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再也不想,让明非受一点委屈。即使是为了明非好。
赵竑於是出去,安排侍卫,准备东西。他实际上也早就有准备,恨不得把宫里所有的好东西都给明非带走。安排了一阵子,他忽然想起忘了问明非愿不愿意带走元宝,便摸回寝宫,想以此为借口,再去见明非一面。
如果他带走他的儿子,是不是日後也能偶尔去看看他们?
赵竑这麽想,跑去寝宫门外,小心敲门:“明非?”
门内没有回应。
“我是想问你元宝怎麽办?如果带他走的话,那就把奶妈一起带去吧。”赵竑提高声音说着,“他在宫中无人照料,你也说了要一直照顾他的……”
他说了半天,房内却依然没声音。赵竑心中生出不祥预感,轻轻把门推开一条缝,从缝隙间向里看去。
──房内空空荡荡,明非,还有本来在小床上静静躺着睡觉的孩子,都不见了。
赵竑大惊,冲了进去。只见桌上留着一张纸,上面是明非潇洒字迹:“我走了。不要找别人麻烦,我当年也是有点势力的。元宝我带走了,等他长大成人,也许会带他回来认亲。So; long goodbye──你一定也没看过一刻公寓,赵竑,你本来和我,不是一类人。不要勉强才是最好。”
赵竑握住那张纸,心下一片空茫。血从口中溢出,溅在纸上。
他急忙小心拿起纸,仔细放在桌上,不让身上的血染到。
这是明非给他的,不能弄脏。
一年半後,弘兴三年秋。
孟珙看着宫城,不由一阵恍惚。
南征北战这麽多年,他还是第一次进汴梁,第一次见到这北宋──现在应该说是大宋了──的皇城。他依然记得,还是个少年的太子意气风发的笑容:“孟珙,你可愿与孤一起北上,将大宋疆土,将燕云十六州,尽收回我汉人手中?”
孟珙大他十来岁,并不是一个容易热血上涌的人。但那时候不知怎地就点了头,答道好。
自此便是兵戈渐起,当时的太子现在的皇上提供给他许多武器,虽然也叫炮,却和回回炮那一类的石头弹不同,里面竟然能炸开喷火。那些火器在战场上简直所向披靡,金国无数次过来打探发明者,都被孟珙虚晃一招奔着虚假线索而去。
而今,金国和南诏都已经平定,他也该是无事了。大宋对兵将管理向来严格,只是到了南宋外敌强盛,方才放了兵权。如今正是马放南山的时候,他打算交上兵权,好好过几年闲适日子。
还有……娶个老婆。
想到这里,孟珙不由笑起来,笑得很是甜蜜,虽然略带烦恼。他那心上人对他始终有些抗拒,虽然愿意随他上京,却一直不肯开口同意嫁他。孟珙在沙场上也素有杀神之称,却对对方一点办法都没有。
不过话说回来,因为怕吓到她,他到现在都没交代自己的来历。怕到後来,也是麻烦啊。
孟珙很苦恼,就在殿下认真思考起来,完全没有听到皇帝走过来的声音。
忽然一阵咳嗽声传来,在咳嗽声中,夹杂了一声轻笑:“璞玉,想什麽这麽出神?”
“啊!”孟珙猛地回过神来,想起自己是在面圣,连忙俯身下拜,“参见皇上。”
“朕不是说过不要多礼?”咳嗽着的人走下来,伸手扶起他,“朕能有今日,大宋能有今朝,全赖璞玉南征北战。朕应该为天下百姓谢你,又怎当得起你一礼?”
“皇上言重了……”孟珙顺着赵竑动作起来,视线扫过去,然後傻住。
──几年不见,怎麽皇上苍老至此?
他整个人都怔住,一时也顾不上什麽君臣之分,睁大眼睛看着赵竑。仔细看去,才发现赵竑虽然满头白发,面容却没多大改变,还是二十多岁年轻人的样子,方才多少松了口气:“皇上,你、你的头发……”
视线再向下,孟珙注意到赵竑已是消瘦无比,像是许久不曾吃过饱饭的样子。他不由心下一紧,顿时酸涩之极。
他曾跟着赵竑一起作战,知道这皇帝可不是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书生。这两年多国家安定,皇上应该生活得很好才是,怎见消瘦至此?这宫里的太医和御膳房都是做什麽的?就是普通百姓,也断断不至於成这样子啊!
赵竑伸手摸了下头发,笑道:“没事,这是写书的时候白的,朕身体很好,没关系。”
说完这话,他又咳了几声。孟珙心下担忧:“皇上这样,怎叫身体很好?太医怎麽也不提醒皇上……”
赵竑一摆手:“朕这是心病,与人无尤……璞玉,你折上说南方已定,不打算再镇守了?”
