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非沈默半晌才开口:“为什麽要道歉?难道不是我对不起你?”
“你只是不能爱我,又算什麽错误呢?”赵竑苦笑,摇了摇头,“明非,如果我们还能有一辈子的话,你能不能爱我?”
明非并不言语,赵竑苦苦笑了,侧过头去:“我又在妄想了……你不要困扰,明非,我没有逼你。”
手被包上,嘴唇上都涂了药,明非声音温柔响起:“张嘴。”赵竑依言做了,温热的饭菜进入喉中。
他是被明非喂着吃饭呢。想到这里,赵竑只觉心头一热,再也不做什麽心里挣扎,一口一口吃进去。
等吃完之後,明非抱住他躺下,低声道:“睡吧,你很累了。”
这样相拥而眠,是多久的梦想。但这样碰触却不能进一步,对赵竑来说,实在是残忍。尤其说完那些话後,明非并没有做出相应反应,赵竑甚至不知道他是生气或者怎样,心里便十分不安。说话时倒是很痛快,现在却只感觉懊悔。
就在他翻来覆去睡不着的时候,明非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其实上一辈子和这辈子已经是了,实在不需要等到下辈子……”
赵竑一怔:“什麽?”
明非却不回答,似乎翻了个身,背对着他。赵竑呆了片刻,多少有些茫然。
上辈子和这辈子怎麽了?下辈子?
他忽然一个激灵,想起刚刚自己问过的话。
──明非,如果我们还能有一辈子的话,你能不能爱我?
怎麽可能?明非的回答,是说他……他本来也是爱着自己的吗?
错觉,一定是错觉,他一定是误解了,怎麽可能……
明非,怎麽可能会喜欢他?还从以前到现在……没可能的,完全没可能的。
但、但那句话的意思,让人很难从其他角度理解啊!
“明非、明非……”赵竑低喊了他两声,明非只是不答,不知道是睡过去了,还是有意不理他。
赵竑更是了无睡意,在床上乱动。过了很久,明非翻回身来,手搭在他肩上:“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赵竑,这句话你懂吗?”
赵竑点点头:“作为皇帝,我还是补习了下古文知识的。”
“我们也许是相爱的,只是命运太过捉弄彼此。赵竑,曾经发生过的事情已经注定了你我的命运,就算我再喜欢你,我也不会和你在一起。”明非的手在他眉眼间掠过,声音很轻,“你受了这麽多伤,也吃了不少苦,我也不希望看到你这样……赵竑,我们就这麽算了吧,好不好?你知道我曾喜欢过你,应该也多少能平衡了吧?就当我从来没穿越过来,好不好?”
“不好!”赵竑摇头,伸手拉住明非,心跳得厉害,“明非,你是说真的?你、你当真……”
明非笑了,笑得有些凄凉,赵竑却看不到:“你以为,我真的会因为不想欠你的情而跳崖?你又不是第一日认得我,怎麽会这麽想?”
赵竑只觉手心润湿,汗水不停地涌出。他听不出明非语气的凄凉,感觉不到明非的悲伤。他只觉得自己被狂喜淹没,除了喜悦,什麽都感觉不到了。
明非说喜欢他,清清楚楚地说,喜欢他。
这一生能得到这句话,便是死了,都是幸福的。
赵竑只觉情动,不由伸出手去揽住明非,狠狠抱了下去。
黑暗中无法分辩对方身体,赵竑这一只手便触到明非的脸。他连忙向旁一侧,便又按在明非脖颈,能感觉到锁骨的微凸。赵竑实在欢喜得傻了,整个人前探,轻轻吻了上去。
一吻正是明非脸颊,沿着他脸侧到了眼睛,上去眉间,又下到双唇。
“明非,我爱你……”赵竑很轻很浅地吻着,不停低语。明非任他轻薄,只是闭着眼,眼角有泪光闪过。
赵竑却吻到了那微咸的液体,一怔之下,放开了明非。他惨惨一笑,微微摇头:“明非,你是何等骄傲之人,何必为了我一点身体问题,说谎来安慰我?”
那是泪水,他尝得出来,尽管看不到。
刚刚的狂喜瞬间变成了绝望,天堂到地狱的路如此之短,让他有些无所适从。口中不觉又有些腥甜,气血翻涌,几乎又吐出血来。
却被抱住,明非的声音轻轻在他耳边:“我不会说这种谎。赵竑,我哭,只是因为想到你我,总是有缘无份。”
赵竑这才想起明非之前的话,他并不十分明白明非的纠缠心思,只明白了明非并不愿和他在一起,即使喜欢他。
他拼命摇头:“明非,只要你喜欢我,我们又都活着,怎麽会不能在一起?”
