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举子都要被参上这么一本,余长卿平素虽不检点,但说的也是轻的了,未有作奸犯科的污点,家世祖上三代也持身甚正,游孟哲听完后发现余长卿的祖父居然还是海运槽守,数十年前还是个大官,只不知为何家境没落至此。
“还挺风流。”李益随口淡淡道。
长公主插口道:“男人风流也是常事……”
皇后脸一黑,小声训道:“这话也说得的?!”
长公主尴尬噤声,和游孟哲挤眉弄眼,两人心照不宣地笑了笑。
“余长卿。”李益直到名册诵完后方开口道:“你家传武学乃是逐日枪?有甚绝学,都拿出来演演。”
这也是循例,武举头名若有家传武学,须得自行演武一场,余长卿休息片刻后体力稍复,躬身领旨,抽出兵器架上长铁枪,正摆了个架势时,忽听台上游孟哲笑道:“我陪你练练!”
一时间看台上无数目光都聚集于游孟哲身上,游孟哲征求地看张远山,张远山略一沉吟,示意去就是。
于是游孟哲快步跃下看台,爬上擂台去,那笨手笨脚行径,引得周遭人不住小声笑。
“你……”余长卿笑道:“贤弟快下去,别添乱。”
游孟哲摆手,抽了把铁棍掂了掂,左右脚一个踉跄横着走了两步,摇摇晃晃站稳,单掌一推,看台上响起小规模的笑声。
“我没有内劲。”游孟哲道:“学了点棍法,与你比划几下招式如何?点到为止。”
余长卿马上就明白了,游孟哲生怕自己疲劳,舞起枪来内力不继,两人若只走招数,不以内力互拼便无问题。
“这个……”余长卿略一沉吟,忽听高处传来李益声音:“耍几个枪花看看就成。”
皇帝恩准,余长卿双手持枪一扬,说:“那便从命。”
游孟哲反手背持长棍,小声道:“你相好的呢?”
余长卿眉毛动了动,调侃道:“不就在我面前么?”
游孟哲揶揄道:“滚!我说那天放风筝见了的那个。”
余长卿笑道:“被你气走了,还不动手?”
游孟哲道:“放马过来——咤!”
一声落,游孟哲抖开长棍,跟着赵飞鸿习武日久,八八六十四式腾龙棍法早已烂熟于胸,一棍直取余长卿胸膛!
余长卿喝了一声好,腰马一扛长枪,如旋风般荡开,身随枪走,一棍一枪将触未触之时,在空中荡了个圈,游孟哲棍意大开大阖,余长卿枪法则有横扫千军之势,初时看客还不稀奇,及至见游孟哲一式“青龙搅海”时俱忍不住大声喝彩!
那式凝赵飞鸿毕生棍法于大成,棍意圆融无缺,棍端自下至上,撩起黄昏时满皇城的暮色,闪着一道弧光,犹如搅翻了江河湖海,一棍当头!
余长卿翻身在空中一个虚滚,继而倒拖长枪,叮的一声轻响,枪棍轻轻互碰,紧接着虚晃一枪回身闪避,再挟着逃势反手当胸一枪,秒到巅峰地破解了游孟哲棍法!
此刻所有旁观者俱已动容,棍枪来去虽未有风雷之声,却蕴含了武学的两个境界——兵谋与搏击,于夕阳下带着难言意境。
“再来!”游孟哲抽棍回守,荡开虚虚刺到胸前的长枪,继而顺势一抖,刹那棍端不住划圈,一圆化两圈,再化为四,化为八,刹那间虚影无数,连环棍法一招接着一招,前招未老,后招又生,绵绵不绝压向余长卿。
喝彩声响成一片,游孟哲棍法不快,却将余长卿去路完全封死,余长卿抽身后退,伏身一个扫堂腿,游孟哲抽身跃起,两人在半空中兵器叮地互碰,再交掌一拍借力跃开。
说时迟那时快,游孟哲弃棍,余长卿弃枪,两人各自双掌一拍,空手迎上!
游孟哲腾挪,错步,扬掌拍,砍,劈,掌法犹如雄鹰掠天,余长卿则以虎指御敌,短短顷刻间两人拆了数十招,看台上彩声雷动,游孟哲收掌,两人各立擂台一侧,遥遥一拱手,余长卿带着笑意,半笼在暮色中,半隐在阴影里,唇语说了句什么,手腕上的刀穗折射着五色的光华。
李益率先拍掌,大声叫好,四周掌声如海,二人又一齐朝天子席上行礼。
皇后点了点头,主考官带着东西下来赏,游孟哲得了两个金馃子,余长卿则得了一件缂丝蟒纹武袍与一双武靴,那可是破天荒头一遭!余长卿多半要钦点武状元了,不少见风使舵的官员纷纷过来打招呼。
天子与皇后离席,长公主又在席上远远看了会才走,游孟哲捶了下余长卿肩膀,笑道:“喝酒去?”
