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可惜,明非对赵竑的所有感情都在发现他来历的那一天,那一场笑中,消失殆尽。
如果曾经有过的话。
所以明非好吃好睡,夏天有点热,他躺在床上撩起衣服,还在新生皮肤的肚皮袒露出来,孔成丹用了最好的药,上面的鞭伤烫伤却还在。
发生过的事,永远会留下伤。就算再怎样精心照料,痕迹也总是存在的。即使日後痊愈,这一片皮肉,终究和其它的不同。
他想着,有些昏昏欲睡。忽然窗外一阵雷声,随即是暴雨打下来,劈里啪啦。
明非竟然来了兴致,下地到窗边往外看。这寝宫里装了玻璃窗,是这两个月才装上的。玻璃本来并不用於民生,现在却也遍布大宋各地。如今这制法既然都被赵竑写出,想必暴利是没指望了。
窗外雨打枝头,落花无数。
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
这本该残败的河山,确实他和他,两人共挽。
明非透过窗子看那纵横雨线,低低叹了一声,回床休息。
这一夜却睡得不太安稳,梦里总见那一头青丝变白发。明非觉得讨厌,想挣扎着醒过来,却总是被压着一般,无法清醒。
便在心下烦闷之时,忽然有个声音在他耳边焦急大喊:“明非,你昨日见了皇上是吧?他在哪里?”
明非蓦然惊醒,睁开眼。眼前是吉容那皱纹累积的脸,和焦急神情:“皇上一夜未归,我刚刚去御花园外看了眼,没见到人!”
明非不悦皱眉:“他在湖边,不仔细找,你是看不到的。”
吉容伸手拉起他:“既是如此,就麻烦你跟我去一趟吧!”
他力气并不很大,却比明非这病号大得多。常保是他手底下的,自然不会阻挡。观雪想尝试,却被常保拦下。几人於是连拖带拽,进去桃林。
十六
这桃林是赵竑的私人地界,连吉容也没来过,因此并不知道里面的具体布置,对里面还没有明非来得熟悉。被明非带着三转两转之後,才到了湖边。
明非远远看去,只见昨日离开的地方有一黑色身影倒着,一阵浓烈酒气传过来。明非微微皱眉,停住脚步,由吉容上前去扶人,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
一个花园能有多大?就算道路再复杂,还能找不到一个人麽?
因此别人往前冲的时候,他反而向後退了退,不打算参与这场无聊戏码。
果然,片刻之後,他听到吉容一声大喊:“皇上、皇上你怎麽了,你醒醒啊!”
他觉得好笑,看过去一眼,只见吉容抱起赵竑。黑色衣服整个都是湿的,向下滴的水,并不是透明的雨水,而是艳红的血。
明非心里一凛:昨晚离开的时候他就这样子,那岂不是被雨淋了一整夜?而他这血,又是从什麽时候开始流的?
集中注意力仔细看过去,赵竑一张脸却是红色的,不正常的红。软软垂下来的手却惨白无比,像是大量失血。他左手手心扎着一片破碎的酒坛瓷片,沿着指尖不停往下流血。瓷片碎裂边缘很是粗糙,一只手便血肉模糊着,显出可怖伤口。
即使明非在疗伤的时候已经习惯了自己身上的各种伤口,面对这样的伤势,依然有隐隐的恶心。他转过头去,不想看那可怖伤处,慢慢向外走去。
他听到一声闷哼,随即见那吉容扛着赵竑往外跑,跑得比兔子还要快。在他跑过的路上,留下斑斑点点血迹。
吉容毕竟老了,纵然有片刻的体力超常发挥,毕竟不是真的体能超常,也没服下兴奋剂。将将超过明非,便脚下一软,倒了下去。常保连忙跑上来:“吉公公……”
倒下来的时候,吉容是拿身体当垫子的,因此并没有摔到赵竑。他爬起来:“我不成你还不会接着?快抱皇上去找太医……”
“他若真的出血,还是不要移动的好,把他放在地上,常保你去找太医过来。”明非声音在他身後响起,“这是急救常识,赵竑都没教过你吗?”
