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转向明非,伸手去拉他衣襟:“没有,我没有乱想,我一直都很规矩……”
他听到明非一声轻笑:“你拉错了,那是元宝的衣服。”
赵竑一阵尴尬,最後想想,干脆拉起被子装无赖:“我什麽都没听到,我什麽都没做……”
明非伸手,在他额上敲了一下:“傻子……”
一声出口,两人都是怔了下。
气氛竟然是轻松的,就像很久以前,江瑞成混进陶然的房间,偷偷摸摸吃一点豆腐,然後被骂一样。
就好像,一切都没发生过一样……
赵竑在被子里抱住头,真希望自己能在这一秒锺死去。
在最幸福的时刻死去,才不会醒悟到现实的严酷,不是麽?
一片黑暗对赵竑而言,其实也没什麽大不了的。与其有眼睛却见不到心上人,还不如什麽都看不到对方却在身边。
如果能换得明非在他身边,他宁愿这麽瞎一辈子。能这麽略带亲昵地在一起,已经是最大的幸福。
即使每天早上都会难忍得跑去冲澡,就算同床也不敢伸手碰触,他也觉得快乐。明非现在对他也谈不上特别热情,但比之以前,实在是好了太多。赵竑已是无欲无求,能得到一点都是好的,便也满足。
赵竑在宫中闲来无事,还特地学了弹琴,每日不停荼毒明非的耳膜。随着他的技术渐渐变好,这一年也慢慢到了尽头,弘兴四年就要到了。
由於皇帝的南迁,朝廷中心也走向南方,汴京除了还有个辅政的宰相之外,只剩太後。如今要过年,冷清了一年多的临安开始热闹起来。人来人往,络绎不绝。
天气虽然冷,明非也会偶尔带着赵竑出去透透气,免得他被闷坏了。赵竑很喜欢外出,因为出去的话,明非会一直牵着他的手,一直不放开。
这样便足以使他欢喜。
这一天正是小年,赵竑早吩咐人去弄了炮竹做了灶糖,和明非守在炕上聊天。明非耐不得冷,整个人窝在被子里:“可见全球确实是在变暖的,临安还是在江南呢,居然冷成这样子。”
“怕冷就少出门,看你冻得。”赵竑握着他的手,放在嘴边努力呵气,让他暖一些。赵竑的手比他大一些,握着正好包住。明非低头,见他的手瘦骨嶙峋,不由叹口气:“这些日子你也没少进补,怎麽都不见长肉?”
赵竑微微一怔,抬手摸摸自己的脸:“有吗?还好吧?”
明非摇摇头:“好什麽?我这麽养了一年就养成小猪一样,你倒比我还不如。”
赵竑手指缓缓摸过明非的手,低声道:“这样刚刚好,两年多以前,你那样子……”
说到这里,两人都是无言。明非手微微抖了一下,赵竑急忙缩回,慢慢低下头。
那段日子,是不能提的。眼前这微薄的幸福,全是建立在自欺欺人的基础之上。
怀着这样的恐惧,他怎麽可能胖得起来?就算吃再多的补品,休息得再好,身体也完全无法得到恢复。能不再恶化,已经很不错了。
赵竑沈默了,片刻後,他听到外面炮竹声响,便抬起头来,打起精神道:“明非,外面在放烟花吧?我们去看吧。”
明非也静默片刻:“不去了吧?外面那麽冷。”
赵竑微怔,随即明白过来,微微笑道:“难得热闹,听听声音也是好的,小元宝应该也很想去看吧?”
在地上跑来跑去的元宝抬起头,拼命点着:“元宝要看烟花,好漂亮呢。”
赵竑笑着:“所以出去看吧,我也一起。”
明非看着他,忽然怔怔地落下泪来。
不是可怜,不是同情。明非只是觉得现在的这个赵竑,竟是这般,令人心碎。
二十五
宋朝虽然轻视匠人技工,不过大宋繁华历朝难及,各种奇技淫巧,也着实少不了。神雕侠侣既然被“辨然先生”写出来,赵竑後来也是通读过的,那段放烟花的戏码记得很清楚,这次前来临安,本来是想借着皇家的名头来场热闹的焰火表演,让明非高兴高兴。不曾想他自己会被明非发现,而且还瞎了。
看烟花自然要在人群中才热闹,数名侍卫在旁边围着保护,赵竑和元宝牵着明非走来走去。赵竑听到人群熙攘热闹,不由微笑,无神的眼看向明非,希望听到他的笑声。
没有,什麽声音都没有。明非没有笑,没有说话,完完全全的沈默着。赵竑不安起来,却不敢开口询问,生怕惹得明非不快。
“诶?这是什麽?”人群中忽然有人喊,“怎麽都是些鬼画符?”
“这你就不懂了吧?皇上的数学物理化学书上用过这套符号,说是汉语拼音,也可当作公式单位还有元素符号,方便快捷……”这显然是个赵竑的崇拜追随者,“但这是什麽啊?哈……哈皮?”