一老太监道:“陛下有命,请余大人到偏殿沐浴更衣,稍后还有吩咐。”
游孟哲蔫了,余长卿笑道:“待会事儿完了就来找你。”
游孟哲只得摆手道:“没事,过几天咱们再聚聚。”
余长卿笑着点头,又见张远山从席上下来,忙躬身行礼,张远山一身乌金铠在暮色中折射着光芒,牵着游孟哲的手,看也不看余长卿,带着自家儿子离开。
“爹,你不喜欢他是吧。”游孟哲拉着张远山的手一晃一晃,他的乌金护腕连着金属手套,覆住了半个手掌,乌金铠冰凉,手指却温热,摸起来有种奇异的触感。
御林军不敢拦,任由张远山随处行走。人渐少,禁卫关上内皇城宫门,日落西山,余晖染得全城火样的红。
张远山手掌在眉前轻轻一扬,指了指自己的胸膛,意思是:你很喜欢他?
游孟哲笑着两手握拳,拳面相抵,拇指屈了屈,意思是:我和他是好朋友。
张远山手指一挑,作了个“不屑”的动作,不再理会他。
游孟哲哈哈笑,扒在张远山身上,摸摸他的铠甲,又抱着他的腰,张远山站了一会,仿佛想到什么,示意他跟着自己走。
穿过御花园,张远山站在一间偏殿外,游孟哲探头探脑地朝里望,只见余长卿这会已换过衣服,李益赏的袍子一上身,登时精神焕发,英俊倜傥,站在殿内不知等谁。
“陛下驾到——”太监唱到,李益穿过前廊过来,见张远山与游孟哲站在假山后还没回去,便招手让他们过去,张远山摆了摆手,李益也不强求,转身入了殿内。
余长卿忙单膝跪地朝皇帝行礼,李益亲手将他扶起,赐座,声音远远传出来,只模糊听得出几句,譬如家中母亲如何等等。
游孟哲正偷听时,张远山又在他肩上戳了戳,游孟哲茫然转头,见张远山左手掌侧着一竖,右手食中二指比作个小人,在左手掌遮拦后动来动去。
游孟哲:“???”
张远山收掌,静静看着游孟哲,游孟哲半晌不明白其意,忽然就心有灵犀道:“真的?”
张远山无奈笑了笑,游孟哲拉着张远山的手,转到偏殿另一侧去看。
殿内未曾掌灯,流金般的夕照铺满地砖,半是金粉半是红,一扇屏风后站着秀靥如花的长公主,端着把团扇,安静听屏风外的兄长与武状元对话。
长公主发现他们在窗外看,轻招团扇让游孟哲进来,游孟哲摆手示意不来。皇帝要嫁妹,余长卿多半要当驸马了。
游孟哲有种说不出的滋味,既为余长卿高兴,又有点失落感,自嘲般地笑了笑,张远山做了个手势,两人静静走出长廊,脚步在空旷的长廊中回响。
张远山边走边看游孟哲,眼神一目了然:如今觉得如何?
游孟哲比了个手语,意思是:我为他高兴。
张远山一哂置之,游孟哲道:“真的!我碰上好事,当然也希望余大哥过得快活啊。”
张远山打手语:你碰上什么好事了?
游孟哲停步,认真打手语回答:多了个爹。
张远山没有再表态,带着他出了东华门回家,两人牵着手一晃一晃,于夜色中回了张府。
当夜一切照旧,游孟哲傍晚出了身汗,内力又被封住,恹恹地提不起神来,吃了晚饭就犯困,三月还有点倒春寒,游孟哲缩进被里,问道:“喂,爹,什么时候帮我散功?”
张远山单衣雪白,衬裤过膝,露出脚踝,站在案前亲手收拾游孟哲的玉璜。
游孟哲说:“要等我师父回来么?他怎么还不来?”
张远山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赵飞鸿未曾来信,多半是在西川被什么事绊住了。
外间脚步声传来,有小厮低声道:“老爷,少爷。”
张远山微一蹙眉,手指一弹,劲风飞处油灯熄灭,唯余满地月色清冷。
游孟哲起身说:“怎么了?”
