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伸了手抚上她的脸,眼神却有些飘忽。“笑澜,你说,后世的人会怎么写我?说这个女人只晓得管住自己的丈夫,嫉妒红颜,手段毒辣,可是这样?”
杨笑澜冷哼一声,道:“他们又怎会明白你的苦心。若不是有你,这天下又怎会是陛下的天下,若是你身子能更健硕一些,手段真的如他们所说那般毒辣一些,这天下兴许已不再是陛下的天下。”
独孤皇后自嘲一笑,摇头道:“笑澜,你总是这般大胆。”
“如果我真的能够大胆,那便好了。”
“哦?笑澜竟还有想做未做之事?”独孤皇后露出些许玩味。
“是啊……太多。”
她认真的语气惹笑了皇后,边笑边又咳嗽了几声,“你呀,你是我此生所见最为大胆之人。以女子之身蒙混世人,上战场,出殿堂,娶妻纳妾,还要窥觊妻子的母亲,你说,你是不是胆大包天?”
杨笑澜挠挠头,显是有些不好意思,垂了脑袋在床榻上,道:“皇后怎么说这样的话……窥觊妻子的母亲这种事情,实在……”
“哦?难道笑澜不曾窥觊?可是嫌本宫太过老迈。”
“怎会……想当初在宫里头见到你,那可是一见钟情……”
独孤皇后摇着头,轻轻地笑,“还说自己不够胆大,却敢对本宫一见钟情,还敢说得这般理直气壮。”
杨笑澜将脑袋埋进独孤皇后的怀里,嗅着皇后身上的药味和檀香味,道:“谁让皇后殿下生得这般好看。”
“你呀,你呀,你这个人……”独孤皇后笑弯了眼眉,笑弯了嘴角,抱着笑澜的脑袋又一下子伤感了起来,“现如今我却是半分都不好看了……头发白了,皱纹多了,老了,一身的病痛。”
“不不不,在笑澜心中,皇后永远是最好看的人。”杨笑澜抬起头,眼神格外认真。
独孤皇后一笑,笑容里是从未有过的温软的温柔,她实是有许多话要说。
想同她说,如果有来世,她不在乎成王霸业,不在乎天下苍生,她不要做皇后不要权势地位,她只要遇见笑澜,一起去看江南的烟雨,大漠的苍凉,一起饮酒,听她哼古古怪怪调子的歌。
她想说,来世,不管她是男是女,她都嫁给她。
她想说,来世,她不许娶陈子衿,不许理会尉迟炽繁,也不许和冼朝勾搭,她也不会使手段迫她娶她的女儿。
来世,只有她们,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大了相依相伴相亲相爱,只有她们一辈子在一起。
她想问她,好不好?最终她没有问出口。她想,无论怎样笑澜终会是说好的。
她还想告诉笑澜一些心里的苦,那些苦,她从没有同旁人说起过。
这一生,她生了七个孩子。可笑的是,生这些个孩子,为只为让他们念在手足同胞,不要相残,为只为逃避床第,少许多夫妻之事。可结果呢,父子相疑,手足相残。
这些苦,在嘴边绕了一绕,也没有说出口,她想,这一些,笑澜该是知道的。
她甚至还想告诉她,她曾经有过的对她的绮念,还有一个荒唐的念头,恍惚时,她总觉得自己和她该是有个女儿的。可她又分明记得笑澜曾对她说过“如果有一个像你一样的女儿……”
