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沙弥叫来的是专管火化事物的一位长老——不空,不空长老平时对有着特权又是毗卢遮那师傅关门弟子的杨笑澜无甚好感,且对于华首与杨笑澜的坊间传闻深深厌恶,故而此时看到杨笑澜正拿着华首的设利罗还对他不理不睬,更是没有好气。
“驸马,华首师傅是本寺女尼,故而她的设利罗是本寺之物,还请奉还。”
杨笑澜微愣,这才转头向不空长老看去,只看了一眼,又将视线转回手中的设立罗,道:“师姐是我的亲人,还请不空长老通融,念在我们师姐弟情深,能将此物交由笑澜保管。”
“驸马,既然入了佛门,斩断了万缘,哪里还有什么情深缘浅,请驸马交还此物。”不空长老依旧强硬。
收拢了手上的结晶,这是师姐唯一的留念,杨笑澜不会放,亦不舍得放。她拍自己连日劳累,语气重了,更是放软了声音道:“长老可否行个方便?日后,笑澜定会为寺里头捐助檀香,再铸我佛金身……”
“驸马此言差矣,设利罗是无价之物,是属于本寺的,至于捐助,前些日子太子殿下就曾来本寺捐助,莫说汉王、蜀王也曾捐了大笔金钱,故而……”不空嘿嘿一笑,意思已经很明显,本寺不缺钱。
一听到太子、汉王,多日来压抑已久的怨气与怒气一下子涌了上来,加上几日没睡,火气更甚。杨笑澜语调转冷,道:“这舍利,本驸马是铁定要带走的,长老还是见好就收为妙。”她已非昔日年下的少女,久经沙场的她,举手投足、言语间自是多了不容分说的霸气。
不空长老冷笑几声道:“皇城脚下,怕是由不得驸马乱来。若驸马贸然带走设利罗,休怪老衲……”
“哦?”杨笑澜几乎能感受到手心里的结晶里传来的安定人心的感觉,一如师姐在自己身边,总是提点着她,告诫着她,以和为贵,切勿无理。如同往常被尉迟炽繁教训过后一般,她稍稍稳了稳自己的态度,道,“得饶人处且饶人,佛说慈悲为怀,念在我师姐年华早逝,笑澜唯有借此物来思念她,还请长老行个方便。”
一旁见势不妙的小沙弥已然溜走,只剩下杨笑澜与不空长老两人。不空长老说话更是肆无忌惮:“别以为老衲不知你们那些藏污纳垢的勾当,在寺庙里行那苟且之事,也不怕佛祖惩罚,还有脸来抢设利罗。不管驸马怎么说,老衲只是一个回答,不行!”
“闭嘴!”如果只说笑澜无礼,她根本不会计较,可谁知道这不空长老偏生说到了笑澜最为忌讳的地方,她与尉迟炽繁发乎于情,止乎于礼,半分越礼全无,怎给这秃驴说得这般肮脏。而那尉迟炽繁也是间接地死于这些流言,她再难压制心中的火头,双眼通红,渐露煞气。
“怎么?给老衲说中了,恼羞成怒了不成?你们这些脏事,亏得太子殿下毫不计较……老衲才不会将不知廉耻的女人的骨灰放于寺里给人笑话,驸马若是不交出设利罗来,老衲就将这些骨灰随意处置了!河里也好,随处倾倒也罢……”不空长老也不知是收了杨勇的什么好处,一刻不停地说着杨勇的好,还出言威胁起杨笑澜来。在他眼里,杨笑澜是个不折不扣的世家子弟,软弱无能。
杨笑澜听得他不仅提及杨勇还口口声声侮辱着尉迟炽繁,怒气难抑,双手发抖,只觉得身子发冷,面上发烫。四处飞扬的灰烬,空气中因焚烧产生的焦味,不空长老的近乎恶毒的话语不断在脑海中交织,不知是否唤醒了久远记忆中的一部分,她依稀听到了周围的呼喊声、吵嚷声,都在说他们要杀一个女人,还要将她的尸体挫骨扬灰。
不!谁也不能动她!
