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欻翕云亡。好烈烈轰轰做一场。使当时卖国,甘心降虏,受人唾骂,安得流芳。古庙幽沈,仪容俨雅,枯木赛鸦几夕阳。邮亭下,有奸雄过此,仔细思量。
──我本以为,这世上,总有一人懂我。所以我苟活至今。
既然你不懂,那麽就这样彻底死去吧。便这样肮脏一场,污了名姓,来去无牵无挂。
唯愿你日後活过几十年,永远得不到你所要。甚至永远不知,你曾经错过了什麽。
明非笑着,慢慢合上眼。
赵竑手中玉杯跌落,在地上碎裂开来,碎片跳起,茶水滚了一地。
他忽然觉得一阵深深的心悸,然後是心慌,不知为何,慌乱得不知如何是好。不管他怎麽劝慰自己也全然无用,那一种要失去什麽的恐慌牢牢抓住他,让他坐卧不安。
他吸了口气,站起身来。从刚才就一直缠绕着他的画面又浮现在眼前,他似乎听到明非那微弱的声音,那倔强却已无生趣的眼神。
那些人一定在折磨明非,如他从前所见──或者应该更厉害吧,毕竟这一次是他下的命令,只要不死就行。不像从前,至少还多了一条不要弄残。
那个人的身体都那般脆弱了,真的能抗下这一番折磨吗?会像以前那样,只要他及时发现,就可以传郭旭光来救活他吗?或者、或者什麽呢?
赵竑觉得自己像是要发疯,无数个念头在脑袋里晃来晃去,一时觉得痛恨,一时却又觉得怜惜。他想为了小陶他什麽都做得出来,那是他平生的挚爱,只要能得到小陶的下落,不管失去什麽都不要紧。
但明非也是和他有过肌肤之亲的人,赵竑承认,他很是迷恋明非的身体,甚至隐隐被那瘦弱多病的人所吸引。他不可能对小陶之外的人生出爱情,但怜惜却是一直有的,哪怕明非是他最痛恨的卖国贼。
赵竑闭上眼,眼前全是明非的眼,那样淡然,如小陶一般。却比小陶多了沧桑,和高傲。明明是那样卑劣的人,为什麽会有那种“举世皆浊我独清”的高傲?像是他什麽都没做错过一般。
赵竑心跳得厉害,转瞬间又是疼痛无比,失去的预感使他一颗心都被油烹过一般,煎熬得难受。间中又夹杂了些许妒意──那具身体该是他的,任何人,都不应该碰触!
他狠狠咬了下牙:小陶的下落可以慢慢探寻,可以慢慢问明非。但若他一直让那些人折磨明非,那人一定受不住的!就算身体受得了,以明非的高傲,怕是心理上也受不住吧?明非最近有些失常,还不是因为自己把他当男宠所致?
赵竑说过,他不能让明非死去。哪怕为了小陶的下落,也不能。
他站起身来,匆匆向莳年宫跑去。
十
莳年宫的大门是关着的,赵竑走到门口,一把推开门,只闻到一阵血腥气。
他心猛地一沈,向里面看去。莳年宫内的人都显得很慌乱,大多数围在一个架子旁边,不停地说着喊着。
架子上被钉着的人,正是明非。他是货真价实被“钉”在架子上的,手心钉着钉子,流出的血已经成了黑色,不同於他口中不停流出的鲜红。
鲜红色,明非整个身体几乎都被染成了红的,地上也是一大滩血迹。赵竑看到包世宁和另一名侍卫,他们身上也尽是血色,艳得令人心惊。
包世宁正在喊,要侍卫们去叫太医,快给明非放下来包扎,当心这人死掉。尽管如此,他和其他侍卫都没有动手,反而是带着些许嘲讽笑意,看着明非不知死活的身体。
赵竑脑中一片混乱,他想也不想地冲进去,扑到架子旁。侍卫们根本没注意到门开了,见有人进来,还道:“这人都要死了,你要是不想奸尸就快一点,到时候咽气了别怪我们没提醒──啊,皇上!”
刷拉跪下一屋子人,赵竑哪有闲心理他们,抱住明非,先探了探他呼吸,只觉鼻息似有若无,着实微弱得很。他心下大惊,一边把人放下,一边大喊:“还不快去叫太医!”
他不敢拔下钉子,甚至不敢动那钉子,只好拿出匕首将木架两端削断,让明非手上带着木头。他想大出血不能随便移动,一扫看到地上一堆衣服,心下一阵厌恶,把身上龙袍脱下,盖在那些衣服上,然後抱着明非躺在龙袍上。
不管他怎麽喊,明非也没有睁开眼。赵竑只觉他身体冰凉,血是慢慢止了,却像是再无血可吐,而非身体机能阻止。赵竑心中生出无尽恐惧,他手忙脚乱地处理明非身上伤处,只觉他的生命力在慢慢消失,却无能为力。
还好郭旭光马上过来了,他看了眼明非的情况,不由脸色大变:“皇上,请把许大夫也请过来吧,外伤他在行一些。”
这还是郭旭光第一次提出这样的要求,赵竑的心沈下去,颤声问道:“郭太医,明非他……”
郭旭光已经蹲下去做紧急处理了,听赵竑这麽问,他深深叹了口气:“皇上,听说孔成丹前辈最近在汴京盘旋,若是能请他出手,也许明非还有一线生机。”
一线生机的意思是,若是请不到,就连一丝活的希望都没了吗?
