她无可奈何。宇文成都也索性长期住在千牛卫营地的房间里，一样是甚少回宇文府的后花园去。就这样，一场硬拉郎配的婚姻形同虚设，这只有名义上的夫妻不但从未同房，自此之后甚至不再见面。
这三个月宇文成都过得甚是凄清苦涩。看着千牛卫营地的房间里的每一件物品，都能勾起他回忆起李世民在这里住的时候的甜蜜情景。他深知，这一切永远不再！但他没有后悔在潼关时做的事情。尽管无论按父亲的意思选择其中哪一个，他都可以终此一生与李世民厮守在一起，不会像现在这样只能与那少年硬生生地分隔两地、受尽相思之苦；但前一个选择等于是将李世民终生禁锢在自己身边，自己既然爱他，就不该做这种把他只是当宠物一样豢养之事；而后一个选择则要背叛家族、背叛父亲，这也是他无论如何都做不出来的事情。
就这样吧！我爱世民，世民知道这一点，这就够了！至于能不能聚首一处，又真能有多大的区别？好比我跟公主之间无爱无情，长辈们勉强要我们在一起，最终还不就是现在这种咫尺之近却犹如隔了天涯之远的结果？
每当思念李世民而痛苦难耐之际，宇文成都就这样安慰自己，熬过了一天又一天，直到现在三个月后，他又随着皇帝和父亲来到了太原——这个跟李世民很接近的地方。
刚才李渊在十里之外迎接圣驾的时候，他有注意地在人群中搜寻过，看到李世民跪在李渊身后。但他深深地俯伏于地，脸面朝下，宇文成都没法看到他的神情。随后一路行来，只有李渊这太原留守有资格跟随在皇帝身边，其余人等都只能尾随在队伍的最后，宇文成都便无法看到李世民的身影了。如今步入晋阳宫，也只有李渊能跟着进入大殿面圣，李世民等家属按礼仪应该是站在殿外，如无皇帝的口谕宣召，是不可能进来的。
今天之内，应该不会有机会再见到世民了吧？但过了今天，没有迎接圣驾的需要，世民大概也不能再来晋阳宫，只能留在他李家的府内，得直到皇帝离开时再以恭送圣驾所需而前来。这么说，虽然我千里迢迢来到太原，其实也不太可能再见到世民啊！
宇文成都在心里翻滚着这些念头，心绪变得比在长安之时与李世民远隔千里更感焦躁苦恼。只因在长安的时候，李世民远在千里之外，不可能与之相见，倒也好死心；现在明知他与自己同在一城之内，却拘于礼仪而连见上一面都做不到，反是让他的心越发的煎熬难受。
正在他心思杂乱之际，殿内已按着礼仪，由李渊这太原留守为首，带着当地的主要官员向皇帝行过见驾之礼。
杨广左顾右盼地张望着这座装饰华丽的殿堂，笑道：“李渊，这晋阳宫修得可真不错啊！很好，很好！”话语之间，显然流露着甚为满意之色。
宇文化及接口道：“李留守三个月这么短的时间之内就建成晋阳宫，还修得如此美仑美奂，真是人间奇迹啊！”
他这话表面的意思像是在附和皇帝的赞誉，暗里却是在提醒皇帝，三个月这么短的时间怎么能盖成那样大的一座宫殿，此事必有可疑之处。
果然，杨广闻言眉头一皱，满面的欢颜霎时已转成疑云：“是啊，三个月怎么能修起这么大的宫殿？李渊，你是怎么做到的呀？”
李渊出列，在丹墀之前跪下，叩头于地，道：“陛下圣明，三个月前臣接到陛下的敕旨之时，也深感为难，觉得这是人力不可为之事。但臣正在犯愁之间，当晚却突然梦见神人，指示臣只管征发民夫，筹集木材，神灵自会帮忙在三个月内修成晋阳宫，以迎候陛下圣驾光临太原。臣于是依言而为，果然一俟民夫、木材都集齐之后，当夜风云大作，次日清晨起来一看，晋阳宫已然建成，臣只需督促民夫做余下的装点修饰之事。”
李渊此番神神化化的话说出来，殿内人人面面相觑。这种神灵相助、一夜之间建成晋阳宫之事，自然是没有人会相信。但李渊真当是一回事那样一本正经地说，杨广也拿他没什么办法。三个月内建成这么一座宫殿确实不是人力可为之事，李渊推到神力之上反倒变得合情合理了。
杨广正哑口无言之际，宇文化及却是一声冷笑，道：“李留守，你当我们是三岁孩儿，会听信这种荒诞不经的神灵故事？我看你是早就有了不臣之心，悄悄在这山高皇帝远的地方私建行宫，这三个月的时间根本就不是花在新建宫殿之上，只不过是把原来就有的宫殿装修一新而已！”