咬着牙,猛然张开了眼。
这一年来积攒地恨,终于战胜了她的理智。青铜面具也因为她的恨,泛起森然的绿光,一丝冷笑划过,“既然如此,那必不负长老的厚望……”话音未落,一手将设立罗放于怀中收好,一手抽出靴子内的甩棍。
“唴!”寒光一闪。
继而就是一声惨叫和骨骼碎裂的声音。
当寺中的几个僧人、毗卢遮那师傅和几个侍卫赶到现场的时候,就看见不空长老蜷缩着躺倒在地,双手还护住了头脸,而杨笑澜负手而立,眼里尽是凶光。待上前查看,才发现不空长老已然被杨笑澜活生生的打死。
行凶者全然没将死了个僧人当做一回事,也对来人视若无睹,只在见到面露恐慌的小沙弥时走了过去:“师姐的骨灰,你好生安放,知道?”
小沙弥连连点头,边发着抖边战战兢兢地去处理烧尸台上的骨灰。
侍卫们见到她无恙,已觉放心,至于那死在地上的和尚,他们自是完全不在意。
杨丰叫了声“四郎。”
杨笑澜才回过神,道:“来得正好,你处理这和尚的尸体,他口出恶言诋毁师姐,半点没有出家人该有的心思,既然以佛之名行魔鬼之事,该死。其他人随我回府,我们去找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报仇,为师姐报仇!”
她的凶悍震慑了僧人,毗卢遮那师傅出言阻拦道:“笑澜,你这是要去何处?”
杨笑澜施了个礼,道:“师傅,你曾言道,以杀止杀。到如今,弟子才明白其中深意。若是弟子即早处理此事,师姐便不会芳华早逝。”
毗卢遮那师傅注视着她像极了阿修罗的面具,叹了口气,他与袁守诚早看出了尉迟炽繁的薄命,只是不曾想,这劫竟应在了太子和汉王的身上,他不知道不空长老到底说了什么,能将她逼到了这个程度,让他一贯温良的徒弟发了疯,瞅着笑澜离开时失了分寸,颇有些狂暴的眼神,他也只能希望笑澜万勿做些无法弥补触动龙颜的事来。
笑澜脸上的面具此刻充满了煞气,可这煞气的存在却丝毫没冲撞笑澜身上的佛荫,阿修罗王的原型,本就是好战的神灵,她那好战的性子本就会随着人们的善恶而变化,事到如今……也只能任她去了。毗卢遮那师傅制止了要去报官的僧人,只说让他们清理好这里的残迹和不空长老的尸体,这位一直以世间福祉为己任的高僧对着笑澜离开的方向,首次露出忧虑之色。
袁守诚也曾说过……杨笑澜有三次大劫难。
一路疾马回府,杨笑澜也不去见杨丽华和陈子衿,只吩咐杨福,将在大兴的所有骷髅队成员全部召至府中等待命令,并派出人手查探太子近日动向。杨福难得见到沉着又满是杀气的笑澜,生怕是自己听错了,确认了一次道:“是所有的人?”