他既然把话题扯到政事上,孟珙也无法继续追问,只好先说正题。间中无数次偷看赵竑,只觉皇上形容憔悴身体极弱,怎麽看都像是只剩一口气的样子。那一头白发在阳光下反着光,刺眼无比。
更严重的是,在赵竑眼中,他完全看不到生气。当年的意气风发全然不见,那双眼底只是一潭死水,波澜不兴,生机全无。
孟珙便想起一个传言来。有人传说皇帝迷恋上了前金的丞相明非,将他掳入宫中一年有余,甚至要封其为後。孟珙听到这传言的时候只觉好笑,他父亲死於金兵之手,他又深知皇上有多痛恨金人,更恨那些为虎作伥的金国治下汉臣。曾有数次,赵竑在他面前言道,若抓到明非,定要将他折磨到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可现在呢?到底是谁生死不能?
孟珙打了个寒战,这秋天,实在是冷得很。
“我不是为了避嫌,只是在外征战这麽多年,总想休息一段日子。而且……想趁着四海安定,把婚事办了……”两人说着说着,孟珙一低头,脸有些红。
赵竑听到“婚事”二字,眼神先是一黯,随即笑道:“璞玉你年纪不小,也确实盖成婚了,却不知是哪家女子?”
“是我这次在南面认识的一名女子,不是什麽大户人家,只有她和她哥哥两人相依为命。”孟珙回道。
赵竑微微挑眉:“出身不是问题,要是有人反对,朕就下旨赐婚好了。”
“她、她还没答应嫁我……”孟珙低声道,一张脸胀得更红了,“她现下随我进京,大概再过些日子吧……”
他已经三十多岁,不过一直在四方征战,并无家室,在这方面也生涩得很,因此十分不好意思。倒是赵竑有前後两辈子的经验,当年追求陶然的时候,情话也不知说了多少,自然不会有任何的羞涩:“璞玉,这就是你不明白了。她既然肯随你入京,心里想必是答应的,你到底有没有求过婚啊?”
可怜孟珙一个三十多岁的“老男人”被赵竑逼问得满脸通红:“我、我问过了,她说要照顾兄长侄子……是她哥哥答应上京的,说是要访故人。”
赵竑微一皱眉,心道难道是个有恋兄情结的?
“他们住在你那里?朕左右无事,等你安顿好,上门去为你提亲好了。”赵竑道。他两辈子加一起要比孟珙还大上几岁,明面上的身份是皇帝,亲自出马,应该能成就好事。
好事……他低低一笑,别人成双成对,他自己呢?
既然说起这些八卦,孟珙也便开口问:“皇上,我听说曾皇後被废,现在後宫无人……”
“有人。”赵竑知道他要说什麽,开口打断他,“朕死後,就算他不愿,也要把他的名字刻在棺木上……这样就算千年万年,我总会找到他……”
只希望再相遇时,不要再认不出。
他说着,整个人忽然生机盎然。他很开心,很高兴,地谈及他自己的死亡。
孟珙眼里闪过一丝厉色,他听说那明非已经跑了。若他见到那明非,他定然直接出手,将对方碎尸万段,让皇上不再受他的迷惑。
孟珙原本在汴梁有一处宅子,是赵竑赏的。但他母亲不愿从临安北上,这宅子便一直空着,也没收拾。他进京後急着觐见,便把人先安顿在客栈里,他先进了宫。
等出宫後,他连忙找人去收拾宅子,然後回到客栈见他心上人去。他包了客栈一间院子,一进去就看到院子中央,一个两岁左右的男孩正跑来跑去,他那位计划中的大舅哥在树下抱着手含笑看着,样子很是闲适。
孟珙一直认为他心上人这位哥哥实在是神仙一般的人物,虽说情人眼里出西施,他也感觉和这大舅哥比起来,自家心上人便显得平凡了。丰神如玉,看到对方,他才感觉到,男人确实是可以喜欢男人的。
很紧张地笑了下,孟珙开口:“关公子,你不是说要上京访友,有去寻找麽?”
关公子看他一眼,笑了笑:“我若不说访友,小雪怎麽会入京?”
孟珙一怔,和对方相视一眼,方才知道自己那点心思,早就在对方眼里。
他有些忸怩,毕竟是在觊觎人家妹子:“我、我这就找人提亲……”
“可别,小雪不说同意,你就算找来玉皇大帝也是不成。”关公子一摆手,见摇摇摆摆的男孩一下子跌倒,连忙跑过去,“元宝疼不疼?很疼就哭出来……”
那叫元宝的小男孩对着他露出一个笑:“爹,元宝不疼,元宝不哭。”
关公子皱了下眉,把元宝抱起来,敲敲他的头:“傻元宝,疼就疼,想哭就哭。咱家不在乎别人怎麽看,这院子又闹不到外面,干嘛忍着?想哭就哭,才是男子汉。”
孟珙只觉这论调诡异得很,不过那是人家的儿子,他自然不好说什麽,便在一边看着。等元宝抹完眼泪撒完娇,他方才开口:“关公子,委屈你一家在客栈住上几天,等我那宅子修葺好了再搬进去……令妹在房间里?”
