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头小厮取了被子过来,盖在两人身上,又抽走下面潮湿的被,游孟哲满脸通红,正想回自己房内时张远山却摆手示意不用,让游孟哲靠里床,自己睡外侧,抱着他入睡。
翌日清晨游孟哲感觉到张远山很小心地抽出手臂,给自己掖好被子起床。
外头小厮在伺候张远山洗漱,游孟哲睁开眼,听到管家小声说话,伸了个懒腰也下床了。小厮忙过来伺候,游孟哲一身真气流转,体内经脉舒畅,活动筋骨只觉十分惬意。外头府里下人在收拾昨夜挂的花灯,张远山则穿一身深黑武袍,站在庭院中打拳。
游孟哲洗漱完了出来,只见张远山一套武功似拳非拳,似掌非掌,屈膝,翻掌前推,打得很慢,然而扬掌并指,化指为拳间,犹如苍穹雄鹰,一举手,一投足间有种翩翩天地间,潇洒一沙鸥的壮阔气势。
游孟哲看了一会,上前摆了个起手势,学着张远山拉开拳势,发现体内真气行径与这套拳脚路子竟是互相吻合,打着打着催动真气,思维空明,仿佛背生鹰翅,双目也清澈了许多。
片刻后张远山收拳,游孟哲深吸一口气,跟着他入内吃早饭,桌上问道:“叔,你这哑病能治不?”
下人脸色都不太好看,张远山却笑了笑,摇了摇头。
“老爷这病是娘胎里带来的。”管家躬身道:“劳少爷费心了。”
游孟哲说:“也没什么药能治?”
张远山略一沉吟,思绪仿佛被拉回了久远的过去,管家道:“十六年前倒是……”
张远山微蹙眉,管家便不再说下去。
游孟哲道:“有办法?是什么办法?”
张远山想了一会,叩了叩桌子,下人收了席,管家将游孟哲请到书房。取出一封信给游孟哲,游孟哲本以为是与治哑的药有关,要么是亲娘留下来的手札,孰料却是另一封信。
信上是一行漂亮的行书:
孟哲:
昔年与晴儿一见如故,却不知她后人流落在外,如今与你相逢,可见缘分二字,冥冥之中自有天注定。远山膝下无子,孑然一身,愿收你为义儿,不知你意下如何。若不愿也无妨,我为人不喜勉强,你我叔侄相称,一切照旧就是,心中不可有丝毫负担。
远山字
游孟哲心想张远山还这般会拐弯,特地写就个信给他,管家在一旁垂手看着,不知游孟哲怎生作想,开口道:“恭喜游少爷。老爷这封信,是在一个月前就已写好的。”
游孟哲明白过来,张远山终究还是考察了自己品行一番,只不知若他知道了自己骑过赵飞鸿,又把赵飞鸿的把兄弟给骑了,这笔糊涂账该怎么算,若张远山知道前因后果,也不知如何作想。
但仔细想起,张远山对自己还是很不错的,虽不能开口说话,确实是把自己当亲人照料,游孟哲心底也很感动。
管家试探着问:“老爷虽说不是豪门大户,在京师,西川两地也颇有点根底,来日少爷前途无量自不用说了,现看来游少爷可是有什么放不下……”
游孟哲心想你不是豪门大户还谁是豪门大户……答道:“不不不,我是想,叔待我很好,但我爹……”
管家笑道:“这不劳烦少爷费心,老爷早就备好五千两黄金,八千两白银,还有绸帛玉器,五色彩礼,只要少爷点了头,立即派人送上少爷家中玉衡山去。”
游孟哲心想这是下聘还是结亲呢,道:“我爹他……”
管家哂道:“老爷说咱们其实算不得江湖中人,平素也不怎管江湖事,不用按道上的规矩来,游少爷家世显赫,老爷写封信,元管家会亲自去与游教主说,少爷不须担忧。”
游孟哲点了头道:“那就好。”
管家将游孟哲请出前廊,一路走到后园听竹小院,张远山依旧坐在亭子里,摊开针盒,管家领着游孟哲进亭子里去,笑逐颜开道:“少爷喜欢得紧。说再好不过了。”
游孟哲道:“义父。”
张远山看了游孟哲一眼,眼神中带着欣然与喜悦,点了点头,示意他坐,游孟哲问:“我得做点什么?”
管家笑道:“不须再做什么,这样就成了。”
张远山做了个手势,管家道:“是,这就去送信。”
游孟哲心道张远山也太好相与了,认个干爹还不用磕头行礼的,张远山起了水泡茶,一切照旧,让他伸出手来,扎针散功。
游孟哲七想八想,这事儿内情怎么感觉牵涉可多,赵飞鸿联络武林正派去剿灭魔教,张远山身为他的把兄弟,认了魔教少主当干儿子……双方再打起来,不就更为复杂了?还是说张远山为了保自己,修书一封送上玉衡山,从此不再过问两派中事?