“是,所有的人。我们要为师姐报仇,她不能白死。”
杨福应了,听出笑澜语气里的决然,稍一考虑,急忙叫醒了刚睡下不久的杨丽华。
杨丽华听罢心里冰凉一片,找着自出征归来就被她收好的枪袋,略松了一口气,才吩咐杨福依言行事之余派人去查看独孤皇后到了何处。自尉迟炽繁死后,杨笑澜没有掉过一滴眼泪,她对着笑澜的一脸平静,已觉担忧,故而特意让人将尉迟炽繁的死讯报于独孤皇后,笑澜偶尔露出的冷酷让她觉得,若是她真的冲动起来要做什么,自己必然无法抵挡得住。
如今杨福的话,应了她先前的不安,让她着实惶恐。
、第五卷 两件物事
第一百零八回 僵持
除了打探太子行踪的先锋队员,其余骷髅大队的成员在驸马府内整装待发,对于今日之事他们早有听闻。骷髅大队的成员均是陪伴了杨笑澜多年的伙伴,他与华首师傅的感情,众人均是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杨笑澜抚了抚脸上的青铜面具,听人报告太子杨勇正和柳原、柳述在得玉楼用餐,暗道一声天助我也,命手下去乐平公主处取她的银枪,自己缓缓走到手执武器的骷髅大队成员前,环顾每个人坚毅的脸,这才扯着因压抑暗哑了的嗓子,沉声道:“诸位在我杨家多年,我们一同训练,一同骑射,一同长大,笑澜视你们如兄如弟,从没有对你们端过任何架子。今日,笑澜有一个不情之请,还请你们助我一起完成。
必须要说明的是,这是一件危险的事情,事成,难免身首异处,事败,死,自不待言。若是心里有半丝犹豫的,站到一旁,笑澜不会有一句怨言或是怪责,笑澜也保证,一切如往常那样。若笑澜身死,乐平公主亦不会亏待你们。”
骷髅大队除了身在外地的队员,其余二十名没有一个人有半分退却之意。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杨笑澜心下有一丝感动,道:“想必大家都知道,自笑澜入京以来一向克己复礼,但先是汉王杨谅,又是太子杨勇,不断欺压本人,若只是笑澜,那也无妨,可是他们用阴谋毒计害了师姐。诸位这几年来,多有见过师姐的,也知她是怎样一个面慈心善的女子,可就是因为他们,师姐缠绵病榻一年之久,最后郁郁而终。这样的人如若异日登基成了皇帝,生灵必定涂炭,天下必定大乱,那么,诸位可愿与我一起诛杀杨勇,替天行道?”
最后一句问话,配合着素日积沉的霸气,充满了威严和热血。骷髅大队受了鼓动,慷慨激昂,叫“好!”之声响彻整个驸马府。有些不明所以的家丁侍女纷纷跑到校场外看个热闹。
“郎君……郎君……”却是换上了戎装的若松,手执长枪跑到了杨笑澜的面前,“若松不才,可为华首师傅报仇一事,还请郎君带上若松。”
拍了拍若松的肩膀,杨笑澜道:“好。”
一挥手,领着众人上马,就见她叫去拿枪的手下面露难色,空手而来。
那手下似有些为难道:“回郎君的话……公主她……”
“怎么?”
“公主她不肯交出银枪,还说……还说……若是郎君真想将枪要回,除非……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她死了……”
“很好。”杨笑澜微笑道,“无妨。”
随即“噌”的一声,骤然拔出手下所配长剑。剑作龙吟,在阳光下反射出一道锐利的光来,光亮无比的剑身上映出自己冷然的面具。“那本人就借用你的长剑。”言罢,双腿一夹马肚,做了一个出发的手势。
“笑澜!”杨丽华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取枪的手下刚走,她就尾随着一同出来,跟在她边上的还有陈子衿。两人虽悲切,但理智犹存,均晓得此事绝瞒不过四处的暗卫,早晚会呈报到杨坚那里,尚未出府,还有理由可寻,若是真让杨笑澜动了手,死罪难逃。意图谋杀太子,视同谋反,那牵连可就广了。
听着杨笑澜沉着冷静清晰地动员,字字打动人心,原来还有些担心的杨福亦被她三言两语挑动得慷慨激昂。杨丽华一边焦虑地望向大门的方向,一边想着该如何阻拦这样的笑澜,她的夫君,她的笑澜,真的不再是过去腼腆的少女了。
听见杨丽华的喊声,杨笑澜稍一犹豫想不做理会,可那喊声中不复理智的慌乱却使她不得不勒停了马。骷髅大队均以她为马首是瞻,她一停顿,其他人也都停了下来,视线在她和杨丽华之间打转之后落到了杨笑澜的身上。这乐平公主,也是他们素来敬服的,众人心中虽觉为难,但目标又出奇的一致,杨笑澜才是他们唯一认定的主。
杨丽华和陈子衿一手拉住裙摆,一起奔到了杨笑澜的马边,杨丽华拉住缰绳,也不知是否太过情急,只脱口而出“不要!”两字。
“笑澜,你可是疯了!”反倒是陈子衿骂道,“你这样聚众闹事,若是传到有心人的耳里,还不知要做出些什么文章来!”
