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造佛寺又指他劳民伤财,当下震怒,“混账!平日里和内侍胡混已够荒唐,还不勤念佛经舒心静气!”
被杨坚一吼,杨勇心中一惊,白了半边脸,只听独孤皇后幽幽劝解之声传来:“陛下休怒,太子也是无心。节日里的,莫扫了大家的兴致。”杨坚听得妻子来劝,闷哼一声,瞪了他一眼,便不做理睬。杨勇颇有些没趣,抬头望向独孤皇后,却见独孤皇后一双妙目所投之处是那杨家四郎的所在。那四郎依旧戴着鬼怪一般的面具,身畔的乐平公主、冼家娘子和幼弟杨谅记挂着的陈子衿不时侧头相谈,偶尔浅酌。这一派宁静和谐与母亲不经意勾起的一闪即逝的笑容使得杨勇大为不快,若不是杨宁成日在母亲耳边数落他的不是,杨坚又怎会知道他与内侍的那点勾当!没来由地就将今日被父亲斥责的错记在了杨笑澜的头上。
过得一会儿,独孤皇后照例早早退席休息,杨笑澜陪着皇后回宫,少不得闲聊半刻,待皇后倦了才回去酒宴。路过花园一角,冷风吹来,夹带着腊梅的香气,沉醉间没有注意到前方站着的是杨坚与柳述,待为杨坚的声音所惊醒时,已避之不及。
“笑澜来得正好,方才正与业隆说及你,嘱他没事多与你亲近,业隆忧心国事固然是好,但有时也须得学学笑澜受受佛门的荫庇。”
杨笑澜垂首恭立道:“笑澜愧不敢当。”
柳述道:“大驸马过谦了。”
杨坚见两人均是一般恭顺模样,不禁捻须微笑,甚为满意。他原本出来就是为得去看看陈宣华,简单交待几句,便自行走了。柳述是他极为中意的爱婿,对柳述的欢喜之心远大过于对杨笑澜。柳述为人伶俐,一点即透,偏偏对他敬佛颇有微词;杨笑澜面具丑恶,性子寡淡,倒是佛门弟子师从毗卢遮那师傅;二来对杨阿五他是宠爱的,对杨丽华,他的感情不免有些复杂,这份复杂难免波及到杨丽华的夫婿。虽对柳述更为钟爱,但他也深知制衡之道,故而特意在柳述跟前赞誉杨笑澜。
杨坚刚走,柳述先向杨笑澜做了个揖,对多年前在城门口将陈子衿押回掖庭表示歉意。杨笑澜是记得此事的,被他这么一讲反觉不好意思,忙深表理解对方当日也是奉命行事,自己并不曾因此怪罪记恨。柳述又道他叔叔柳原先前多有得罪,望杨笑澜大人大量。对柳原,杨笑澜厌恶至极,可柳述的相貌正气,态度又太过礼貌和诚恳,她对于柳述很难有不好的印象,故而只淡淡地不置可否含糊过去了。
正寒暄之际,杨勇气势汹汹地冲将过来,两人尚不及行礼,就听杨勇对着杨笑澜恶言以对。从同为驸马却对柳述无礼,到平日里桀骜不驯,在帝后跟前屡进谗言,越说越气,越想越气,言语也越发得粗鄙难听起来,说杨笑澜的裙带关系,说他膝下无子是为报应,甚至失去理智地表示如若他做了皇帝一定让乐平公主与杨笑澜和离后将杨笑澜治罪。全然不顾柳述数次想要澄清事实,完全沉浸于自身的情绪之中,仿佛要在杨笑澜面前,泄尽由来已久的各方面加诸在她身上的愤懑。当他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时,看着跪下请太子殿下息怒的柳述和杨笑澜,心下掠过一丝悔意,刚想伸手将两人扶起,却见高颎与杨丽华同时走来,高颎面色不虞,杨丽华面容平静,眉却是皱着的,忙缩回了手,背在身后,仰起头,极不耐烦地道了句,“起来吧。”