“她在熬药。”关公子道,眼中带些笑,“说来孟兄倒也大方,这京城的宅子一空多年,可不是小收入。”
“这也是别人所赐,而且也不过两年多。”孟珙只当他是在打探自己家世,便交代了一下,“家母在临安,我家也没什麽其他人,我也没什麽花销,因此也不是很在意这些琐事。”
关公子点点头,低声自语:“孟璞玉……这名字,却是有点耳熟……”
但他并没有想到,於是沈吟片刻:“其实我在京里确实是有认识的人,总是不登门也不太好,小雪也不是笨人。这几日可能会有故人上门,你不要惊讶就是了。”
孟珙连连点头:“我会尽快收拾院子,到时候去我府里就可以。”
关公子“恩”了声,抱着元宝出了会儿神:“药可能快好了,你帮我看一下,帮忙送过来吧。”
孟珙大喜,连忙跑去厨房,献殷勤去了。他知道关公子身体不好,关雪向来亲自为他熬药炖补品,但之前在偏僻乡下也没什麽珍贵药品,这一次到了京城,他特地向赵竑求来不少补品,正好拿来做人情。
关公子看他离去背影,微微笑了。随即却微微皱眉:“孟璞玉、孟璞玉……应该没有将军会用这麽文质的字吧?不过……还真是很耳熟呢。”
他叹了口气,阳光照在他脸上,他侧脸像是镀了层金色,清俊的面容显出奇特的魅力。
十九
就在关公子找人通知“故人”的第二天,孟珙的宅子清理出来,可以住人了。
於是两乘轿子抬着关公子和他妹妹,直奔孟府。
到了府里,几人才发现这宅子大得出奇。孟珙其实也是初次来,他自然有无数手下,这种事本来也不用他亲自动手。门上牌匾写得很清楚“将军府”,关雪看到的瞬间,脸色就变了。等下了轿,她转身去找孟珙:“你是孟珙?”
孟珙感觉不妙,却还是点点头:“那个……璞玉是我的字……”
关雪面沈似水,到另一顶轿子那里拽人:“哥,我们走。”
关公子慢慢出来:“他是孟珙又没什麽关系,我们走什麽?”
孟珙连忙凑过来,一脸担心,却还努力露出笑:“关姑娘,我、我不是故意瞒着你们,只是最开始的时候伤受得实在狼狈,我不好意思说我是孟珙,後来就一直没机会……”
关雪侧过头看她兄长:“哥,你是不是早知道?”
关公子耸肩:“我又不是神仙,怎麽会把每个人的字都记住?”他看着关雪,笑了笑,“他眼光很好,虽然人老了点又笨了点,但人还不错。你也难得的不讨厌他,不是麽?”
“可他是将军,哥……”
“将军又怎样?也不是被歧视的职业。”关公子道,“你不能总和我相依为命,女生大了,总该嫁人的,何况你都二十二了。”
他侧眼看孟珙:“你要好好对小雪,明白吗?”
孟珙点头不止,关雪扬眉看自家兄长一眼,表情很是担心。
等人都安顿下来,关雪拉着兄长进屋,迎面一句:“明非,我们走吧。”
明非淡淡一笑:“走什麽呢?”
观雪看着他:“他是皇帝的人,搞不好什麽时候就认出你。而且我以前听说他的父亲是抗金的时候去世的,太危险了。”
明非笑着伸手摸摸她的头:“你想得太多了,是你要嫁他,又不是我。”
“我不打算嫁他。”观雪微微出神,眼中尽是担忧,“若我嫁了他,你怎麽办?”
“天涯海角四处溜达,还能怎麽办?”明非笑道,“我又不是没有生活能力,穷的时候就卖点字画,有钱就鲜衣怒马,多麽快活。”
“你身体不好,而且,一个人太寂寞了。”观雪摇头道。
“寂寞啊,习惯了就好。”明非答道,“观雪,你我这般不涉情爱不是血亲,总是有点奇怪。如果你我都单身也就罢了,既然那家夥喜欢你,你对他也有感觉,你再为我牵绊,对我而言,也是极重的心理负担。”
观雪低头:“我知道。”
明非站到她身前,伸手握住她的手:“观雪,在这个时代,我最希望你能幸福。我会好好照顾自己,你也知道我生财还算有道,人也勉强算机灵,不会有事的。”
这话倒是没错,两人在南方流浪这一年多,基本都是明非负责各种外务,从没在钱和路线上出过乱子。观雪在宫里数年,早对宫外世界失去了了解,最多也就能照顾一下明非的身体而已。
甚至对於明非而言,她还算是拖累。如果没有她,明非会更自由一些吧?他是那麽向往这大宋河山,她听过明非和赵竑的对话,隐隐知道这山河,有很大一部分是明非打下来的。
她只好露出一个笑:“你说要见故人,是秦侍卫吗?”
明非打了个响指:“宾果。”
他极少欠人家人情,当日被秦天鹏照顾,虽说带来的麻烦更多,而且是秦天鹏自己多事。但离开京城之後,他暗中的消息网言道秦天鹏四处找他,并且在其父的压力下坚决不成婚。明非觉得,或者还是了解这点因果的好。
他已经和一个男人纠结得够烦的了,不需要再被第二个牵肠挂肚。
明非在金国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