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既然热爱研究历史政治,在现代的时候,自然也是钻研过法律的。如今战争结束,他便有些想去整理法律了。
总得来说,他把所有的恨意都送给了赵竑,自然对其他人便没什麽大的仇恨。那些人对他的折磨,不管是出自赵竑授意,或者是自身嫉妒,总归是要归结到赵竑身上的。赵竑既然是拿刀子的人,刀子所做的一切,自然都是人的错。
即使实际上,那把刀子失去控制,自己捅来捅去杀了人。可若是最初,他不拿起刀子,又怎麽会有那结果?
所以明非不恨其他人,只恨赵竑一个。那些其他男女,对他而言依然都是历史人物,没有真实感。千年的距离隔开所有人,除了赵竑。
观雪出去找了一圈,没有找到赵竑。连吉容这贴身太监都不知道皇上去了哪里,只知道皇上脾气大得很,不肯让他们跟着。喝完太医开的药之後,不知道晃荡到了什麽地方。
现在的赵竑再也不是以前那个虽然身居高位却处处讲究法条规章、处处尊重别人的皇上,现在的赵竑,是一个喜怒不定、满身是伤的普通人──或者,伤在心里?
面对那样一个狠厉得似乎下一刻就能把他自己撕碎的人,谁又敢去劝解?若不让他自己发泄心头情绪,谁知道下一刻,赵竑会不会直接拿一把刀子刺进自己心头?
吉容是看着赵竑长大的,尤其是近十年来,他几乎一直看着赵竑怎麽杀伐决断,怎麽从一个南宋的太子变成天下共主。他比谁都清楚这位皇帝的说一不二,虽然,他也不曾见过这样的赵竑,这样……受伤欲死的赵竑。
赵竑跟他发过火,让他不要再去向明非搬弄什麽是非。因此观雪来问他的时候,他也只回答不知道,并未多说些什麽。
可是过了一夜,赵竑依然不知道在什麽地方。
明非有些不耐烦起来,他在後宫,消息阻塞,完全不知道那些女人们到底会被赵竑怎麽处置。如果是其他人,他倒不介意让她们在牢里吃些苦头。可就算是死刑,也不能加在孕妇身上,坐牢也不成。这是他身为现代人的古怪坚持。
观雪找不到赵竑,明非想也许不是这小宫女真的找不到,而是有些地方不敢去。他想了想,正好孔成丹说他可以外出溜达溜达,明非便自己去找起人来。
如今的後宫已经寂静无比,宫女个个低头走路,太监们也规矩得紧,连话都很少说。毕竟刚刚遭过一场清洗,谁知道下一批倒霉的是谁。明非问过几个人,大家回话的时候很是规矩,能少答一个字绝不多说半句。明非苦笑,知道自己这後宫杀手的头衔恐怕深刻他们心中了。
这却也是,连皇後加妃子,包括朝中政事堂的宰相,都因为他而下了狱,这是怎样的疯狂。整个大宋高层和後宫,谁还不知道这位前金丞相对当今皇上那强大无比的影响力?
後宫这些人都不了解明非的禀性,自然少说少错,生怕说错了半句,也被打进天牢,和那些前辈作伴去。明非转了一圈,才知道观雪为什麽问不出来。
常保在扶着他,观雪就跟在一旁,这时候觉得明非出来的时间实在有些长,便劝他回去。
“扶我去御花园吧……”明非想了想,道。
那一片桃林,自然是赵竑纪念陶然而种的。他从来不觉得自己和桃花有什麽关系,但赵竑一定这麽叫,他也懒得去管。
赵竑既然不在其它几处,那麽应该就在桃林中。不过这桃林是下了规矩的,常保和观雪实在不敢进去。把明非扶到门口,明非让他们等着,他一个人慢慢走进去。
桃花已经谢了,这些或移植或刚种下的桃树还结不出什麽桃子来,显得御花园一片萧条。明非微微皱眉:花园便应该四季的花都种些,这样繁华一季便无尽凄凉,又算是什麽事啊。
在一片凄凉间,他见到一个背影,在距离湖泊不远的地方坐着。极瘦的身体几乎撑不起黑衣,衬着头发洁白如雪,想来是位老人家。
明非走近几步:“这位公公……”虽然看不到脸,但看身形和衣服,应该是男人无疑,大概是照顾花园的吧?
那背影一僵,猛然站起身,向湖跑过去。在明非的愕然中,那人“啪”一声跳进湖里,扬起好大水花。
明非完全没反应过来,眼角余光见到那人原本坐着的地方有大大小小十几个酒坛,难道是偷喝酒被发现而跳湖逃跑?这……也太奇怪了吧。
明非下过水,知道这湖很浅,但那人跳下去之後,竟然整个身体都没进去,没游走也没起身。水面上冒出一串气泡,像是溺水了。明非大奇,连忙喊道:“我没有恶意,你不要慌……”
半人高的水如果淹死人……这也挺诡异的吧?