柳述与杨笑澜双双站起,互望了一眼,柳述解释了原委,为太子误认杨笑澜无礼辩解。杨丽华对杨勇一向和善温颜,这会儿也冷了脸,将始终一言不发的杨笑澜拉在了身后,道:“若太子没有别的吩咐,丽华就先带夫君回府了。”
杨勇“哦”了一声,一时不知如何应对。
没走两步,杨丽华停了步半转了身子,沉声道:“太子殿下无须为愚夫妇操心。此生,丽华是断不会与夫君和离的。”声音不大,语调里是不容置疑的坚决。此时的杨丽华流露出平日不常见的威严,她的气势常常藏匿在温柔的容颜之中,杨勇方才的话,实是触到了她的逆鳞。
杨勇为之所震,越发觉得她与独孤皇后的相似,不自觉地后退一步。
高颎沉声道:“公主、两位驸马请先行一步,老臣要向太子殿下谏言。”
“有劳高仆射。”杨丽华欠一欠身,携着杨笑澜离开。柳述则看了杨勇一眼,看他有何指示。杨勇点了点头。
走出花园,一同离开的柳述忙向杨丽华与杨笑澜致歉,杨丽华只道,无关他事。
待柳述先行走了,杨丽华忽的被杨笑澜拉至暗处,以为她受了委屈气极,忙柔声安慰。不想杨笑澜却在她耳边轻声道:“公主方才真是帅呆了,若不是宫中耳目众多,笑澜真想……”
“你这人……方才太子言语过分,我都听不下去,你怎的全然不着恼!”
“我不生气,他说得越是过分,越好。”
“你就不怕他日后……”
“不,他做不了皇帝,奈何不了我们。”
“你又知……”
“嘘,公主,你夫君正为你花痴不已,你怎好惦记别人。”
“……”
花园的这一幕并没有躲过独孤皇后的耳目,当雨娘将杨勇的话复述给独孤皇后听时,皇后冷笑连连,“好,好,太子是越发出息了。”目中闪过的是缕缕寒光。
、第六卷 人生如梦
第一百三十三回秦王之殇
一年叶黄果熟;金桂飘香,正是杨笑澜最喜的时节。她正美美地枕在陈子衿的大腿上;不时吃几枚冼朝剥好的柑,和两人讨论着她大兄杨素和尉迟世云的八卦。陈子衿与冼朝均不记得尉迟世云曾在她们的面前提到杨素;连只语片言都不曾有过。杨笑澜垂头晃脑感叹,“正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痴情的郎君无情的……”还没将“娘子”两字说出口;就给陈子衿弹了额头。冼朝也冷笑:“郎君是否痴情,娘子是否无情;冼朝不得而知。你的多情;倒是世人共见。”
陈子衿推一推她;也道:“谁说一方有情另一方就需要应了这份情。”
杨笑澜眼睛一转;随即想到了杨谅;忙道:“两位夫人所言甚是,是笑澜轻狂了,还请勿怪。两位大人有大量,不要同我一般见识。”
“自是不会真同你一般见识。你呀,总口没遮拦的,这会儿竟腹诽起师傅来了。是为杨公鸣不平么?”冼朝白她一眼,将剥好的柑橘放入了自己的口中。
“怎会为他鸣不平。还记得上元后,大兄为了那谁……哦,陈子悦,特意来找我诉苦,说是他发现这陈子悦在上元那日命人执了半面铜镜去了街市,似是想找人接头。”
“哦?”说起来子悦是陈子衿同父异母的姐姐,又生得与师傅尉迟世云颇为相似,子衿带上了些许关心。“后来?”
