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冼朝从没有等待,那是一个噩梦,如今……该醒了。”
“朝儿……”冼夫人知道冼朝的性子。这一次她那从来不会认真的曾孙女是真的认了真,且伤了心。
那即是说,她那清高的曾孙女,对她宿命里的那个人,动了情。
对方是救世的关键,对方是个女子,对方还有家室,其中一人是她曾孙女的师姐,亦是救世任务的另一个关键。
精明如冼夫人,活了几十年历经了几代帝王,见多了世事的沧桑,此刻也觉得头痛。
这是何等荒唐的关系……
“杨宁,若是那晚你便将真相告知,我或许就原谅你了!只是现在……哼……”冼朝冷笑一声,捡起从笑澜怀中掉下的手帕,随手一抛,剑芒过处,帕子即时碎成了片片。
割帕断义仍不解气,拾起那曾是最心爱的泪滴状珍珠耳环便向外面的丛林丢去。
那狠决就像是要将两人过去的情分一并丢尽。
做完这一切,身子依然气得发抖,而那始作俑者还是杵在那里,面上的掌印清晰可见,适才是用了大力气,可是那人没有丝毫表示,也不叫疼,只是带着歉意、谅解默默地看着她,眼波如水。
受不了被她掌掴后还是这般温柔的杨笑澜,一点也不像她,以前,她会叫痛,嗷嗷直叫。
现在的她只是受着,却没有丝毫的解释。
连一个借口都没有。
是她真的觉得自己错了,还是半分解释都不屑?只因……只因她知道自己终归是要和她走到一起。
为了那个所谓的救世使命。
她知道救世意味着什么吗?意味着她要和她的师傅一样,从此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去,抛弃她所有的家人,她的兄长、师傅、皇后、公主、师姐、子衿……和她……还真像是成了仙,斩断六根,戒弃三念,进入一个新的世界。
好好好,杨笑澜你真是好。
冼朝气急之下,夺门而出。
杨笑澜抬了抬脚想要去追,终还是做了罢。只躬身向沉思的冼夫人行礼道:“失礼之处,还请圣母海涵。”
冼夫人摆摆手,前因后果她至清楚不过,只是这笔孽帐又该如何来算。叹一口气,只能感怀造化弄人。
眼前的孩子,眉目清秀,面相至善,大好的女儿家却只能蒙面束胸戎装,掩起了女子的娇媚,独在异乡里,有家不得归,成日与粗汉们厮混在一起操演,刀光剑影里来,血雨腥风中去。目光落到那掌印,冼夫人皱了眉:“朝儿下手竟如此之重。”
“冼师侄与笑澜诚心相交,笑澜却隐瞒身份在前,是笑澜的不是,无怪冼师侄如此生气。”
“笑澜的身份若是败露,殃及兄长,兹事体大,谨慎些原也应该。这些年,异国他乡不知何时归根,难为你了……”
冼夫人的这一句“难为你了”,瞬间就红了杨笑澜的眼眶。
“好孩子……老身知晓你们的苦楚,你,朝儿,朝儿的师姐,世云,处道、守诚,乃至你们的师傅,都为了这一桩遥不可及的使命。曾听尊师说起,他可是一出世就带着这个使命的召唤呢,故而年少时的他格外的迷茫与愁苦,眼下成了高僧还得要归功于那时的轻狂。听说,他可是得到佛祖的点化才成了现今的模样。”
“一出生就知道自己要去救世?这也……太……悲剧了。圣母,救得又如何?救不得又如何?这个结,笑澜始终想不明白。”
“老身不知缘何你们背负了这样的使命,只能说这是不可抗拒之缘,你们是苍生选定的人。无论沉重也好,令人窒息也罢,如果无法抗拒,只能将之进行下去,世云走了,你来了,皆不是人力所能控制,也无从判断其到底是福是祸,只是无论是福是祸,都无法躲过,你们能做的,唯有顺势而为,听从宿命的指引。”看着冼朝离开时敞开的门,门外有星火点点,远处隐隐有声乐传来,冼夫人又道:“救世非救世,是名救世。倘若你们皆为救世所役,救世的意义又何在?夜了,笑澜一路辛苦,早些休息。”
