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换了地方,兼之前一晚睡得早,黛玉卯时初刻便醒了,一睁眼便发现满屋子静悄悄的只有她一个。一看外面已经微微亮了,便伸手摇摇床边的小铃铛,外间就有了走动声,紧接着孟姨娘身边的小丫头沙棘端了洗脸水进来,一边倒水一边道“这边地方太窄,姨娘就让雪雁,春纤两位姐姐回姑娘院子里睡了,早上姨娘出去伺候老爷,让我在这里候着伺候姑娘。”
黛玉接过热手巾擦了脸,拿出怀表看了看,笑道“姨娘起的真早,我今儿起的够早了,谁知道姨娘早就出去了。”沙棘笑道“姨娘说年纪大的人觉都少,姑娘正在长身体,就该多睡一会儿的,让我们都轻着点别吵到您,谁知道您还是醒的这么早。”
说话间雪雁跟春纤过来了,一进来便告罪“我们来的晚了。”黛玉笑道“是我起的早了。”
片刻收拾完毕,黛玉便去正房给父亲请安,果然林如海一见她便笑话她“听说昨天有人懒到连百十步路都不肯走,非要赖在孟姨房里睡了?”黛玉脸一红没答话,一家人亲亲热热坐下吃早饭。
吃完饭,黛玉便说了想请几个姐妹过来玩的事情,林如海无可无不可的,只是叮嘱她要正经的派人送了帖子去,家里也要先把住的地方收拾好。叮嘱了几句自己也笑了“罢了罢了,这些事情你跟你姨娘商量便好,我是插不上手的。”说罢让人取了官帽带好,径自上朝去了。
黛玉便跟孟姨娘商量姐妹们来家里做客的住处跟招待,孟姨娘自然是认认真真的给她安排好。下午黛玉便让人给外祖母家送了帖子,说好后天接几个姐妹过来玩,次日一早贾家回信说除了两位李姑娘跟邢姑娘,其他的几位都会按时过来。
黛玉满心期待的等姐妹们过来玩,谁知道还没等表姐妹们过来,家里就来了另一位客人,却是洪秀全的妻子陈采玉。陈采玉一个月半前带了儿子从扬州出发,准备随丈夫定居京城,要不然洪秀全怎么没买到合适房子也要赶紧赁一个?好歹也是个官儿了,再没有拖家带口借住别人家的道理。
陈采玉是许阳妻子陈紫萱的姑姑,故而黛玉也称她一声陈姑姑。当然这辈分其实是各论各的,黛玉尊重姑母一家,故而把嫂嫂的姑姑也唤作姑姑,洪秀全在林如海面前却绝不敢拿大,绝对按足了小辈的礼节的。
陈采玉生的比陈紫萱还要美上几分,与所有陈家女子一般都是温婉和气见之可亲的性子。她笑吟吟的让人把送给黛玉的礼物端上来,是四色的料子与一套上好的笔墨,黛玉一扫眼,发现竟有一块是缂丝的的花鸟图案的料子,忙道太贵重,陈采玉笑道“你还不知道我家?专产这些东西,这东西在京城贵些,可在我家,真不值什么。”她这话自然是谦辞,缂丝这东西从来都是极贵重的,俗话说一寸缂丝一寸金,前朝初年甚至有过只有官员诰命才能穿缂丝的规矩,当然现在纺织业发达,缂丝没那么罕有了,可依然金贵,这一块儿料子没个几百两是下不来的。江南纺织业发达,陈,红两家作为江南的名门,同时也都是巨富之家,洪家有几个厂子,陈家更是有几个山头的桑林,为陈家养蚕的桑农就有几千人,故而这份礼虽贵重了,凭两家的关系,收下也没什么不妥,黛玉也就没有多太过客套。