他语气中有很明显的怀疑,吉容一怔,依言做了。他把外衣脱下来,把赵竑小心放上去,忽然转身对明非跪下:“明公子,我知道你恨皇上,但他、他都这样了,你能不能饶过他?”
明非轻轻一笑,眼里闪过一丝轻蔑,走到赵竑身边,慢慢坐下去。
手碰到赵竑的手,竟是火热无比。明非原本的冷笑忽然凝结,手像是触到火一般缩回:“怎麽这麽热?”
“皇上着了凉。”吉容也一脸担忧,“而且还不停流血,明公子……”
明非伸手解开赵竑衣襟,只见他脖上胸前尽是抓痕,应该是他自己留下的。明非俯身下去,用额头试了试他头上温度,不由脸色一变:“怎麽搞的?热成这样,都要有40度了。这人是想死吗?”
吉容已经慌张得不知如何是好,喃喃道:“打摆子,是打摆子……这可要怎麽办?”
“打摆子?”明非一怔,才发现赵竑一身是汗,不停颤抖着。他自然知道赵竑这不是疟疾,但这样的高热和颤抖,看起来比疟疾更要危险。
而且赵竑身上有若干瓷片造成的伤,有些瓷片在他身下,被他压得深入身体。又经过一夜暴雨浇打,此刻已经发白发肿,边缘卷起来,血被冲得干干净净,依稀看到泥土。明非把他衣服扒下来,见有一块极大瓷片扎在他後腰上,没进去足足四五厘米。明非眉头紧紧皱起:“观雪,帮我去拿坛烈酒来。”
观雪很快拿着一个小坛子过来:“就剩这一坛了,可以吗?”
明非向赵竑刚刚躺着的地方看去,那里一堆酒坛和碎片,看起来着实不少。他眉头皱得更紧了:“他也不怕酒精中毒。”接过酒坛,闻了一下,竟然是大宋特产高度酒。
明非把外衫脱下,沾上酒,小心擦过赵竑身上伤口。这酒和纯酒精实际上也差不了多少,赵竑高烧昏迷中也能感觉到疼痛,一张脸迅速变了颜色,痛呼了一声,随即咽下。
明非动作不见温柔,赵竑额上大滴大滴冷汗流下,他只做不见。将人翻个身,一把拔下瓷片,含一口酒喷上去。赵竑身体剧烈抽搐一下,一直紧握着的右手抬起,揪起一片草来。
就在他这麽折腾的时候,太医已经赶到。太医院现在可能是後宫最忙碌的部门,随时都有人待命,此刻也来得极快。看到赵竑这德行,赶来的太医也是大惊,急忙处理。
赵竑在军中多年,早搞出担架这东西,此刻自己也受了益,被抬回後宫中。他表面上是住在离寝宫最近的一处宫里,抬过去之後,众人开展热火朝天的急救。
明非悄无声息地离开,只有观雪注意到,跟着他回了寝宫。
赵竑足足昏迷了两天,高烧两天。等第二天晚上醒过来,他眯着眼,只说了一句话:“哪里的狗?打死。”
吉容在床边泪水不停:“皇上,没有什麽狗……四天前你下了旨,宫里的狗都打死了,皇上你忘了吗?”
赵竑眯着眼,眼神空茫,不知道在看着什麽。依然侧耳听着,眼里尽是杀意。
眼前一切都是红的,他耳边依然听到狗叫声,还有蛇爬行的索索声音。赵竑翻身下地,要去杀了那些动物,耳边却响起明非那句话“和人比起来,动物要可爱得多……哪有首恶不办却杀从犯的道理”。
最该死的人,是自己吧。
赵竑呆呆向前走,完全不顾身边的吵闹。他看到房间里的柱子,描龙绘凤的,看起来很结实。
以前小陶总说撞墙触柱而死需要很高的技术,这一次便由他来试试好了。
赵竑忽然加快步伐,向着柱子撞过去!