“多谢圣母教诲。”冼夫人的一番话,使得杨笑澜若有所悟,她难以描述自己到底明白了什么,只是觉得听完这些,肩膀立时觉得轻松了些许。
作者有话要说:终于被抽了~~~~
、第四卷
冼朝的决绝持续了很久。
裴世矩巡抚诸州;冼夫人披甲骑马随行护卫,杨笑澜、冼朝、裴笙、冯盎随军,历经岭南六州。在冼夫人的积极影响下,苍梧首领陈坦、冈州冯岑翁、梁化邓马头、滕州李光略、罗州庞靖等都前来拜见。裴世矩充分利用了杨坚让他便宜行事的授权,任命当地首领为刺史、县令;统领其原本的部落,怀柔政策下,岭南逐渐安定。
杨坚龙心大悦;因冼夫人拥护大隋;追赐其夫冯宝为广州总管,追封谯国公;册封她为谯国夫人;比照总管衙门,开谯国夫人幕府,置长史以下官署,给印章,听发部落六州兵马,如有机要紧急则便宜行事。同时封冯盎为高州刺史,赦免冯暄任罗州刺史,并允许地方署置官员,任用当地人士。这对于人事任免权尽归中央政府的基本原则大相径庭,不得不说,杨坚针对南方社会也是动了心思,痛定思痛的。
恭喜之声不绝于耳,杨笑澜却未在冼夫人的脸上见到多少欢容。历经了好几个朝代,丈夫、儿子都已相继去世,即便是再高官厚禄威风八面,又如何呢?纵有孙子、曾孙女绕膝,杨笑澜想,冼夫人总还是会寂寞的吧。
不自觉地拿冼夫人和独孤皇后放在一起比较。
两者都可算作是女中豪杰。前者出生百越,比之独孤皇后当多几分洒脱和爽朗,冼夫人更加的不拘小节,与少数民族特有的率性有关,尽管……算起来独孤皇后也算是少数民族,只是,她是在高墙后,权力的风眼里长大的。
两者同样的心怀天下。冼夫人维稳,独孤皇后谋略。
冼夫人和冯宝也算是政治婚姻,还真不晓得两人的关系如何。前者夫子皆亡,孙辈们倒是长势喜人。而独孤皇后的子女,终逃不脱权利争斗的牺牲,最后的赢家也只有杨广……前来颁旨的使者方才提到,正月里皇太子妃元氏病逝,杨坚在文思殿为之举哀。
这个皇太子妃是独孤皇后钦点的,曾与之见过几次,沉稳可亲,无半分架子,可惜的是杨勇并不喜欢她。不过,这位皇太子妃的早逝对杨勇来说是障碍,对杨广来说,倒是他的运气。比起那狐媚子状的云昭训,独孤皇后可是对元氏十分满意的。
有闲言碎语说独孤皇后不喜欢云昭训最重要的原因是……云昭训比皇后要年轻貌美。她轻叱,若论容貌,天下间谁能与独孤皇后争锋。她的美似一支箭,一把刀,一杯深藏沁心的酒,一道千千万万年射来的光,只一见她,她便再也看不到其他的了。
如果能让独孤皇后和冼夫人的身份对调,不晓得皇后会不会答应。
离开深宫,与她一起躲到丛林中来,喝最香最甜的酒,听她讲过去的时光,她愿意将自己的过去完完全全的告诉她。她想听歌,她也会哼给她听,就像那晚一样。
扬州小调。
杨笑澜苦笑。皇后不会答应,因为那是独孤皇后。或许,当她坐到皇后的位置之后,就没有一刻想过要走下那高高的座椅,那是她实现抱负的地方,也是她一展所长的地方。她生而注定就是独孤皇后。
让独孤皇后和她一起流浪,她曾经想过。又不敢再想下去,她们之间隔着的又岂只是一座高墙。
端庄如大公主,若是晓得她曾经吻过她的母亲定是要气疯了。
不晓得在丈夫去世之后,戎马一生的冼夫人还有没有对谁动过心。
岭南风气开放,冼夫人总比独孤皇后要自由奔放一些。冯宝一定不会像杨坚那么小气抠门。想到杨坚的小气,杨笑澜不免觉得好笑,露出一个笑容,一扫多日来冼朝带给她的阴霾。
冼朝气她,她理解。可是这气,未免也太久了一些,掰着手指头算算日子,居然已有二月。
她看着一路上冼朝对她的冷脸,冼朝对裴笙时不时刻意的娇媚笑颜,不是不动容。她也知道自己应当去好言相劝,细语相慰,任她打骂呵斥,也许那样冼朝的气会早点消。可是之后呢?