陈采玉过来,自然也捎来了了许太太跟许阳的礼物。许太太为黛玉打了一套时兴样式的赤金头面,小小的十几样簪钗环饰,加一起也没有八两重,难得的是金丝拉的极细,做工十分的秀巧。许阳的礼物很多,有外文书有字帖还有几幅画,另有一些小玩意儿跟欧罗巴的首饰,杂七杂八的装了两箱子,黛玉见到东西更是内疚:哥哥的悲恸绝对比自己更深,可是还是记得给自己准备这么多礼物,而自己为了逃避这些难过的事儿,竟然半年没有理哥哥,真是太不应该了。
当然,陈采玉也带来了许家最新的情况:许阳从镇江回来后大病了一场,年前洪秀全出发的时候勉强能起床,如今已经大好了,但是因为依然守孝,故而几乎不出门,每日里只跟了孟先生读书。说到这里陈采玉叹道“我家紫萱命苦,可也命好,她当日出嫁前病成那样子,我哥哥嫂子都觉得她也只是熬日子罢了。可是,她这两年过的有多快活?竟比在娘家还要自在,因为她身体不好不能出门,徐小郎就三五不时的下帖子请人到家里热闹,就为了给她散心,只这一样,谁家夫君能做到?我走前,我二哥甚至跟我母亲说想把我那四侄女许给你哥哥,被我母亲给训了一顿:以许小郎的人品,冲着紫萱的情面,必然不会拒绝我家,可这不是明摆着让他连续娶个媳妇都不能自己挑挑么!陈家欠许家的已经太多了,不能再这样了。”
说完陈采玉也有些不好意思,对黛玉道“瞧我,这些事儿也跟你说了。其实也没什么好瞒的,扬州多少有闺女的人家盯着你哥哥呢,怕是他一出孝,媒人立刻就要踩破门。我虽是紫萱的姑姑,也我想着,紫萱在天有灵,也必是希望你哥哥好好的过日子,不要这么一直难过下去。林姑娘也不要太担心你哥哥了,他是好人,好人一定会有好报,他以后一定能过的顺心顺意的。”
黛玉听了陈采玉的话,总算放下大半儿的心来,无论如何,哥哥是个孝顺的儿子,既然身体好了,不为别的,就为了姑姑,他也一定会打起精神好好的生活的。
次日上午,黛玉便让人去荣国府接几个姐妹过来玩,不过一个时辰,便有人回禀说三姑娘到了。黛玉很是纳罕,怎么这么快?照理说派人过去其实是走个程序,真正过来肯定还要收拾一下,起码要下午啊!正想着便又丫头引着探春进来了。
“她们在收拾东西,出来车就要好几辆,正备着呢,我东西早就收拾好了,正好宝玉过来读书,又正好有辆车已经准备好了,我就跟着他过来了。”探春解释道。
黛玉十分不信,哪里就这么急了?又看探春眼里有血丝,分明是没有睡好,且一幅心事重重的样子,便笑道“该不会是想着来我这里玩儿,一晚上都没睡吧?看你这无精打采的样子!”探春勉强笑道“可不是,趁她们没来,借你的地方歪一歪。”说罢径自倚到黛玉的枕上合了眼。
黛玉估摸着上午另外几人是到不了的,便吩咐下人不要进来打扰,自己拿了书在一边看,果然听见探春说“林姐姐,我跟你打听个事儿。”黛玉颔首让她说。
“京里地价儿高,不过若是有现成的地方,只是盖房子的话,三进的院子一千五百两能盖起来么?若只有一千两呢,能凑活盖出来么?”探春小声问。
林黛玉越来越纳闷了,探春这是想干嘛?但还是认真答到“我回京那年,盖房子应该是最便宜的,因外祖家跟另几家盖省亲别墅的缘故,好多人都趁机屯了材料想发笔横财,但是知道几家都盖完了,还有好多人的材料没卖出去,故而那阵子盖房子真是便宜极了,一亩地大的三进院儿,若是寻常的材料,不过七八百两就能建起来。这两年价格又涨了起来,不过一千二三肯定够了,这还是要看院子大小跟材料。”