但赵飞鸿能集结武林同盟,张远山在其中出的力也不少,说不定他主意一改,双方就打不起来了。
银针扎入虎口,先前封住的经脉昨夜两番云雨后尽数被解开,现在又得重来。游孟哲道:“不用散功了罢。”
张远山摆手,提笔写就一行字:散了功后,为父传你家中武学,保你能成一代高手。
游孟哲点了点头,觉得张远山这么个好说话,心里终究还有点过意不去,开口道:“爹。”
那声爹叫得十分生硬拗口,然而张远山却十分高兴,笑了笑,伸手过来摸他的头,游孟哲又道:“你们还想上玉衡山去打我爹么?”
张远山摆手,游孟哲欣喜道:“不打了?那把我师父也喊回来吧?”
张远山眯起眼,摇了摇头,游孟哲明白了,说:“你不插手他的事?”
张远山想了一会,不置可否,最后点了点头。
游孟哲叹了口气,但想到张远山既然不管,赵飞鸿多半也做不了什么,不过回来之后两人多半会起点争执……这义兄弟间是不是早就说好了的?游孟哲又隐约猜着点内情,这该是商量好的,张远山要留下他?免得让他牵扯进去正道与魔教的纠纷中。
可是自己终究是游孤天的儿子,在玉衡山上过了十六年……
游孟哲十分矛盾,张远山也对自己很好,事实上赵飞鸿与张远山对他,都令他感觉到与游孤天相处时没有的温暖。
那一下午,游孟哲便坐着让张远山扎穴,两人都没有说话。
接下来的数天里,张远山凡事都与游孟哲一起,似乎多了个儿子欣喜溢于言表,夜里让游孟哲睡他房,两人睡一床,盖一张被子,却不做旁的事。
游孟哲全身经脉,要穴已有七成被扎了针,真气逐渐回归丹田,行动无碍,却一身三脚猫的武功全没了,行动也十分迟缓,整个人懒懒的,仿佛回到了昔日在山上的时候。
如此一个月后,赵飞鸿还没有回来,游孟哲问过好几次,张远山只答无关紧要,游孟哲也不便再催。
京师春来花好,十里桃花开得绚烂繁华,游孟哲当真是找到玩的地儿了,一到春天,赏花的人多,踏青的人也多。不用习武,手头又有钱,还有人前呼后拥地跟着,张远山宠他,就连出行也带着他一起。游孟哲只想把从小没玩够的全补回来,今日天空万里碧晴,和风吹过,小厮们带了个大风筝,游孟哲抬着头扯线,张远山则在他身后护着,以免摔了。
游孟哲一身武功尽失,不免有点笨手笨脚,几次靠在张远山的胸膛上,两人抬头,看着风筝渐渐飘起,一只大鹰带着连串小燕,尾羽在春风里飞扬。
张远山揽着游孟哲的腰,贴在他身后,左脚划圈,退后一步,游孟哲也跟着退后一步。张远山又横挪,游孟哲被带着横挪,哈哈大笑道:“你做什么!”
张远山莞尔,游孟哲跟着他的步法左移右移,口中呼出热气,古药方上有云,春日风筝戏强身健体,脚步腾挪,口呼春燥,于身体大有裨益。
两人玩得不亦乐乎,野外停了好几辆马车,纷纷拉开车帘,官家闺秀交头接耳,张远山笑着转头看,官道上登时倾倒了一大片。
游孟哲被看得颇有点不自在,说:“咱们过那边去罢。”
张远山笑着点头,游孟哲牵着风筝,一路走一路放,那时路边聚了不少仰慕张远山的官家子弟,女子更有不少,纷纷小声说“太傅”“太傅”,张远山却连看也不看他们。
“太傅赐个字吧。”有人笑着取了扇与笔来求字。
张远山蹙眉微有点不耐烦,摆手要走,家丁纷纷过来拦住他,呼喝道:“做什么做什么!”
游孟哲笑嘻嘻道:“我来写我来写,太傅是我爹。”
那少年送了扇子过来笑道:“张公子?公子帮写个。”
游孟哲接过笔,微一沉吟就写,张远山也不拦他,看着他在白扇上写了七个字“人不风流枉少年”,直看得嘴角抽搐。
游孟哲那字说难看也不难看,就像他的琴路一样,总是另辟蹊径,偏生又自成一家,自古字体瘦金有瘦金的美,草书有草书的疯气,游孟哲认真写就,不知为什么总觉得说不出得突兀,七个字歪鼻子竖嘴,吊胳膊斜腿,说惨不忍睹罢,又彼此搭配,别有一番工整。
说好看罢,又总觉得看了说不出地犯膈应,犹如胃里憋着个嗝老打不出来。
张远山看得无奈,随手接过扇子,提笔在扇面一按,游孟哲哇地惊呼,原来字也能改!
张远山一副哭笑不得的表情,笔锋较之游孟哲的更浓重,几乎完全覆盖了游孟哲的字迹,刷刷几下笔走龙蛇,随手重写了一次。
“谢太傅赐字。”那少年笑吟吟收了扇子,身后又有一穿着武袍的英俊男子笑道:“孟哲?”
“啊!余大哥!”游孟哲眼前一亮,问:“你也来了?”