“Happy New Year。”赵竑听到明非的声音,极低地在身边响起。赵竑的手缩紧了下,向着明非做了个微笑,也不知道对方看到没有。
人群忽然开始大笑起来,读着稀奇古怪的新年祝辞,笑声此起彼伏。赵竑看不到,不过也知道自己安排的那些短句子成功放出。托短信泛滥的福,新年祝贺词他也记住了一些,把适合这时代的、句子短的拿出来,果然赢得还不错的反响。
他不能把明非带回21世纪,但至少在这时候,能尽量让他回到多年以後。
却听身边人开口说了声:“火星。”声音有些哑,却是带着笑意的。
赵竑便觉满足,握紧明非的手,笑道:“我没把春晚弄出来,还不算太火吧?”
明非那边静默很久,然後才是带着笑意的声音:“你不是准备了唱戏的?”
“你怎麽知道?”赵竑奇问,还以为能瞒过明非,不想还是被他知道了。
“你又看不到,我有时还会跑去听呢──”明非冲口而出,忽然顿住,沈默下来。
赵竑松开手,揽住他肩头,拍了拍:“明非,我瞎了是事实,你真的不必那麽小心。”
便又是长长久久的沈默。赵竑最怕这样的沈默,因为他完全看不到对方的表情,连对方是哭或是笑,都无法知道。
他的手不自然地从明非肩头移开,在空中傻傻停驻半天,终究还是缩了回去。
──他看不到明非的眼,不知道明非是不是因此有些生气,因此不敢冒犯。
不管他怎麽想见到明非的表情,眼前终究一团漆黑,顶多是烟花绽放的时候,能感觉到模模糊糊的光亮。
赵竑讪讪放下手,周围人声鼎沸,他又开口说了句话,完全被淹没在人群之中。
没有视觉,失去听觉,他就连身在何处都不知道。放开了手之後,他甚至无法察觉到明非的位置。被涌动的人潮往前推着,赵竑出了一头冷汗:“明非?明非你在哪里?”
他感觉自己失去了明非的踪迹,他在一片黑暗中,走不出去,孤孤单单。
他忽然想起了官鹏旭那日向他禀告的话语:“有些时候,他们会将明侍卫的眼蒙上一整天,在他无法视物的情况下,用蛇、狗和其它生物或者器具对他身体进行折磨……”
赵竑伸手捂住眼睛,似乎听到了狗叫,感觉到蛇信触到身体的冰凉,和细微的“嘶嘶”声。
他忽然停住,俯下身去,忍不住作呕。
“赵竑,你怎麽了?”一只手忽然拉住他,声音带些惶急,“你不舒服吗?我们回宫吧……”
是明非。
赵竑猛地起身,用力抱住对方,双臂收紧的一瞬,却又蓦地松下来。应该是环抱,却不敢当真碰触。
他感觉口中腥甜,强行咽了下去,不想再听到明非“苦肉计”的评价。脑中昏昏沈沈,双腿无法支撑住身体,赵竑软软倒了下去。
在触到地面的前一瞬,一双手拉住他。赵竑此刻消瘦得很,便被拉起,被紧紧抱住。他听到明非的声音,很是慌张,只是听不清楚。
赵竑笑了下,自嘲又是苦肉计,便昏了过去。
似乎也没过多久,赵竑便又醒了过来。
对他而言,其实睡着和醒着也没多大差别,反正都是一片黑暗。只是这一次醒来,感觉怀里有软绵绵的触感。赵竑一惊:“明非?”
对方马上便回复,果然是熟悉的声音:“是啊,你怎麽了?怎麽忽然昏过去?”
赵竑摸摸身周,应该是在房间里,勾起唇角:“没事,就是忽然头晕……打扰你的兴致了吧?”
“胡说些什麽,你身体都这般了,还在乱说!”明非低斥道,“你明该知道你的身体有多弱,还这麽不加爱惜……你、你分明是……”
“我是故意的。”赵竑开口,带着笑地对着明非,笑得古怪,“你也知道,这是苦肉计,我又在闹上吊……”
他正说着,嘴忽然被一只手挡住,明非的声音有些恼意,低低在他耳边响起:“身体不好还不休息?给我起来吃饭!”
赵竑一怔:“我是休息,还是吃饭?”
他居然还顶嘴……
明非竖起眉毛,又想起赵竑看不到,终於还是叹了口气:“先吃饭,再睡觉。现在已经午夜,元宝都睡了,你也该休息了。”
赵竑点点头,坐起身来,便要下地。明非挡住他:“在床上吃吧,下去做什麽?”
赵竑手微微僵住,过了半天才低声道:“我怕打翻了。”
明非笑了一声:“我在一旁是做什麽的?自然有我照顾你。”
说完他才想起,说来这段日子,他虽然在照顾赵竑,却很少过於亲昵,什麽喂饭啊更衣啊,更是没有帮对方做过,都是把赵竑带到桌边,让他自己摸索着进食。
他便有了些赧然,到一旁去为赵竑盛饭,却想起来这麽多年,他竟然连赵竑爱吃什麽,都是不知。
赵竑经常照顾他呵护他,从以前的江瑞成,到发现了他真实身份的赵竑,向来都是无微不至。而他,似乎连最微薄的一点都不愿意给。
明非低下头,忽然觉得自己的纠结,很是无谓。他又叹了一声,开口道:“赵竑,你有没有想过,我们这麽多年纠缠,其实是很累的事情?”