“谢谢林姐姐,我知道了。”探春的声音比方才听着安宁了许多,黛玉扭头看她,却见她依然合了眼,可脸上的仓皇之色已经褪去了,换做了一脸安宁。
果然另外几位姑娘半下午才来,因准备在这里住几日,每个人都是大包小包带了一堆的东西,且都带了丫鬟服侍,一时间黛玉的院子一下子热闹起来。黛玉的院子宽阔,压根不用担心没地方住,光是正房就有两间是主人用的大卧室,更别说还有十几间厢房。黛玉便问大家想住哪里,宝琴立刻声称要跟林姐姐住,这次探春倒没有跟她抢。惜春接着便道她喜欢清静,要住厢房,黛玉只得安排她住到了东厢房。惜春住了东厢房,另外几位姑娘也就不想得非往正房挤了,于是宝钗湘云带了丫头住了西厢的两套屋子,探春住到了东厢另一套屋子。唯有宝琴死活就要跟着黛玉,黛玉便让她在正房另一间大卧室里安顿下,只是东西跟丫头是安顿了,宝琴依然表示晚上要睡到林姐姐房间去。
除了宝琴,另外几位姑娘其实都是来过林家的,不过也只有两次,只都是草草玩了一会儿罢了,这回却是正经的要住好几天,所以虽然贾家林家只隔了几里路,这些姑娘们却是都是第一次在林家住。
林家虽然没有荣宁二府大,可是当年也是正经的侯府,况且林家人少,一大半的地方都修了园子。这园子虽没有大观园那么大可也不算小,况且又是百年的老园子,人们又都爱个新鲜,故而探春惜春纷纷表示这里确实比自家院子好,湘云也笑嘻嘻的附和,林黛玉哭笑不得“你们这才是看别人家的新鲜就觉得好!我倒是觉得大观园修的才叫精致,尤其潇湘馆,实在是素雅。”湘云嗤道“你扭头看看你家这一大片老竹子,还说我那里素雅!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黛玉笑道“这话原封不动还给你。”顿时几位姑娘齐齐笑了。
几个姑娘玩的十分尽兴,宝琴对着园子里的两棵老银杏一时诗兴大发,还诌了两首诗来,只把一边伺候的香菱喜的恨不得抓耳挠腮,直说要拿笔记下来。黛玉十分赞叹“从去年开始学写诗,到如今不过一年,你的诗做的有模有样也就罢了!难得的是这片热心却依然不变。罢了罢了,正好我哥哥把我前些年学诗的时候注释过的几个集子捎了回来,一会儿我让人拿给你看。”香菱连连道谢,宝钗哭笑不得“你看她都魔疯多久了?好容易好些,你们又招她!”
因家里没有长辈女性,几位姑娘只是在林如海下班回来以后前来拜见了他一下,这也会是唯一的一次礼节性拜访,毕竟她们都是女孩子。林如海随意叮嘱几句也就让她们下去了,几位姑娘刚下去,林如海就听见下人禀告“贾二公子在书房等着您呢。”
宝玉在两年前就已经正式拜了林如海做老师。林如海是个守信用的人,他答应了贾政宝玉考上秀才就收他做弟子,自然不可能失信。而通过这两年的相处,他也逐渐喜欢上了这个徒弟,宝玉天份极好,学习又很刻苦,最难得的有一颗赤子之心,对待林如海很是尊重。若不是许陌珠玉在前,只从人品看的话,作为女婿候选还真是够格了。当然这只是因为有许陌在哪里杵着,正是因为这是压根不可能的事情,因此林如海才会这么胡思乱想。若真的没有许陌的存在,林如海才真是完全不会考虑宝玉的,贾家如今真的已经衰败了,那么乱七八糟的一大家子,他怎么会舍得让自己的女儿去遭那个罪呢?