宇文成都心头一凛，想：父亲真厉害！虽然不知道世民是想到什么法子帮助李渊竟然真的在三个月里建成这晋阳宫，但我还以为只要建成了，父亲就会拿李渊没办法。原来父亲早有后着，不管李渊能不能来得及在三个月里建好行宫，他都有理由让皇帝治李渊的罪！
杨广一听，恍然大悟，用力一拍龙案，勃然大怒，喝道：“好个李渊，如此奸佞！私建行宫已是抄家灭族的大罪，竟然还敢编出这么一套鬼神之论糊弄朕？欺君之罪，罪加一等！来人啦，先将李渊押下去，把他全家男丁也统统抓起来，今日午时，开刀问斩！”
真所谓“伴君如伴虎”，不过是片刻之前，皇帝还满意地笑着夸赞这晋阳宫盖得很好，才两三句间竟然就完全变了脸色，还当场就颁下抄家灭族、诛尽满门男丁的旨意！
李渊高呼“冤枉”，可杨广哪里理会？殿内的侍卫如狼似虎地扑上前来，立即就剥下李渊身上穿着的官服，摘掉他头上戴着的官帽，五花大绑，推出殿外。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嘈吵之声。杨广脸色一沉，喝道：“何人在外吵闹？”
殿外把守的侍卫连忙进来禀报：“回陛下，李渊次子李世民在殿外未经召唤就想强行进殿面圣，臣等在外拦阻，因此吵了起来。”
杨广正要开口说些什么，突然听到旁边有人抢在他前头急急地说道：“陛下，此事或者真有冤情在内，何不让李世民进殿禀明，听听他有什么话要说？”
他转头循声看去，原来发话的竟然是宇文成都！
宇文成都作为天宝将军，又获皇帝御封“无敌大将军”，在杨广面前还是能说得上话的。只是他一向沉默寡言，绝少说话，这时突然开口，说的还是看起来与他无甚关系之事，殿内除了他父亲宇文化及之外，都颇感意外。
杨广怔了一怔，不由得往宇文化及那边望了一眼，却见他神色奇异，但并不是反对之态。他一时闹不清楚这对父子之间是否另有打算，但宇文家是朝中重臣，他要是一言否决宇文成都的提议，会让大臣们觉得他是公然削了宇文化及的面子。
反正见一见这李世民，也没什么大不了。
杨广这样想着，就点了点头，道：“好吧！传朕口谕，让那李世民进来。但他要是不能辩明李渊修建晋阳宫之事确有冤情，那他还要加罚擅闯大殿之罪，斩首之刑改为腰斩！”
虽然斩首是死，腰斩也是死，但斩首是砍脑袋，一刀下去就此呜呼，倒也死得爽快；腰斩则是拦腰斩断，上身部位全无损伤，虽是肚破肠流、必死无疑，却有很长一段时间不会断气，反而因为心脏、脑袋等要害没有受损而神志十分清醒，能一直清楚地感受到慢慢死去的所有痛楚，所以同是死刑，腰斩是特别惨酷的。
宇文成都听得一阵揪心的疼痛，也不晓得自己这一时冲动之下替李世民说话，会不会最终反而是害得他更惨。但这时也轮不到他多想什么，只见进殿禀报的侍卫已应了一声“遵旨！”退出殿外传谕。
、宇文成都X李世民39 斗嘴
39 斗嘴
稍顷，李世民在刚才那侍卫的引领之下步入大殿，在丹墀之前屈膝下跪，行过叩见圣驾的大礼。
这行礼之际，李世民仍是只能一直垂首低头，因此宇文成都还是没法看到他的脸容。但这已经是三个月来他与他之间隔得最近的一次，宇文成都只觉得胸腔里的一颗心砰砰狂跳得厉害，脸上烫热，全身微微发颤。他竭力抑止着重见这少年的激动之情，也幸好这殿堂甚大，殿内众人的注意力也都只会集中在皇帝与李世民之上，不会有人特别留意他的神态变化——大概除了他父亲宇文化及之外。
“李世民，你是李渊的次子？”杨广看着眼前的少年行完大礼，开口却不说“免礼，平身”的话，而是直接询问起他来，这自然是故意要李世民一直跪着，不能起来。
皇帝连在这点小事上都要刁难一下李世民，这少年前景之堪忧，可想而知……
宇文成都心下暗暗焦虑，却也只能是爱莫能助。
“回陛下，臣……”
“臣？”杨广不等他说完一句就已经打断了他的话，“你身上穿的不是平民的布衣吗？怎么自称‘臣’了？”
“臣是千牛备身，在天宝将军手下当差，只是目前暂时休假在家，所以没穿侍卫服饰。”
李世民此言一出，殿内的目光“嗖”的一下子都集中到宇文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