“后来自是没有寻得,陈子悦为此还甚为惆怅。大兄见没了下文,便没有追究,只来向我诉苦,说世云师姐不曾理会他,如今和世云师姐模样相像的乐昌公主也背着他不知做些什么。”
“笑澜可有趁机取笑?”冼朝问道。
“怎会。我自是安慰了几句,只要那陈子悦不是与人谋我大隋,大兄也不会为难于她。”
陈子衿道:“她定然不会。”
冼朝却将杨笑澜那自然而然的“我大隋”听了进去。在她们相识之初,杨笑澜偶尔会说“你们”,那时她不大懂得,后来晓得了笑澜的来历,也释了疑惑。现如今杨笑澜已完完全全地将自己当成了隋人,除了女身之隐忧,亦很少会提到过去、从前,也不会为去留而担忧,救世一任似已不再束缚于她。同时,为救世而牺牲也不再是自己与子衿难以言说的心病。她们每日所做就像大隋无数家庭所做的事情一样,就好像从没有救世这件事情发生过一般。但是冼朝终究知道,救世依旧是他们每一个人内心深处的一道情结。
“笃笃笃。”叩门声急促,杨笑澜还来不及做声,只听门外若松的声音响起,“郎君,宫中来讯,陛下听闻秦王殿下被崔王妃下毒,雷霆震怒,下旨将秦王府一干人等召回京城。”原先还弯着的笑颜收拢了,脑袋从陈子衿的腿上弹起,她想起过年那会儿秦王俊朗面容下的灰败,一时就信了,愤懑道:“下毒,这王妃未免太过狠毒,这样于她又有什么好处!”
若松又道:“乐平公主请郎君即刻进宫与她一起为秦王殿下求情。”
杨笑澜不解为何杨俊被他的王妃下了毒还要为他求情,但动作却没有迟疑,整了衣衫,着了鞋就急急要赶着出门。陈子衿与冼朝将她拉了回来,替她戴上了面具系上了配饰才放她出门。情急之下,还是泄了她心底的慌忙,她总有一种不太妙的预感。
匆忙赶到宫中,听说杨坚正命人拟诏,待秦王一家回了京城,就命王妃崔氏自缢,秦王免官,为了此事好些位大臣正在杨坚的宫中求情。杨笑澜走至宫内,陈宣华正巧出来,两人彼此行了一礼,陈宣华趁边上的宫人不注意的时候,默默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杨笑澜悄然点头。进了殿内,惊了一惊,杨坚与独孤皇后坐于榻上,面色不虞,太子、大公主、柳述、五公主与一众臣子皆跪于地上,她的大兄杨素与重臣高颎皆在其列。她的出现使原本凝重的气氛稍缓了一缓,独孤皇后摇了摇头,和陈宣华一样传递了让她勿要多言的意思。
杨笑澜果真也不讲话,向皇帝皇后行礼之后,径自跪到了大公主的边上。这一跪,令得杨勇对她的好感大增,杨坚不禁冷笑道:“你们这是要做什么?都来为那个逆子求情?秦王奢靡放纵,国法难容!”
左武卫将军刘昇道:“秦王固然有其过错,但不过是以官物以充私人之资罢了,臣以为……”
杨坚一摆手,决然道:“法不可逆。”
杨笑澜对杨俊用公款放高利贷以谋私利是有耳闻,不想这一次的下毒竟将此事牵出。
杨素也道:“秦王有过,但罪不至此,还请陛下三思。”
杨坚道:“我乃五子之父,如若这次轻饶了他,以后呢?若按你们的话来行事,难不成还要制定一套专用的制度来约束这些逆子?想当年以周公之为人,都可以诛杀管叔与蔡叔,我较之周公,所差甚远,又怎么可以做出这等事来!众位卿家休要再提。”
这一番表态算是绝了大伙儿的心,杨俊此次被罢官,已是铁板钉钉。
待杨俊及其家属进京,诏书一下,便再没有转寰。杨俊被禁足秦王府中,王妃赐死于家中。杨笑澜心中始终存疑,央着独孤皇后求得了杨坚的允,这才随着传旨的官员见着了崔王妃。