但这是宫中,他身边围着无数路人甲,怎麽可能容得他干这种事?当即有人抱住他的腰拉他的手,再有人挡在柱子上,完全不让他碰到一点。
赵竑觉得愤怒,欺负过明非的,都该死!他说首恶未诛,怎可杀从犯?那麽,就先杀首恶好了。
他被拉回床上,床头有一个碗,是刚刚喂他喝下的米粥。赵竑一把夺过碗,向着床头砸去,抓住最大一片碎瓷,他眼睛都红了,狠狠向着手腕剁下去。
杀死你!你死了明非就不会想要走、就不会难受。是你害他,一切都是你做的,你下令你鼓励你指使──
赵竑,最该死的是你!死後也该下地狱,刀山油锅,永不超生。
瓷片被抢过去,赵竑身体虚弱,连身边的太监太医们都争不过。吉容哭着劝,赵竑连听都听不到。
最後迫於无奈,只好把赵竑绑在床上。赵竑便闭上眼闭上嘴,不言语,不进食,寻找这一切杀死他自己的机会。
吉容被吓坏了,跑着去求明非。明非这两日都在宫里待着,每天下地活动一圈,身体是在好起来。他一直没问赵竑的情况,见吉容过来哀求,眼底却掠过一丝冷笑。
跟着吉容到赵竑床前,他刚刚站过来,赵竑便睁开眼,瞬也不瞬地盯着他。明非冷冷一笑,开口道:“闹失踪的话,就走得远一点;耍酒疯的话,就喝得多一点;若是发烧,怎麽也得烧过42度再被人发现;没人的时候不闹自杀,身边一堆人的时候倒想起来了……赵竑,八点档你还要多看啊。”
赵竑的眼一下子瞪大,极黑的眸子看着明非,眼里露出绝望。他张开口:“明非,我、我不是……”
“别玩了,善泳者溺於水,万一哪天玩过头没收住,我可不想给你陪葬去。”明非看着他唇角流出的血,淡淡道,“你内脏没受什麽伤,也别吐来吐去的,又不是在拍古装武侠剧,哪有那麽多病可以吐血,小心被当成肺结核隔离……”
他转身,向外走去:“这一出戏,我陪你演的也腻了。你想要做什麽,记得别让我看见,也别特意通知我知道……若要死,等我离开皇宫再死,我这条命捡来不易,没兴趣陪你了。”
他脸上始终带着淡淡的冷冷的笑,笑得很是嘲讽,外加些许不耐烦。
他已经背转过身去,因此完全没看到,在他背後,赵竑低下头,吐出一大口血,染在被子上,艳若朝霞。
他听到太监们的惊叫,他在呼声中很平稳地往外走,脚步不稍乱。不管身後怎麽叫,他始终没有回头。
赵竑看着他的背影,忽然笑了,轻轻开口对吉容说:“你们哭什麽?明非说的对,这是朕含了个血泡,很像是吐血吧?”