“你读过金庸小说的概略,应该知道,倚天屠龙记里,有个叫殷离的人。在原着里,她是喜欢那个倔强的小张无忌,而不是长大之後宽厚的张无忌本人。”明非静默片刻,幽幽道,“但是有一版倚天,应该是咆哮马那一版,最後殷离不和张无忌在一起的理由,竟然成了‘张无忌小时候咬过她一口,而她绝对不会和仇人在一起’。”
“那是多麽拙劣的理由啊……”明非叹了口气,借着微弱的光,看着赵竑,“可是後来我才知道,原来真的有‘不管多爱,依然无法原谅无法相守’的事情。”
“你说过原谅我……”赵竑涩涩开口,手指微微触碰到明非身体,却不敢向前。
“我说了,我从来都不是宽宏的人。我是可以原谅你,但那是我们不在一起的情况下。如果你我在一起,我一定会时常想起发生过的事情,我一定会不停地伤害你,就像之前一样。”明非道,“就算我其实并不是那麽想的,就算我说过之後也会後悔,可我终究是无法尽忘前尘,和你快快乐乐过日子。”
他明非,向来是这样刻薄的性子,改也改不了的。
身上一紧,是被赵竑抱住:“没关系,完全没关系的……”
“不管你怎麽伤害我,只要你在我身边,都是好的。你不是真的原谅我也没关系,你还是很恨我也无所谓。只要你不离开,明非,你有一辈子的时间,可以尽情报仇……不管你怎麽做,我都不会反抗,不会有异议……只要你不离开我,我什麽都可以的……”
“就算你头发变白,眼睛盲了?”明非唇角翘起,竟然很温柔地看他,“赵竑,你都成了这副样子,还能经得起多少折腾?我眼看都三十二了,这身体尽是伤痕,心里也是。你和我,还剩下多少本钱,继续这场总是错过的爱情?”
“你我还活着,明非,这就足够了。”赵竑抱紧他,道,“我听不懂那些理由那些原因,我只知道你喜欢我,而我爱你,而且我们都还活着,活在同一个时代,同一个地方……这,已经够了。”
“不要走,留下来。我会努力把你的恨意变为相恋,你试一试,好不好?”
看着赵竑脸上热切表情,和他那消瘦脸庞。明非终於还是点了点头:“好……我,会试一试。”
二十六
赵竑觉得自己仿佛置身天堂。
尽管看不到人,身体也弱得稍微动弹便疲累不堪,他却像是从未曾这麽快活过。受损过度的身体也渐渐好转起来,吃得下睡得好,脸上长了些肉,两年间首度有了活人的样子。
对他而言,只要有了明非,别说只是变瞎,就算如同植物人一般,又有什麽大不了?
弘兴三年的大年三十很快便到了,这一晚赵竑却没有弄些热闹,只是指点御厨搞了一桌子的年夜饭,拿出他刚来这里时埋下的酒,和明非对饮。
只是这大好月色热闹夜色,两人谈论的并不怎麽风月,而是煞风景的国事。明非在这一段日子里替赵竑处理了绝大多数政事,此刻却是在做年度总结。
赵竑有数家以私人名义开的生意,这些自然不能让大臣过手,也只有明非帮忙。赵竑本来就是生意人,这些皇家生意做得十足兴旺,各方面也都符合现代规范。明非是没学过经济的,看起年报来,就难免“一个一个字都认识,连在一起就不知道什麽意思”了。两人坐在窗边,明非清朗声音读着,赵竑在心里慢慢整理。
只是数字繁多,心记哪里记得住,赵竑便拿来木条,在纸上重重划过,留下印记然後用手去摸。画了半天他忽然笑起来:“说来为了与人方便自己方便,我倒应该把盲文做出来才是……”
对面的人却没有声音,赵竑眼盲之後,最怕的就是明非的沈默。当即便强笑道:“说起来现在彩色套印已经发展得很好了,下面防伪技术也有所突破,现在市场上那些交子不堪使用,面值和实际价值也不符。如今商业发达,着实是应该发行钞票的时机了……只是这件事麻烦得很,你身体会不会吃不消?”
他喋喋不休地说着,忽然身体被人从後面抱住,明非的头放在他肩上,声音极轻:“赵竑,我以前总说你太过自负,其实不对……自负的应该是我才是。”
“我何尝不是自以为这时代的改变都是我带来的?虽然有所察觉,却没有将你的举措看在眼里……”明非说着,“其实就算没有我,你也可以救了这个时空。我只会在既定的历史路线上做一些小动作,挽救一下改朝换代的命运罢了……你才是真的超出这个时代的人。”
“才不是,若没有你,我现在搞不好尸骨早寒。我甚至不知道宁宗之後的皇帝不是我,你说哪里有我这麽糊涂的人……”赵竑被他抱得傻了,但听出他语气中的萧索,还是连忙安慰,“本来就是我太自负迟钝,才没有发现到你,你明明已经明示过那麽多次……”
说到这里,他却不觉断了语声。这是他平生最大恨事,只提到这里,脸上便不由抽搐起来,身体也不自觉颤抖。明非本是抱着他的,感觉到他的情况,连忙把人抱得紧了些:“我只是在想,那日你若不是救我,现在你的眼睛还好好的……会比眼下这样,做得好的多吧?”