也许,也许在某一世里,她们有过相遇,有过幸福,有过一个女儿,将今生错过的都经历了一遍。也许就在笑澜隐瞒了真相的西蜀之旅中,她就已经将两人的某一世相遇看尽。
最后,独孤皇后只是贴上了笑澜的唇,她渴望的,记忆中温润的唇。
直到此刻她心里还是有着一丝犹豫的,这个人如今还是她女儿的丈夫,可是……她已然没有多少时日了,她的生命就像是永安宫中随处可见的一盏宫灯,幽闭一世,随时随地就会油尽灯枯,瞬间寂灭了。
被独孤皇后赶回了家中,杨丽华不在,陈子衿与冼朝也不知去了何处,杨笑澜一个人坐在池塘边的躺椅上,想着独孤皇后方才话,想着那一年的冬天,她第一次见到盛装的皇后,她想的是,女王请鞭挞我。
她从没有想过,一转眼的功夫皇后就将她的身份揭破,而自己和独孤皇后会走到今天的田地,就像她从没有想过,皇后会让她亲吻她,皇后的眼泪灼热、滚烫,流过她的脸颊,一直流到了她的心里。
也许亲吻曾经在军营里的午夜梦回中有过,但没有一次会是像今天这般的黯然神伤,所谓销魂莫过于是。
在晚风中,她细想过去的点滴过往,脑中纷乱,心里确是空空荡荡,空得就好像没有心的存在,仿佛在刚才的瞬间,心被独孤皇后的眼泪所消融了。
此刻纵使各种回忆和想法在脑海中翻滚,她仍旧是茫然的。若这时候有人走近看她,定会发现,她的目光没有焦点。她那曾经意气风发,嬉皮笑脸的面上,如今只剩下了无措。
独孤皇后同她道,自知时日无多,又不愿笑澜看着她咽下最后一口,故而希望笑澜立刻离开,从此不要再踏足此处。
独孤皇后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笑澜,走吧。离开这里,回去。
一语双关。
夜里,杨笑澜终见到了杨丽华,杨丽华红着眼睛,显是哭过,说自己刚从母亲那处回来,子衿和冼朝去了大兴善寺。
杨笑澜点点头,她无心问。
抬眼间倒是见着了杨丽华手中的太阳纹戒指,杨丽华解释道,是独孤皇后将戒指给了她。
两人一时无言,胡乱用了饭,沐了浴,均是和衣倒在榻上,像是在等待什么。
天微亮,杨笑澜心口发疼,痛得一下子醒了过来。杨丽华忙起身看她,却看见一侧的青铜面具上有两行水渍,像是面具在哭泣似的。
杨笑澜看着面具上的眼泪,手足发冷。
没多一会儿,驸马府的大门被敲得乱响。
宫里头有消息来,皇后崩了。
纵使已有了心理准备,杨丽华一个踉跄,几乎瘫倒在地,亏得杨笑澜将她扶着。她流着泪,颤着声音道:“母亲,母亲她……”
杨笑澜确是面如死灰,只觉喉咙口一甜,“哇”的一声,吐出一口血来。
、第六卷 人生如梦
第一百五十回
独孤皇后的去世对杨坚的打击是巨大的;安排完保存遗体的事项后;他独自坐在仁寿宫许久,连蔡容华与陈宣华都一并赶走。他在空荡的皇宫中回忆着与皇后成亲后的点滴往事;他惊讶地发现;这大半生的记忆竟已然模糊不清;残存的往昔碎片中,只剩下他曾为这个女人深深着迷过。她的睿智;她的韬略,她的从容,她的气魄,她不但是他的妻子;是一国之后;也是他的战友;他也曾能与之诉说心事,所以他给她的谥号是文献。
道德博闻曰文,聪明澼哲曰献。
可是……他的文献皇后却就这样撒手人寰了,丢下一个日益老迈的自己,让自己该怎么办?