都说崔王妃性妒如火,嚣张跋扈,有时也见杨俊谈之色变,可此刻,她安安静静地跪在地上等着她命运的最后一刻,冷面如水,未见一丝慌乱。纵然她是犯妇,她兄长仍旧是崔弘度,传旨的私下里也客气来去,该说的说了,该放的鸠酒也放了,自留了杨笑澜与崔王妃说话。
“未曾料想,会是大驸马相送这最后一程。”崔王妃站起身,一双杏眼瞅着杨笑澜,分毫没有怯意,倒是颇有几分其兄崔弘度的风范。
“笑澜……实有一事不明,特来请教王妃。”既然所剩时间无多,杨笑澜也就开门见山。
崔王妃笑了笑,似是晓得杨笑澜要问的,摇了摇头道:“大驸马娇妻美妾,身边美女如云,是不会懂得的。秦王他不是终日埋首在他的手工艺之中,就是穿梭在石榴裙女儿妆。他从没有想过,他的妻子希望他能静静相伴,哪怕只有一日。我不过想着略施薄惩,让他能卧病几日,乖乖听我照顾,一念之差就在他的瓜中下了毒。谁知……竟传到了陛下的耳中。”
杨笑澜看着她说完心意,摩挲着装着毒酒的杯沿,口中似堵着千万团的棉絮,发不出声来。
崔王妃有些惊讶杨笑澜的难过,随即又是淡然一笑道:“都说大驸马多情心软,看来果真如此,乐平公主也是有幸。如若再见秦王,代我向他致歉,连累他了……”
“秦王他若是知道你的苦心,想必……不会太怪罪于你……”
“他,他又怎会知道,他一向畏我惧我。”崔王妃说完此话,凄然一笑,将杯中鸠酒饮下,没多大一会儿口鼻之间流出血来。
杨笑澜不忍再看,只招了传旨监督的官员进屋,留待他们去确认崔王妃是否已然死了。
回宫复命后,独孤皇后见杨笑澜神情凄然,只问她可是觉得陛下错了,不该因此赐死崔王妃,有否为了此事怪她没有求情。杨笑澜道,自己并不曾觉得此次的决断陛下有错,她赞同杨坚有法必依,违法必究的态度,尽管这对于一个父亲来说,太过严苛。“笑澜只是感怀于王妃做得这一切只为了俊世兄能停上一停与她一些相处的时光,受她的照顾。若是俊世兄平日不忽视王妃,那王妃必也不至于此。这因果还真是难以说清。”
“你呀……”杨笑澜思索感慨的样子让独孤皇后微微心动,曾经杨笑澜在她这里听她论政时也是这般认真,听时凝神,要发问前必定会道,笑澜有个疑问;之后往往一个疑问接着一个疑问,不问个清楚明白誓不罢休,问多了也会挠头表示不好意思;若是不同意她的说法就会瘪一瘪嘴说,好吧。她曾问她,这“好吧”该做何解。她记得那时的笑澜笑得极其调皮,她答,好吧就是你最好看你说了算的意思。
听得笑澜叹息,独孤皇后也是一叹,难道人老了,就开始缅怀旧时,可看着杨笑澜一日沉稳过一日,自己的白发一日多过一日,听着宫里头新晋的宫女莺莺而语,很难不伤感自己的暮色。她颇有些无力地抓着笑澜的手臂,好像能从那里得到一些力量,但随即又放了开去,当她抓紧笑澜的同时,她很难不去想要得到更多。
杨笑澜却不知独孤皇后半转千回的心情,以为她是在担心自己的儿子,忙安慰道:“皇后勿要担心,俊世兄的毒并无大碍,再将养些时候,便会好了。”
笑澜素来与人保持距离,独孤皇后是知道的,这一次却听她一声声叫着俊世兄,心头一烦,想到了别处去。拉开几步的距离道:“都说笑澜与阿祗关系最好。笑澜虽与多名女子有情,但怎么说都是……莫不是从一开始便对阿祗有意?如若当初将笑澜嫁了阿祗,也算得是成人之美了,笑澜也不至如此辛苦……”
“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