“师姐没有聚众闹事,还不是被有心的畜生做出了文章?”
“你……我知你心伤,只是,华首师叔在世,也一定希望你平平安安……”
“是啊,可是子衿,师姐已然去了。”摸摸胸口的那一枚紫色设利罗,就好似师姐仍在身边。“你是我派弟子,又是师姐亲姐姐的弟子,难道,你不想为师姐报仇吗?”
陈子衿语塞。
“笑澜……夫君……你听我一言可好?”杨丽华面露哀求之色,这般示弱委屈的公主,让笑澜心中一顿。“夫君……我知你心头的苦,我知道华首师傅与你素来感情很好,你爱她怜她,如今她去了,你觉得是太子和汉王造成的,一心想要为她报仇……我明白,我都明白。
夫君,可华首师傅如此尸骨刚刚焚化,你怎么忍心,让她最爱的人陷入抄家灭族的危险中。
你这一去,和你一起长大的这批侍卫们,我知道,你一直待他们如手足一般,他们还能够回来多少;你这一去,若松、惊鸿、嫣红……府中上下岂还有命在?
我是你的妻子,与你共死份属应当,可是子衿……她的师妹冼家娘子分明叫你好生照顾她,你可忍心?
你这一去,你可有想过你的兄长,你的子侄,你的师傅?
你可有想过,一向……一向对你……苦心栽培的母亲是何感受?你可愿意见她伤心?”
字字句句质问道杨笑澜的心底,这一切她都知道!一咬牙,拱手行礼道:“凭借陛下对公主的爱护,笑澜相信,公主与皇后必能护得兄长和府里的周全。夫妻一场……有劳公主了。”
见笑澜依旧冥顽不灵,杨丽华色变,“既然夫君有夫君的考量,我不阻拦,只是……为妻为了这驸马府上下百多口人命,也需要有所交待,如若夫君心意已决,还请从丽华的尸体上跨过。”声音依旧柔和,却透出不容置疑的坚毅。
在场的人皆为杨丽华身上的凌然正气所震慑,一时哑然无声。
杨笑澜心中一凛,这般决绝的表情,在她拒绝杨坚让她嫁给柳原时见过,那时……她撞了柱子,鲜血直流。她知道以公主的刚毅,说到必定会得做到。然而,此时脑海中又交替出现了尉迟炽繁病中虚弱的样子,还有纷扬的劫灰,叫嚷着杀死她的喊声,挣扎的眼眸瞬间被杀气笼罩。
“杨福!”
“是,郎君。”
“公主就交给你了,别让她做出傻事,否则……唯你是问。”
“是!”杨福立时下马,跑至杨丽华的身边,只要杨丽华妄动,他便会立刻出掌将她击昏。
“杨笑澜,你怎地这般狠心,公主是为了你好,你不懂得吗?”这冷酷的命令激怒了一旁看着两人的陈子衿。杨丽华平时对杨笑澜的好,对杨笑澜的爱,但凡眼睛不瞎的都看得清清楚楚。自她入府以来,她亲眼见着杨丽华每做一件事情,每想一件事情,必定都是为了杨笑澜。即便自己同样爱着笑澜,她自问无法做到杨丽华这般周到的地步。
尉迟炽繁病了,杨丽华找大夫去看,找上好的补药给她服用,因这事被笑澜迁怒,连她都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