赵竑连忙下令去延请那位孔大夫,然後看着郭旭光和後来赶到的许太医一起处理明非身上伤处,只觉满眼血腥。他上过战场也没少杀人,可他这一次竟然生出恐血的症状,就是看一眼都有些想吐。
明非身上已经没有一片皮肤是完好的,他本来就是皮包骨,此刻已经有些地方露出了骨头,白惨惨的。他脸上尽是血,冲走了原本糊着的大量精液。在一片血红中,赵竑看到他唇边一抹古怪笑意,带着嘲讽的。或者,还有恨意。
赵竑忽然感觉到一阵锥心刺骨的疼痛,他弯下腰来,身体不自然地抽搐,心痛得失去了意识。
醒来的时候却在寝宫里,赵竑下意识向身旁一摸,身边是空的。
他大惊跳下床,却见床边郭旭光正在守着,还有他後宫几名後妃们。他见到郭旭光,瞳子猛地收缩:“你怎麽在这里?明非呢?”
“许太医在照顾他,他在礼宣殿。”郭旭光答道,“皇上你忽然昏倒,臣不敢耽搁,便……”
“朕没事。”赵竑跳下床,一把拉起郭旭光,“是明非需要大夫,朕不需要!那个孔大夫请来没有?明非怎样了?”
“皇上你刚昏过去一会儿,明非的伤势……应该已经平复下来了。”郭旭光被赵竑拖着走,他忙道,“皇上龙体尚未康复,还请静养……”
“他都要死了,我还静养什麽?”赵竑已经顾不上用词,拉着郭旭光飞快向外跑,竟把这一屋子女人们视作无物。
到了礼宣殿那间耳房,赵竑见明非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心中大为惊慌。那许大夫守在一边,道已将他情况暂时平缓下来,但明非大量出血,身子骨又极弱,怕是很难撑过去了。
“一定要让他活下去。”赵竑脸上都木了,完全看不出表情,只是喃喃道,“不管用什麽办法,一定要让他活下去!”
他坐到床边,明非脸上已经被擦的干净,惨白又带着淤青红痕的脸显得很平静,就像是他平时在熟睡一般。赵竑的手轻轻抚上他脸颊,低声道:“他失血过多是吗?”
许太医小心回答:“皇上,他已是大量失血,无法保持身体热度。若是不尽早想办法解决,恐怕……恐怕是活不了多久了。”
赵竑低下头:“你们先出去。”
“皇上……”许太医和郭旭光有些迟疑,开口想说什麽,却终是不敢。
“一刻锺之後再进来,不用询问。”赵竑沈声道,看他们出去。
他慢慢低下头,在明非已经全无血色的唇上吻了下,分开他的唇和牙关。明非半点反应都没有,连以往惯常的反抗,都失去了。
“我是想知道小陶的下落,可我从不想让你死。”赵竑说着,明非长长的睫毛盖住眼睛,是他那麽喜欢的一双眼,却看不到其中神韵。赵竑觉得心疼,那个倔强的男子若是醒不过来,世界又会是怎样?
“这时候好像也没什麽输血可言,那麽就用土办法吧。”赵竑低声自语,把刚刚那把匕首拿出来,对着自己手腕切下。然後将手腕送到明非唇边,让血流进他口里。
赵竑看着自己的血慢慢流,微微笑了:“记得以前和小陶聊天,说到令狐冲喂那位老不死姑娘喝血,他说非关情爱却能这麽做,令狐冲不愧是令狐冲。可把你弄成这样的人是我,若是小陶知道,恐怕会骂死我吧?”
“我也不知道我是中了什麽邪,居然会这麽折磨一个人……明明是现代社会的文明人,难道真是当上了皇帝,整个人都变了?还是我本来就是这麽一个残忍的人,只是披上了一层文明外衣所以没有表现出来?你不是小陶,这不是你的错,为什麽我要把所有的气都出在你的身上?永失吾爱也是没办法的,谁叫我死了,而他在千年之後呢?”
手腕的血凝了,赵竑又割了一刀,让血继续流下。他身体强壮,割的部位又很技巧,并不感觉过分虚弱。看着明非慢慢有了些血色的脸,赵竑低声道:“你醒过来吧,这一次我是真的不会再为难你。不管你说不说那幅画的来历,我都不会逼问,也不会再让任何人强迫你,包括我……你醒过来吧,好不好?”
他声音很温柔,明知道床上的人是明非,心中的痛楚却将这人和他的小陶混在一起。小陶只有一个,可明非却也没有第二个。若是他再也醒不过来,那麽这天上地下,哪里还能找到这样一个人?