湖中却没动静,明非加紧步伐走过去,透过清澈水面,看到那人在水里脸朝下趴着,脑袋旁冒出气泡,显然已经呛进水,却不知为何竟然不抬头。
难道是喝醉了?明非脑中忽然闪过这念头,心中一惊,连忙挽起裤管,下水把那人捞上来。
对方竟然真的被水淹得肚子鼓起,整个人都昏了过去。明非按了他肚子几下,让他把水吐出来,那吐出的水里竟然都带着浓重酒气。明非伸手探向他鼻下,发现还有气息,不由松了口气──至少不用做人工呼吸。
“老人家……”他想喊醒对方,便把视线上移,看到了那张脸,顿时整个人都傻住了。
这一头白发、疑似醉鬼的“老太监”,竟有一张和赵竑一模一样的脸。
──不对,他就是赵竑!
赵竑这白头之事本来也该人尽皆知的,但这两天後宫完全把焦点放在皇後皇妃身上,就算讨论几句,也完全被其它话题淹没──毕竟,皇帝白了头的事情说来忌讳,而太监宫女侍卫的处置方式,却关系到宫里众人的地位甚至生命。而赵竑当了皇帝之後,是极为排斥太监干政的,朝堂之事大家自然也不会乱说,至少不会让观雪听到。
因此这件事明非完全不知,连赵竑又吐啊吐的,他其实也不清楚。赵竑每天在他隔壁偷听偷看,他却连赵竑这两个字都不太愿意听到,这一见便当真吃惊不小。
他一时竟然呆了,足足傻了半刻锺。
赵竑本是个身强力壮的,就算被水一呛昏过去,吐出来也就好了。他迷迷糊糊睁开眼,看到眼前人,惨白的脸上顿时现出惊喜。不知从哪里生出来的力气,一下子坐起,狠狠抱住明非。
他只觉得自己要欢喜地炸开,整颗心剧烈跳个不停。眼前的人便是他无数次梦中的那般模样,甚至要更美得多──因为,不像梦里那双满是仇恨的眼,明非此刻的眼中,甚至还有几分怜悯。
赵竑心抽紧,手臂紧紧合上,死死抱住这身体。他觉得这麽幸福,幸福得可以立刻死掉。眼里不由流下泪,滴在明非脸上;苍白的唇带着重重酒气,不敢吻他的唇,只在他脸侧轻轻划过。不敢叫他的名字,怕叫出一声,梦就醒了。
醒了之後的明非,还会用那样带着恨意的眼光,说“赵竑,你真令我恶心”。
能看着这双眼,而不在其间看到仇恨和轻蔑,哪怕有的只是怜悯和漠然,他也觉得幸福得像是在天堂。
其实就是带着仇恨,只要这双眼能看着他,也已经是天堂了。这个人,这个他爱到骨头里的人,分明说过不要再见他……
等等!明非说过,若是让他看到自己,那、那……
赵竑忽然清醒过来,怀中的身体那麽真实,那双眼黑得令人心悸。这并不是做梦,不是幻觉,不是酒精的副作用!
这是实实在在的明非!
他骇得立时颤抖起来,向後退去,用被水浸得贴在一起的袖子挡住脸,嘴里胡乱说着:“你没有看到我、没看到……”
他向旁边看几眼,便又向湖水跑去。刚刚跑出一步,衣服不知被什麽绊住,他失去重心,跌倒在地。
拎着他衣服一角的明非抖了抖手上的水,静静道:“是我来找你,你不用逃。”
赵竑整个人都僵了,慢慢撑起身,喘着气坐到一边。只是几个简单动作,在他做起来却是极艰难。他端正坐好,全身湿嗒嗒的往下滴水,一头白发收拢成一绺绺,在阳光下反着光。
他试图让自己平静一些,慢慢开口:“什麽事?”
“我不知道你是怎麽知道的,不过那些并不算什麽大事。”明非看着他,缓缓道,“当日既然是你下令让侍卫们折磨我,他们手段越厉害就是做得越好,你应该奖赏他们才是,哪有下狱的道理?”
“至於你那些莺莺燕燕,我既然选择不去多嘴,自然是因为没什麽大不了的。和人比起来,动物要可爱得多。你我好歹算是同乡,好歹要有些现代观念。嫉妒的正妻处置小三,说穿了也都是男人的问题。她们为你生儿育女,还有个正在怀孕的,你何必追着不放呢?我明非就算再沦落,也不至於和这些生活在畸形环境下的女人计较。”
“我昨日说哪有首恶不办却杀从犯的道理,似乎是没有眼线告诉你呢。”
明非微微笑着,他腿上的水已经干了,他拎着鞋子,踩在绿油油的草地上,慢慢往外走。那双脚因为很少见阳光,倒是很白。只是走路的姿势多少有些怪异,脚趾的形状也不是很自然。
赵竑很清楚,他脚底有着很深的烧灼痕迹,是审问的时候留下的烙铁印。明非每走一步都会很疼吧,就像是……踩在刀尖上?