吉容听他这时候还开玩笑,更是害怕:“我不该叫他来,皇上你别伤心,不要说话了……”
“我没伤心,我只是跟你一起演戏罢了……”赵竑笑着,头一歪,让嘴角不停流下的血直接渗入枕巾,“吉容,你不用再哭了,反正,他也不会信的……”
他觉得冷,在这大夏天的,冷入骨髓。
明非说他不想陪葬,那麽他就要活下去。也许,这漫长的一生里,他耳边始终会有奇怪的声音,眼前的一切始终带着血色,而身体的温度,也会一直这麽冷下去。
反正,在明非眼里,不过是场戏。无论他做什麽,是死是活。
只是一场戏。
弘兴元年的夏天过得很慢,却又很快。
赵竑最後还是赦免了皇後和妃子们,只将人赶去冷宫──至少表面上如此。至於那位孕妇,被他放在德妃宫中,只是撤换了太监宫女。
他没有再做什麽和明非相关的事情,尽管他天天都待在一墙之隔的书房内。他看着明非一点点康复,看着明非渐渐恢复活力,看着明非的世界里,甚至没有自己的名字存在。
明非并不知道他就在隔壁,每天做自己的事情,偶尔也写点书给观雪,让她找人帮忙印了。赵竑扔出去的都是理科教材,他写的则是文学和思想,也引起不小回响。
他自己做了张年历挂在墙上,每过一天就划掉一笔。赵竑知道,他是在计算离开的日子,迫不及待。
就这样入了秋,一日冷过一日。明非还在调理中的身体经不得寒,炉子便早早被推进来安上。赵竑就算再天纵奇才,也没可能搞出空调,但暖气实际上还是勉强可以做到的。至於本时代特产的手炉,更是种类多样,精巧无比。
後宫现在只剩下这麽几个主子,宫女太监便不再补充,一日少过一日。整个宫里,除了太後保证了生活质量,所有资源都被送到这寝宫来了,虽然明非并不在意。
不过自然,还有一名孕妇几个孩子。明非想,朝堂上那张龙椅多半还要落在那几名男孩之一上,因此从小就该形成比较健康的心态。没有母亲的话,对孩子没有好处,何况那些孩子们的父亲似乎也不太用心。
於是後宫又出现了名为童话寓言的读物,不久之後,又有一些自称科普的出自御笔的书流传出来。赵竑明白他的意思,便把每天的时间再分出一些来,给他的孩子们。
他每日除了处理朝政,其余时间都用来偷看,间或出去做菜泡茶。由於他的教材,这几个月间大宋民间科技力量开始大量涌出。而明非开展的关於“君子言利”的辩论使得商人地位不知不觉间有所增进,发明和生产的积极性上来了,即使赵竑不去亲自制作,也有不少“新发明”产生。那些看着很像二十世纪初的东西,也都进了宫,成为逗明非开心的小物事。
明非现在已经能在宫里到处溜达了,只是不想遇到赵竑,大多时候都不会走得太远。他注意到宫里很多宫女太监都穿上了棉布衣服,便多问了几句,知道似乎江南有人做出什麽织机,棉布价格大幅下降。以前还算稀罕物,现在却很多人都穿得起了。正好天气冷下来,内廷便采购了一些。
明非眉头紧紧皱起来,侧头问常保:“赵竑在哪里?”
“皇、皇上在休息吧。”常保结结巴巴,他是知情的,听明非这麽问,不由心下慌张。
明非恩了声:“那你帮我通知一声,我有话要对他说,哪里见面都行。”
常保连忙点头。
明非回寝宫不久,赵竑便跑过来。轻轻敲门进去,走到床边:“你找我?”
“恩。”明非听到是他的声音,抬头道,“我有点话要跟你说……”
他的声音忽然停滞在嘴边,眼睛瞪大了,一脸惊讶之色。
──这、这人还是赵竑麽?
明明有一米八以上的身高,看起来却像是一百斤刚刚出头的样子,整个人简直就是一枝竹竿。衣服应该是後来做的,已经很瘦了,却还是显得空空荡荡的。满头银发束起,偶尔有几缕垂在脸颊。一张脸消瘦无比,眼窝深深陷下去,几乎瘦得走了形。若非一双眼还是他熟悉的,明非当真要怀疑对面的人是谁。
明非视线向下,赵竑的手都只剩一层皮,看起来让人不由打个寒战。
和明非不同,赵竑向来是标准马上皇帝的形象,英俊强健。现在呢?
明非呆了片刻,随即回神,见赵竑看着自己,眼神并没有什麽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