张远山微微蹙眉,余长卿换了武袍,先前远远站着看他们,此刻才走来打招呼,仿佛与那少年是一起出来踏青的。
果不其然,余长卿答道:“我和朋友出城走走,正碰上你了,见过太傅。”
余长卿躬身抱拳,张远山负手而立,一点头便算见过礼了。
游孟哲端详那少年——眉清目秀,唇红齿白,当真是人不风流枉少年,但各人有各人的心思,也不好多说什么。
“再过几天大哥要去武举了。”余长卿笑道:“你来不来看?没了你,可不知胜算有几分。”
游孟哲倏然想起武举,说:“当然!我来给你打气,在哪儿比试?”
跟余长卿一路的那少年脸色就黑了,余长卿详细说了,游孟哲连声应允,又看了张远山一眼,张远山示意你随意。
两人谈妥后余长卿方告退,那少年仿佛意识到了什么,离开时远远地与余长卿吵起来了。
张远山似乎也不太喜欢余长卿,但终究没说,当然也无法宣诸于口。
起码这点是好的,游孟哲心想不会像赵飞鸿一样骂他结交损友,且张远山的脾气也很好,对着外人从不理会,对游孟哲时不到短短片刻,便恢复了之前的模样。
两人寻了处僻静地坐下,系好风筝,这些天里游孟哲多少学会了一些手语,虽有点词不达意,却不再需要管家,能直接与张远山交流了,虽说张远山只是哑巴,并非聋子,但游孟哲觉得打手语好玩,索性也时不时和张远山比划。
游孟哲比划道:(武举)能去看么?
张远山做了个手势:你已经答应了,又为何问我?
游孟哲拇指戳了戳自己嘴角,作了个口型:爹。比完这手语后有点迟疑,在想接下来的话要怎么表述,张远山则静静等着,看他想说什么。
游孟哲想来想去,既没想好要说什么,又不会表达,抓耳挠腮的,只得作罢,张远山笑了起来,做了个手势:儿子。
游孟哲面无表情地看着张远山,停得一停,张远山又比划道:带你去。
25、箕水豹 。。。
三月初三,大虞武举。
自虞太祖李谋以一介武人得天下,如今已是第四百八十六个年头,文武二举经多年发展,呈现出空前的繁荣之势。
直至今载武举,入选人数已多达近四千人,自二月初二龙抬头应举日起,就有大批武人于各地涌向京师,入京赴选。一时间举子空前,超过了两年一次科举的规模。
京师也迎来了有史以来赴选人数最多的一年武举。武试与科举相似也分四级即童试、乡试、会试、殿试。二月初二会试后,四千人留下近百人,等候三月初三的武举殿试。
这近百人中便包括了余长卿,余长卿身为京师府捕快,有进入会试的优先权。不须先在地方应考。俗话说习得好武艺,货与帝王家,天下太平,入朝为官倒是威风八面,不失为一条好路子。
江湖客一面瞧不起朝廷俸禄,一面又对良田千顷,娇妻美眷趋之若鹜,可见天底下也不全是我自横刀朝天笑,笑完我就去睡觉之辈。高官厚禄较之大侠气节,明显前者更占优势。
但武林人折节下交朝廷,朝廷却不一定瞧得起他。会试分内、外两场,内场考策略,以兵法,营阵,天文,地理为主。外场则考弓马,举石,擂台三项。内场不过者不许应试外场,如此便筛去近半目不识丁的武人。
鸡飞狗跳,答非所问的试卷经考官手上走了一遭,又筛去千余只晓武功,不通谋略之辈,饶是如此,余人也有近百。
而被筛下的武人却不回乡,各个伸长了脖子等着看三月初三的殿试。
殿试只有外场,弓马举石俱已在会试中考过,剩下一场最简单,也是最精彩的擂台。殿试当天人山人海,万人空巷,皇宫开放宣德门,于午门校场上设三席。先是禁军,御林军围得铁桶般水泄不通,都骑军又在人群外围维持秩序,看席上武旗飘扬,在明媚春光中翻飞。
虞国帝君李益居席中九五之位,元宵夜宫中有刺客的风声走漏出去,京师坊间巷内早有议论,如今李益只得亲来辟谣。
先前一场皇宫刺客案令禁卫军们不由得紧绷了心上那根弦,到处都是江湖客,要再来场行刺可不是闹着玩的。李益却道无妨,虞国民间高手寥寥,不足为患,真正的高手都在宫廷中。
今年宣德门一开,涌来观看的百姓只怕近万,御林军统领提心吊胆,及至看见一人坐上客席,方真正放下心来。
那人正是张远山,张远山武艺卓然,深居简出,数年来还是第一次赏光武举,有他坐镇,料想生不出何事。
张远山难得地身穿黑金战铠,日上三竿方至,朝九五位旁的御林军统领一拱手,示意游孟哲就坐,游孟哲兀自还在探头探脑地张望,张远山随手摸了摸他的头,比了个手势,让他坐下别捣乱。
一时间三个看台上所有人都看着他们。
游孟哲生平还是第一次见这排场,看台下黑压压的全是御林军,看那架势没有万儿也有八千,外面更是成山成海的百姓,看得十分惊讶。
“太傅好。”
“太傅。”
“什么风把太傅吹来了?”
左右纷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