林如海走到外书房,看到宝玉一脸的焦急在屋里转圈儿,见他进来忙收了脸上的焦躁,恭恭敬敬的向林如海行礼。
林如海坐到椅子上,让宝玉也坐下,然后便问他有什么事情,怎么快宵禁了却跑了来。
宝玉把事情一说,林如海当即就愣了。
原来宝玉是来请林如海做媒的。他有个叫做陶静的同学,就是当年宝玉弄坏了人家诗集的那位。陶静的大哥叫陶诤,今年二十四岁,头年才考中举人,这次的春闱因为母亲病重所以没有下场。陶诤为了照顾两个弟妹,婚事一拖再拖,只说考上举人再说,上次因为照顾母亲耽误了一次秋闱,只得拖后。好容易这次过了秋闱考中了举人,谁知道母亲这么一下子病倒了,哪里还有心思考虑这个?这阵子老太太略微缓过来些,整天就喊着媳妇媳妇。陶诤被母亲这么一吓,再不敢磨蹭,生怕万一母亲再病一场,闭眼前都不能安心那他多不孝啊!开始四处打听有没有合适的姑娘,宝玉听说了便动了心思,如今是来求林如海出面给自己的妹妹探春保媒的。
林如海一听就火冒三丈“你这简直是异想天开!我就是真去做媒了,难道你以为你父亲母亲会答应?陶诤的情况我知道的,他是你师兄的同学,家里穷的叮当响,比当年你二姐夫家强不了多少!可是你二姐夫当年已经是个进士了,陶诤只是个举人,别看只差这一步,多少人就倒在这一步上了!更别说后面还有弟弟妹妹要照顾,她真嫁过去,比你二姐还要作难。”
宝玉却一脸的平静“我问过我三妹妹了,她愿意。”
林如海正喝茶,一口茶差点喷出来“胡闹!这种事情哪里有直接跟女孩子说的!”
宝玉依然面无表情“本就是她的事情,这关系到她下半辈子的幸福,总要她自己愿意才成。当初我家里建园子,虽然姑父您当初劝了又劝,可是那么点时间建那么大个园子,就是听您的俭省些,少建了几处亭台,花销还是不少!我家家底早空了,便是我想让三妹妹嫁个体面人家,也拿不出多少嫁妆来,何苦让她嫁那样的人家之后因为这个受人挤兑。陶家兄弟我熟悉得很,都是最正派的,三妹妹性子厉害,陶大哥年纪大些反倒能忍让她。碰上个门当户对的纨绔子弟,就三妹妹那个脾气,还不得天天干仗!她现在在家里管家,整天因为那些乌七八糟的事情闹气,何必呢?不如嫁出去干净。”
林如海越听越觉得不对,看宝玉说这些话居然还能一脸无谓,一时间也有些急了“你这是怎么回事儿?这么阴阳怪气的。你要是真为你三妹妹好,就该回去先跟你父母好好商量,怎么却这么个行事法?先跟你妹妹说再跑来求我,你倒是把你父母置于何处!”
宝玉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直直的跪在林如海面前“我家已经没救了。这个家现在只剩下个花团锦簇的外皮,我只想趁着这层皮还没有被剥下去,能捞出去一个算一个!陶诤家里是穷,可那又怎么样?他们一家都是正人君子,就算我家垮了,他们也断不会因为这个就对三妹妹不好。”
林如海觉得自己的太阳穴都在突突的跳“你在胡说些什么!好好的说什么你家没救了垮了。”
宝玉再忍不住,眼泪刷的一下子就落了下来“老师,姑父!你还要瞒我么?你不是早就知道了么?我爹为了家里在金陵买祭田的事儿已经跟我大伯吵了几架了!我父亲那个人最迂了,我不信没人给他出主意他会想到这些,姑父,我不小了,我如今也认识几个在朝为官的正经朋友,朝廷的风向我还是知道点呢……您才刚刚不做都御使,弹劾我家的奏章一下子跟雪片似的落满了都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