赵竑一震,狠狠咬住唇,低下头去。唇上有鲜血渗出,渐渐落下。
明非却没有看到,他继续道:“我还是个正太的时候,你就对我……好吧,一见锺情也好,有好感然後慢慢爱上也罢,总之,纠缠到跳崖为止。那年我十九,来这里九年重新遇到了你,随即便是半年折磨一年休养一年半别离……赵竑,你真的不累吗?”
赵竑微微摇了摇头。
“就算在现代,我也只是答应你五年後再说。你和我从不曾真正在一起过,当然,床是上了的,但我们都知道那离两情相悦有多远。你绝不会比当时宫里的侍卫们上的次数多。”明非说,语气并没有太多痛苦,“赵竑,我只是个普通人,未见得倾国倾城,也和你没太多共同语言。其实我当年就一直想问,你是不是因为我太难追,因为太难得到,所以那般执迷不休?”
赵竑的手紧紧握着床单,仍然不言语。
“我的性子,你应该是知道一些的。我一直是个尖刻的人,你对我做过那些事情,我就算原谅,也永远不可能会和你在一起。”明非不看他,缓缓道,“所以,我们不如就这样,你也不要念着我,我也不要恨着你,就当过往种种一场大梦,好不好?等你眼睛好了,就把往事放开,去找一个和你真心相爱的人,女子最好,男人也罢,不是很好?”
明非觉得自己这番话说得非常委婉,劝的很是得体。他知道赵竑看不到他的表情,因此只是闭着眼,也不去看赵竑。他还要继续说下去,却听到赵竑的声音。
赵竑不知道他是闭着眼的,还抬起头笑了下,趁着唇角的血,显得格外可怖:“明非,你不让我死,不让我痛苦,不让我看到你,不让我和你在一起……现在,我连爱你,你都不许了吗?”
“我也不想啊。明非,这一生如果有选择的余地,我宁愿在十五年前从来没参加过什麽母校开学式……我宁愿我从没见过你,从没爱过你。我宁愿我从来不知道这世界上有陶然这个人,这样,我现在也有四十多了吧,或者已经死了或者还活着,但绝不会这麽痛苦……”
可是现在说这话,已经太晚了。就算天崩地裂,就算他们再穿越去远古时代外太空,他也回不去那个没见过陶然的江瑞成。他甚至想,如果当时那一棍子不是把他打瞎,而是把他打失忆,或许会更好。
但那又有什麽用呢?赵竑从来不认为自己会忘了明非,不管是生是死。
就算他比谁都清楚,这份苦恋,不过是一场空。
“还好……”赵竑笑着,泪水洗刷干净他脸上血迹,“明非,你可以让我不要死活下去,你可以让我不出现在你面前,你可以让我离你远远的……但是无论如何,你也不能让我不爱你。我做不到,你,也做不到。”
“我这一生对你唯命是从,总算有一点,是你也控制不了的。”赵竑道,闭着眼,用手捋了捋发丝,银色的发染上了血红,他却看不到。他只是笑着,像是得意,却也凄然。
他又把指甲弄断了,可是一点都不觉得疼,就像心一样。到了一个极致之後,再有伤害,也不过是撕开新的伤口,却没有痛感。
反正他早就明白,明非是不可能和他在一起的。那麽再说些什麽,又能造成什麽伤害呢?头发白了,眼睛瞎了,人剩得皮包骨,连血都快流干净了。他还有什麽可失去,还有什麽能失去?
就算明非要拿走他对他的爱,也是拿不去的。
那是他唯一剩下的东西。
明非本来是想劝他,没料到得到这麽剧烈的反应。赵竑向来对他极为小心,除了“对面不相识”的时期之外,几曾有过这种嘲讽语气?
某种程度上而言,被赵竑惯坏了的明非就想发脾气,但想了想还是忍住了,睁开了眼。
明非呆住了。
晶莹的泪水沿着赵竑脸颊滴到下颌,最终一滴一滴落下。赵竑一只手扶着额头,指尖鲜血流在他的脸上。而他的唇更是被咬得血迹斑斑,破皮的地方微微翻开,有些吓人。
明非低呼一声,扑上床抱住他:“赵竑,你在做什麽?”
“我说了,苦肉计啊。”明非的手指在赵竑唇上掠过,使得赵竑在嘴边的话语都无法说顺,只吐出这一句,便再也说不出话来。
明非的手指上像是带了一团火,经行之处,尽是灼热。赵竑只觉热血沸腾,什麽悲伤怨怼完全不见,一动不敢动,傻傻抬头向着明非。
明非愈发感觉酸涩,从一边拿起伤药,低声吩咐了句“别动”,便给赵竑上起药来。
赵竑感觉明非的手指在脸上手上滑动,心中忽然又充满了酸涩的喜悦,那点怨念早就消失。他最终低低叹口气:“我不该对你这样的,对不起……”
明非沈默半晌才开口:“为什麽要道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