彷徨不过一瞬,杨坚却又暗恨了起来,在独孤皇后生命的最后一段时日里,她竟没有让为人丈夫的自己守在她的身边,尽管她说陛下当以龙体、国事为重,但是他恨。
他恨她在最后一刻还是以天下国事为己任,从没有露出过半分小女人情态,她从不曾示弱,哪怕……她就要离他而去了。
他恨不知从何时起,皇后与他愈走愈远,甚至,他恨起了说动皇后让他收了蔡容华与陈宣华的杨笑澜来,那时兴许在杨笑澜的游说下,皇后就已不再在乎自己。是的,她不在乎。纵然他并没有如此的心细如发,但是他依旧可以感知到独孤皇后的不在乎。而这个使独孤皇后不在意自己的人,自然而然就变成了杨笑澜。他想到杨谅曾经的抱怨,想到杨丽华的袒护,想到柳述说起过皇后的爱护,想到那流传的阿修罗王的传说,原本沉痛的脸越发阴沉起来
这些年,耳边的风言风语终究发了酵,酿了果。
杨坚终于站起身,命人将杨素和柳述召进宫来。
全然不知自己即将厄运临头,杨笑澜自独孤皇后去世后格外沉寂,不似尉迟炽繁去世那会儿又哭又跳,从表面看几乎没有半分悲伤的痕迹在,对驸马府内外的人比原先更加的客气礼貌周到,只是比原先变得不爱说话,常常是别人问三句,应个半句,那半句还通常是,“嗯”,“好”,“随便”,“有劳”。
杨丽华、陈子衿与冼朝私底下提到她更是担心,这看起来太过正常,太过安静的杨笑澜,她们实在不知她是一时的心如死灰还是在酝酿更大的风浪。哪怕是收到了裴笙特地传来的陛下欲暂时软禁笑澜的消息也没有使她有半分动容,她只是波澜不惊的哦了一声,道:“随他的便。”还是杨丽华再三谢了裴笙,为她的夫君这般冒险。
裴笙走后,杨丽华还没来得及找杨笑澜好好谈一次,杨广竟来了。见了笑澜也不寒暄,只道:“四郎,尽快离开大兴。陛下想让你为母亲守陵,只待杨仆射将母亲的陵寝完工,就会将你送入墓中。”
“是大兄负责营造皇后殿下的陵墓么,甚好。”
杨广显是第一次见到这般消沉没有斗志的杨笑澜,惊诧地望了他大姐一眼,道:“阿姊,不知汉王一直对陛下说了什么,陛下对四郎竟不满到起了杀心,加上最近外边一直流传着,四郎是阿修罗王,能保这江山社稷,故而陛下今儿才决定让四郎守陵。为了此事,陛下特地通知了杨仆射……”
杨丽华按捺住心中的惊涛,决然道:“我这就去见陛下,求他让我夫妻去一边陲小镇。我倒要问一问他,想当初一再逼迫我再婚,就是为了让我一再失去丈夫么!”
“阿姊不可如此冲动……现如今陛下他怕是不会听得进这话。你若执意去了,陛下恼了说不定连你一并治罪。”
“治罪便治罪,若是笑澜不在了,我活着还有何意思!”
没想到杨丽华这般斩钉截铁,杨广一时有些愣了,不知该说些什么劝说他那固执起来无人可挡的姐姐。
这时,杨笑澜握住了杨丽华气得发抖的手,道:“陛下为了江山,又何惜一个女儿,公主不可做此无畏的牺牲。倘若公主不在,子衿、冼朝、若松、惊鸿,她们又该如何是好?公主还有娥英和小孩……”
“可是……可是!”