赵竑呆呆看着明非的脸,不知过了多久,门口忽然被撞开,郭旭光和许大夫冲进来。见到房中这景象,都吓得呆了。还是郭旭光已经习惯,连忙上前为赵竑包扎:“皇上,这种事哪里需要你亲自做?我们臣下也不是怕疼……”
赵竑笑笑,发觉自己果然很蠢。
可那一刻情急之下,他已无暇多想。只是希望能让明非的脸红润起来,便是流再多的血,也没关系……
赵竑这份关心和反省,却未免来得太晚了些。
那位孔成丹大夫被请了过来,看到床上的明非,他转身就走。赵竑拦下他,孔大夫便道:“看他被折磨成这样子,想必别人不想让他活。看他生机断绝至此,想必他自己也不想活。既然别人也不让他活,他自己也想死,那老夫还救什麽?徒然浪费精神而已。”
“朕不想他死,孔大夫,你能救他是不是?”赵竑几乎是低声下气了,“日後朕一定会好好照顾他,还请孔大夫出手救治……”
孔大夫於是回到明非床边,查看了半天,对赵竑道:“这人生机几乎全然断绝,便是能救回身体,也未必醒的过来。即使他醒过来,一年之内必须用无数补品来调理,否则活不过四十。救治这麽一个人,耗费实在不可数。皇上一定要救他麽?”
“如今战事已平,朕偷偷做的那些生意不需要再贴补国用,来照顾他,应该够了。”赵竑点点头,道。
“那老夫就试试看。不过他并无求生意识,要让他醒过来,只能靠相关之人了。皇上若知他有什麽放不下的人事,尽量让对方来唤他,或是宽解他。否则……”孔大夫叹口气,“若是长期不醒,老夫便是有天大的能耐,也无法保持他身体生机,那样的话,神仙也救不了了。”
“是说,他会成为植物人?”赵竑倏然而惊,想到这时代没有昂贵设备,脑死亡之後怕是真的就死了。
“植物人?这说法……好像也挺恰当的。”孔大夫摸摸胡子,道。
“朕……会尽力的……”赵竑伸出手,握住明非被缠成猪蹄的手。说起植物人,他了解得未必比孔成丹少。他便去吩咐吉容传秦天鹏,伺候过明非的宫女们也都拖来,并且去通知太後一声……
就算是明非想和秦天鹏在一起,他其实也能准了──只要明非活过来,赵竑也不想再逼他了。金又没真的灭了宋,怎样的罪过,这样折磨还不够吗?
何况他现在有了小陶的线索,既然知道小陶也可能在这时代,他自然不会再去碰其他人。若明非和秦天鹏真的两情相悦,赵竑想自己应该还是能放手的。
说穿了自从知道小陶的消息後,赵竑一直以来心头上的缺口已有了愈合迹象,自然就不会再如前一般暴戾。
若没有小陶,他便富有天下,事事顺遂,心上的洞终究无法补上,只会随着时间而越来越大,直到他流血而亡那一日。
小陶以前说过的那句话是什麽来着?对,到底意难平。
赵竑一想到小陶二字,顿时魂驰梦想,竟然在房中站着出了神。孔成丹对他说了好几遍,他才醒过来:“啊?”
孔成丹还以为他在担心病人,便捏着胡子道:“老夫是想对皇上说,这病人脸上的痕迹是近七八年落下的,其实不是什麽大病,去除也容易得很,不知为何却一直留着。那些肿包带着点毒性,如果他不是特意要留着的话,老夫便动手先把这去了。”
赵竑一怔:“那些不是他小时得的吗?”他看向郭旭光,意思是你怎麽没提过。
郭旭光苦笑:“臣也一直以为是他小时出的病,臣医术浅薄,於此并不擅长。”
赵竑想了想,对孔成丹点头:“那就烦劳孔大夫了。”
他心下隐隐不安,见孔成丹给明非脸上上药,又把他的脸用布缠上,只留下口鼻,不由又担心:“不会憋到他吧?”
“没事的,反正他现在也不动弹,很容易就去了。”孔成丹道,看着明非身体,叹口气,“其他地方才是要紧,老夫也不过五六分把握,还请皇上做好准备。”
赵竑闭上眼,点了点头。
接下来的几天,对赵竑来说,是极为繁忙的几日。
一边命人去寻小陶,一边照顾明非,还要同时处理国事。虽说宫中太监宫女无数,但赵竑清楚记得那些侍卫太监对明非下得重手,实在不放心那些人。还是郭旭光推荐观雪,赵竑才想起有她在的时候,明非也确实显得收敛许多,便命她服侍着。
但大多时候,赵竑这个皇帝都会坐在明非房间桌边,拿着奏章批着,不时查看明非的情况。孔成丹确实是国手,在他的治疗下,明非呼吸渐渐强了一些,一直冰一样凉的身体也略微有了热度,身上伤口不再血流不止,也没有发炎的迹象。至少看起来,他是在好转。
但五天了,明非一直没有半点清醒。不管是秦天鹏观雪,或者赵竑自己的软语温言,明非都没有反应。这些天都是靠着参汤吊着他那口气,但那些流质食物无法提供足够营养,即使在孔成丹的调养下,明非依然是愈发消瘦。赵竑想起两人初见的时候,明非还是个小胖子,而现在已经成了一具骷髅。
他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