“若你有个万一,江山於我何用?”赵竑的手抚上他的,沈声道,“你不用愧疚,能用视力换来你这些怜惜,对我来说,已是值得。”
他知道明非是见他这样子,生了怜悯。赵竑对於明非说的“喜欢”始终半信半疑,心中却想,便是怜悯也好,总强过仇恨。
但他不忍见明非难过,哪怕知道此刻应该加强“可怜”的印象,以换取明非更多怜惜,却做不到。背後的身体很温暖,赵竑想回转身把人抱在怀里,却是不敢。
明非只见月光之下,他一头银发反着光,有那麽一瞬间觉得赵竑的苦,似乎也着实不轻。一时情动,便有吻过去的冲动。
微一抬眼,见赵竑眉眼,心中却油然而生一阵恨意,下意识把人推开。赵竑忽然一个踉跄,几乎从椅子上直接跌倒。
他什麽都看不到,只是转头望着明非,却见不到他的表情。赵竑脸上现出惶然,在明非眼里,却只记得这张脸当初的轻蔑。
明非在心里叹了一声,伸手拉起赵竑,柔声道:“别胡说八道,太医说你会好起来的,你还这麽年轻,这个国家还有这麽多事,等着你去解决呢。”
赵竑低下头。他并不是心思细腻的人,对明非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却格外敏感。
明非说,这个国家还有这麽多事。
刚刚那一推,才是明非真正的心思吧?
原来,这样的温柔,还是给眼盲的皇帝的,而不是他赵竑。
那句喜欢,到底有多少真心,几分假意?
他不知道。
虽说有着心事,但在明非身边,赵竑还是慢慢将养起来。
只要明非软软一声,让他吃什麽他吃什麽,让他睡下他就睡,让他锻炼他就出去跑圈。那些按摩针灸大有疼痛之处,只要明非在一旁,赵竑便像是感觉不到疼一般,由着太医们折腾。
自古以来,太医院为贵人们治病,向来只求无过,不求有功。明非对这点清楚得很,用了点手段,才让他们敢对着皇帝下针。赵竑休息好保养好,眼疾也有改善,光感渐渐强了些。至於腿骨这类小事,他身体已经习惯,养起来倒容易得很。
这皇帝在临安城安定下来,国家政治重心便不免南移。对於这一点,明非还是有所顾虑的。毕竟临安太南,如果是当初的北宋也就罢了,偏偏现在的大宋实际上已经包括了辽国疆域,甚至连年前蒙古的地盘都占去了。就是开封都显得有些南了,何况是临安。
偏偏现在的情况不适合长途回返,也只好等到开春再说。所幸现在开始准备预算制度和统一钞票,在繁荣的南方反而容易些。明非便每日忙这些事情,连朝臣都知道他这麽一个人的存在。只是他和赵竑同进同出,同食同寝,他们也没办法说什麽。
只是他们不知,这两人虽说形影不离,也确实睡在一张床上,却始终以礼相待。换句话说,赵竑眼睛吃不到冰激凌,手上更是少有动作,虽然终日一起,却一副相敬如冰状。
赵竑也有欲望,明非的几句话,身体传来的淡淡肥皂味,都能让他不觉起了心思。可他知道明非不愿,便绝口不提。
他把朝政交给明非,下面的臣子虽然不敢多做言语,内心却未必没有怨言。尤其是秦方舟,他现在是政事堂大臣,也挂了个同平章事的衔头。这政事堂其他人当初都自重身份,并没有入宫对明非做过什麽,他却是做了的。虽说当年牵扯到朝中大臣的时候,大家都自觉不留记录不提因果,发生过的事情却总不能当作未发生过。
何况现在明非如此受宠。
这日赵竑在房里作针灸,明非自己跑去议事,良久未归。赵竑现在不能视物,极容易不安,在房里呆不住,就让吉容领着,出去找明非。
拐了几个弯,便快到书房。赵竑忽然听到秦方舟的声音:“明公子既然忙着纸钞一事,想必对皇上有所疏忽,不如许皇上在江南招一些秀女,也好为明公子分担些事务,免得操劳过度。”
随即便是明非略带嘲讽的声音:“这话秦相与我说做什麽?自然该由皇上决定。”
“明公子不发话,皇上怎会作决定?”秦方舟道,“明公子自能醉人,怕是等闲沾染上,再难自拔。我家那傻小子对你念念不忘,皇上又怎能得免?”
明非冷笑一声:“秦相未免太高看我了,你也不是没沾过,可不见你有什麽不自拔。”
秦方舟讪讪笑了声:“按理来说,明公子没将此事说与皇上,本相应该感激才是。”
“这满朝文武倒有一半,我哪耐烦一个个去告状?”明非道,“你怎麽说也是堂堂宰相,若不放了那些心事,日後总是不便。”
秦方舟这阵子确实是担了心事的,现在听明非说得明白,倒多少感觉到了轻松:“如此便多谢了。刚刚本相说的话,明公子就当做没听到吧。”
明非静默片刻,便一声笑:“无妨,你们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