很荒唐的,他想起很多很多年前,枕边的听到的童话故事。美人鱼公主献出了她的声音,将鱼尾变成双腿,於是她的每一步都像是走在刀尖上。
可是她的王子,始终没有认出她来。最後,在王子和公主的洞房花烛过後那个凌晨,人鱼变成了泡沫。
作为男性,赵竑即使在孩童时代,也从来没对这个故事产生过感情。他一直都觉得人鱼很蠢,王子很傻,邻国公主很无辜炮灰路人甲。
但是,是说但是,如果有一天,在人鱼已经变成泡沫之後的某一天,王子忽然知道了一切,又会怎样?
赵竑笑了笑,奇怪自己在想些什麽。
他自然不会是王子。他一直都很清楚自己爱的是谁,即使他没能认出来。
他不是王子,因为他很清楚,明非不是人鱼公主。
明非不爱他。
明非走得并不快,但这一带本来也不算大,他很快便要拐弯。
赵竑一直痴痴看着他背影,这时候忽然开口:“那几个女人我可以饶过一名,那些太监侍卫麽……凡是暗中收受後宫贿赂,故意下重手的,都不可能有活路。”
明非脚步一停,叹口气:“你果然是适合做皇帝的人。”
赵竑低下头,有几滴红色染在翠绿的草上。他语气愈发平淡:“你适合做辅佐之人……大宋还有很多问题,愿不愿意留下来治理这个国家?”
明非背对着他,传来一声笑:“我付出的不算少了,我又不是圣人。”
他自然不是。
赵竑很了解他,就是当年那个十几岁的陶然,还带着几分青涩的温和背後,依然是死倔到底的性子。或许一些小事不会去计较,但真的遇到需要计较的大事,不管怎样,他都不回头的。
那时的他,还是个孩子。而如今,他已经在这古代奋斗了九年,在宫廷朝堂杀了几个来回,甚至灭了日後会成为最大国家的蒙古。就算温和,明非这双手也不知道沾了多少血,而性子……想必也更加狠绝了吧?
只诛首恶,不及其余麽?
“那……如果我死了,你会不会好过一点?”终究忍不住,赵竑开口,轻轻问道。
明非重新迈出一步,眼看拐过去,声音也渐渐没了:“你的死活,与我何干?”
是啊,他早警告过的。这一哭二闹三上吊,是没用的。
赵竑微微笑,心里模模糊糊地想。手抬起来,原本并不白皙的皮肤现在完全看不到血色,倒有鲜血沿着手蜿蜒流下。
他勉强起身,走到酒坛那里,一跤跌倒,压碎数个酒坛。瓷片刺进他身体,他却只闻得到酒气。
一旁还有没开封的酒坛,揭去封泥,赵竑举起坛子,直接对着口灌下去。
他一点都不想麻醉自己。喝得越多,他越清醒。越发能够明白,那个好不容易主动来找自己的人,刚刚说了些什麽。
──“我去年刚满十八。如果过五年,你不变我不变,那我们就去结婚吧。”
“两个五年,都要过去了啊……”赵竑灌下一口酒,只觉胃里火烧一样,他却觉得舒服。有血从胃中向上涌,和酒混到一起,湿了附近的地。
你不变我不变,结果什麽都变了。只有他这一份痴恋,依然和最初一样。
看不到尽头。
明非面无表情地出了桃林,在常保和观雪的搀扶下,又回去寝宫。
他其实仍在震惊中,不过并没有表现出来。他自然很快想明白赵竑的头发为什麽白了,同为穿越者,就算他们相当於有常人两倍的脑容量,却也不是什麽都会记在心里的。赵竑是技术人员,理科学得极好。但毕竟那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无数人几百年的成就,用六天怎麽写。没有来个呕血而亡,已经是侥幸了。这一头白发,却实在不冤。
不冤麽?便他再自我折磨又能怎样?明非不认为自己会因此心软。他冷冷看着赵竑表演,甚至觉得有几分好笑。
这种戏码,三流言情剧都不演了。
这麽想着,因为刚刚走路走得有些累,明非又躺下睡,一觉睡到晚上,刚好吃饭。
今天的晚饭依然是御厨手笔,很繁华,很古代。明非不觉心下焦躁,转头问孔成丹:“孔大夫,我真的要在皇宫里熬满一年?其实我还有点小本事,就算出宫想必也饿不死,调养身体在哪里不行?”
孔成丹捻胡子:“少年人不知道珍惜身体,你是完全不知道你身体受损多重,才会问出这种话。你每天吃的药,寻常人家十年也未必吃得起一次。”
那药还是很苦的。明非喝了口茶:“那在附近找处地方呢?”
“太远了不利於照顾,何况哪里还有更方便又安静的地方?”孔成丹叹了一声,“在宫里好好的,怎麽忽然想出去了?”
“有人碍眼。”明非耸肩,“不过算了,我不过是问问。”
他讨厌被这麽讨好,被这麽捧在手心里无微不至的照顾。尤其是想到就在两个月前,他还被当作垃圾一样,被丢给一个又一个人折磨来去。
而这些都是同一个人做的。
他以为自己是什麽?给个红枣就能忘了被打过的棒子?
苦肉计能使用成功,无非是因为被用计的一方,心有怜惜。
很可惜,明非对赵竑的所有感情都在发现他来历的那一天,那一场笑中,消失殆尽。
如果曾经有过的话。
所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