杨笑澜拍拍她的手,对着杨广拜倒在地,杨广忙将她扶住,她依旧行礼道:“此礼太子殿下请受了,笑澜愿为陛下的千秋守陵,只是,还请太子殿下代为照看府中上下,保她们安全。”
“四郎,这一点,广必然做到。”杨广眼眶微湿,为杨笑澜的慨然所感。
“多谢。”
将杨广送出门后,两人默然回房。杨丽华再难自制,将几案上的茶壶茶杯尽数扫落到地上,怒道:“为何不让我去求陛下,兴许陛下就同意了呢!你怎么能够忍心,怎么能够忍心就说出这番话,让我眼睁睁着看着自己失去你,我无法做到。笑澜,你怎得可以……”
将盛怒的杨丽华抱入怀中,惟有拥抱能使她稍稍平静下来,最后,这位大隋以端庄著称的公主在杨笑澜怀中哭道:“这一次,生同生,死同死。你休要说出个不字。”
陈子衿与冼朝带着杨福、杨幺、若松进房时,地上一片狼藉,杨丽华的泪迹未干,一贯雍容的脸上又是愁又是怒,还隐隐透着无比绝望的感觉,一只手捏着手上的太阳纹戒指,指节发白。与杨丽华相识以来,还是第一次见她如此情态。陈子衿招来侍女收拾一地的破碎,冼朝扯着杨丽华安慰。杨笑澜看着从羊同带回的酷似尉迟炽繁的佛像一言不发,待侍女收拾完屋子,关上了门,才将杨广和裴笙的话告知众人。
众人都是倒抽了一口冷气,冼朝咬牙切齿道:“昏君。”
杨福道:“影痕随时可入随时可用。只要笑澜一声令下,驸马府上下愿与笑澜共存亡。”
“影痕?”杨笑澜对后半句置若罔闻。
“是,公主给那避世的村庄取了名字叫作影痕。”
“此名极好,我很喜欢。公主真是有才。”杨笑澜看向杨丽华,面具下的脸笑了一笑,道:“从羊同回朝,听着路上的风声,我便有不祥之感,没想到这一日来得如此之快,皇后的……去世,给了陛下一个契机。有阿修罗王镇守,这江山便万岁了么?哼哼,真是笑话,只是,身为帝王,还是会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故而,太子此来的目的,我不得不去怀疑。尤其是……尤其是公主说要进宫面见陛下时,太子的态度。太子对江山这般渴望,怎可能放弃这个机会,若说私交,他真与我好到这个份上么?我看倒是未必。若我真如太子所言,离开大兴,谁也不知我会被囚禁在何处,也许,到最后殊途同归,还是去给皇后守陵,守着这大隋江山吧。”
“因此……夫君才将计就计,请太子看顾驸马府?”杨丽华听着她的分析,愈发觉得杨广可疑。
“正是。这一点,太子想必是会做到的。”
“那夫君你,又如何脱身?”
“所谓守陵,无非是在皇后殿下的墓室外等死罢了。兄长负责监造帝陵,对于帝陵的结构至清楚不过,必然会留有暗道。”
“上柱国派人送信与你?”
“不曾。这种时候,驸马府周围想必诸多探子,他怎好这般冒险。”
“那你又如何确定上柱国定会如你所言?”杨丽华的潜台词是,纵然她也相信杨素,可在这生死关头,缘何杨笑澜会如此笃定。须知,这一次杨素出征归来后,与驸马府少了许多往来,和笑澜只碰上过一次面,无论是谁都能感受到杨素的刻意疏远。
屋内的几个人,齐齐看向杨笑澜等她的回答,他们的心中也存着同样的疑问。只是相较于杨丽华、杨福、杨幺与若松,陈子衿和冼朝对杨素更为信任,他因陀罗的身份和使命是无法抛却的。
“因他是我兄长,我与他一同出生入死,肩负同样的使命。我信他。”杨笑澜说得斩钉截铁,杨丽华却丝毫不买账,对于她来说,这样的说辞并不足够。可杨笑澜却没有要进一步补充交待的打算,只将今后的任务一一交待给杨福和杨幺,她想了好几日算了好几日,这计划大胆、冒险,须得步步为营,若间中一步出错,她的命就丢了。直到中夜,这计划才勉强能串联起来。将惊鸿唤进房内伺候杨丽华沐浴,自己将几人送了出去,特意低声交待了若松特别的任务,不管发生什么,他都要保证公主的安全。若松咬着牙,拍着胸脯应承了下来。
杨素果然如杨笑澜所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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