之后她们俩人又会怎样?
冼朝对之前的她有好感,她知道,就算之前再笨再钝,经历过那么些感情也早该清楚明白了。
现在呢?她不知道。
师姐、大公主、子衿能如此迅速坦然地接受她女子的身份,她不懂为何。
冼朝不能接受,她倒是明白缘由。
那些是自古以来的天经地义。尽管在大隋这些年,她已觉得古时候很多方面都比二十一世纪开放的多。
那她对冼朝呢?
对于冼朝的感情有些复杂,她还来不及去探究,不,应当说,不敢去探究。
她身上的责任太多,太重。
难道要让她牵着冼朝的小手,一脸甜蜜的回家对公主,对子衿介绍说,这是子衿的师妹,从今往后会做你们的姐妹?
她真怕晴天一道雷来就这样将她劈死。
所以……
所以她宁愿默默忍受着冼朝的怨,冼朝的怒。至少有一点她很笃定,冼朝是使命的一部分,就算她再恨她,也总是会在那里等她。
这就叫做宿命。
没有人比她对宿命的体会更深。
杨笑澜在大香樟树下抒发她的少女情怀有多久,冼朝就在不远处凝视她有多久。
这样单薄的身子,不盈一握的腰身,她怎么就没有想到她就是个女子。就算曾经闪过这样一个念头,竟也没有细想下去。冼朝还记得靠在笑澜身上的那种柔软,隐隐约约淡淡的女子清香,还有那习以为常没规矩的手。
那个笨蛋!居然为了这个原因不让她看她的脸。亏得她以为她是在战场上受了伤,为她提心吊胆,担惊受怕。她却只为了掩饰自己的身份。
那个笨蛋!明明是个女子,还说什么她像她的夫人。
多年前的一句笑话让听笑话的人当了真。
她也曾憧憬过,哪怕明知对方娶了公主,明知自己不属于自己,仍旧为之憧憬过。
说笑话的那个倒好,忘得一干二净后还娶了她的师姐子衿。笑话终究是一个笑话。
她们都知道她女子的身份么?
华首师叔一定知道,她根本不会在乎杨笑澜是男是女,是人是妖,她只要她好。
独孤皇后,这世上简直找不出比她更精怪的女人了。她若不知,就不会给杨笑澜面具。明知笑澜是女子还非要将女儿嫁给她,还说不是对笑澜起了贪念。哼,她一早便知。娶公主,就是那皇后阻碍笑澜和她们往来的手段。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明明想要独占笑澜,却偏偏成就了她和那大公主。
冼朝嗤笑。日日夜夜做夫妻,大公主没有理由会不知笑澜的身份,她才不信笑澜会完全听皇后的话一直戴着面具。笑澜这个人,心软地都没法治。
那师姐子衿呢?两人都生死与共了,又怎么会不知她是女子。女子又如何?她是师姐心心念念的江南少年,又对师姐的异能全然不在意,两人的骨子里还都是一副受人遗弃的孤僻样子。
这个笨蛋,竟这样好的福气。
树下的人突然张开双臂抱起了大树,整个身体贴在樟树上,撒起了娇,感觉软弱又稚气。冼朝没好气地白眼,也不怕那张鬼脸吓坏了百年樟树。
走了过去,一声冷哼。
接着地气,拥抱大树的杨笑澜立刻红了脸,这个动作让别人瞧了去,她委实不好意思。
好在那别人只是冼朝。冼朝终于肯搭理她了吗?笑澜有些忐忑地欣喜,收回双手,弱弱地叫了一声:“桃子精……”
冼朝不想应她。
她又叫一声“桃子精……”声音着实有些甜腻,还有些委屈。
冼朝只是庆幸,眼前的杨笑澜带着面具,否则这声音再配上她那无辜的脸,她没法子招架。她拿乖巧的杨笑澜完全没法子。
杨笑澜见她虽不理她,但眉梢间的冷漠松动,试探着拉了拉冼朝的手。
啪的一声,手上就是几个红印。冼朝下手从来不轻。
“桃子精,这是血肉之躯,会痛。”
力的作用从来都是相互的,这一下打下去,冼朝的手也痛。想起那天那个耳光,打得她自己手掌发麻,可见有多用力。听曾祖母说,那巴掌印好几日都不曾消去,还是最后上了药,才慢慢淡了。
心里也是有些心疼的,口上却道:“你不痛,我打你做什么。”
“唔,也是。”一边揉着被打的手,一边还点头称是。
这狗腿的样子怎会不招人欺负。
可冼朝分明又记起了曾祖母的关照,别太难为笑澜,她也有自己不可言说的身世。
她会有什么不可言说的身世?不过是女扮男装上战场打仗罢了,还不及她曾祖母来的英勇。
谁不为了那所谓的使命付出代价?
冼朝沉下了脸回转了身子就走。
她心里有一个怎么都过不去的坎。
她可以理解她骗她,瞒她。她也不在意她是个女子,但是她没法接受她就是那个让她噩梦了一辈子的人。
她为了她的离去而存在着。
她是她的宿命
、第四卷
裴笙与冼朝;在外人看来倒也郎才女貌。裴笙喜欢冼朝的开朗和偶尔展露的容颜,尽管和他一起时,冼朝基本都是以面纱遮面,高兴时搭理一下,不高兴时半句话都欠奉。百越女子素来开放;并不流行遮脸,也只有冼朝会得这样。即便如此,不与旁人多做来往的冼朝打破先例已让百越的青年们对裴笙敌意暗生。
裴笙一边招架着年轻小伙们不满的眼神;一边心里打着小鼓。初到高凉冼朝与杨笑澜的态度亲密;可为何一夜间,冼朝就对杨笑澜不理不睬。他不是一个敏感细腻的人;但也隐约能感觉到两人讲话时的亲昵。他们的师门渊源他是听说过的;莫非是因为冼朝得知杨笑澜已有了婚配……女人还真是时晴时雨,比之敌人的动向更难以捉摸。
同为男人,裴笙对杨笑澜没有半分敌意,相反,此番南下,因着两人年纪相近,平时说话也远较京城为多。在裴笙的眼里,深居浅出的杨笑澜颇有些神秘,尽管关于他的传闻也时常是京中子弟们的话题。他原以为杨笑澜会得如何的张扬跋扈,却没有想到,他平时沉默寡言,斯文有礼,连进言时也是这般和言细语。
他也听说过关于那个面具的传闻,无非是破相或者挡煞。曾在乐平公主成婚时见过杨笑澜一面,那是他第一次见到如此纤弱的男子,他想,以杨笑澜原来的相貌不知受了何等的创伤,需要用这般可怖的面具来遮挡,实在是可惜了。冼朝喜欢这样温和的男子,无可厚非。
裴笙本琢磨着回京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