小厮没答话,张远山揭开被子躺上床,游孟哲莫名其妙,朝张远山处挤了挤,脚踝蹭他,摩挲时干爽的肌肤十分惬意,正要去摸他腹肌时,外头传来轻微的声响——
“必儿——”
“必必儿——”
游孟哲起身,张远山略有点不耐,坐起示意他多穿点再出去,游孟哲说:“马上就来。”
说着胡乱套了件袍子,穿上木屐,叩叩叩跑出长廊,张远山睡房在东厢,出去是条百步长廊,再穿过花园,进后院,转出柴房才是后门,游孟哲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站了一会,跟的小厮忙打着灯笼,开门。
余长卿一身御赐的武状元袍光鲜,兀自还在必儿必儿地吹,游孟哲道:“都二更了,不回去睡?”
余长卿忙转身道:“孟哲。”
游孟哲笑道:“怎么?平步青云了?”
余长卿说:“喝酒去不?宫里刚放大哥回来。”
游孟哲忙道:“不了,我陪我爹……我义父。”
余长卿说:“我要当驸马了,孟哲。”
游孟哲笑道:“是呵,恭喜你。不用再被欺负了。”
余长卿点星般的眸子里似乎有什么在闪烁,看着游孟哲,又看他的手,一时间欲言又止,最后说:“谢谢你,孟哲。”
游孟哲说:“哪儿的事,这次都是靠你自己的,哎,你知道不?皇帝听见余长卿的名字时,马上就想起你来了。”
余长卿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游孟哲说:“你能过得好,我挺乐呵的。”
余长卿沉吟片刻,而后道:“孟哲,大哥心里……”
游孟哲会意,忙道:“什么也不必说,好好当你的驸马,咱们不就是好兄弟么?”
游孟哲张臂,余长卿呼吸发着抖,上前来与他紧紧拥抱,那复杂的情感尽在这一抱中,彼此拍了拍对方的背。
那一夜的风情仿佛化作了年少时的情意与缠绵,春梦了无痕,于夜风中飘零飞散。
“必必儿——”哨声远远传来。
游孟哲忍俊不禁,知道张远山在以彼之道还治彼身,说:“我爹在唤我了。”
余长卿会意点头,说:“以后见面的时候还多着呢。”
游孟哲道:“你早点睡。”
余长卿摸了摸游孟哲的头,转身一挥手离去,游孟哲亲手把门关上,那一瞬间仿佛感觉到了什么被拒之于外,似乎将某种情愫关进了自己的回忆中。
他在门前站了片刻,琉璃灯的橙光映着他稚气的脸庞,远远又传来张远山的哨声,于是笑着转身,回房睡觉。
再穿过后院的走廊,如水月光的花园里,游孟哲忽然停下脚步。
“什么人?”小厮警觉道。
26、角木蛟 。。。
游孟哲:“……”
那男人眯起眼打量游孟哲,声音带着柔和的磁性:“儿子看上去长高了些。”
游孟哲:“爹?”
游孤天摘下斗笠,就着月光端详他,游孟哲向前一步,像是想扑进他怀里,不知为何却又在离他五步外止步。
“爹。”游孟哲在袍子上擦了擦手掌,尴尬笑道:“你怎么来了?”
游孤天淡淡道:“接到张大侠的帖子,下山找你,该回家了罢,孟哲?”
要走了?游孟哲倏然就有种说不出的失落。
东厢张远山的哨声不知何时已停了。
游孟哲说:“我再……住会儿嘛,爹。”
游孤天笑着摇了摇手指:“不成。”
木屐击地的“叩叩”声传来,张远山亲自来寻了。
游孟哲知道游孤天素来说一不二,只得道:“好罢,我去告个别……”
游孤天眸子里闪烁着夜的阴影与灯火的空明,“嘘”了声,神秘兮兮道:“别去了,爹可不想与武林正道扯上什么关系,走。”
“他也不算正道……哎爹。”游孟哲手腕被游孤天抓着,道:“你听我说……”
游孤天动作一顿,四周死寂般的安静,走廊尽头站着一高大身影,正是身穿单衣衬裤,趿一双木屐的张远山。
游孟哲一个踉跄站稳,张远山显是完全未料到游孤天会在这时过来,沉吟了很久,三方都有点尴尬,片刻后张远山迟疑着打了个手势,又侧身作了个“让”的手势。
游孟哲呵呵笑,说:“爹,义父请你去喝酒,坐下谈谈。”
游孤天笑道:“免了,有酒来日再喝,孩子他义父,人我带走了,后会有期。”
游孤天拖着游孟哲要走,张远山登时蹙眉,手指凌空一戳,疾速比划,游孟哲翻译道:“放……放开他。”
四周小厮各持木棍,包围了整个庭院,火把通明,更有人前去报信。
游孤天只扫了一眼,只得松开游孟哲,冷冷道:“张远山,当年看在你身为世家子的份上才让你三分,现又想做什么?”
张远山单手打了个手势,游孟哲翻译道:“她……她的信我看过了,你不能带……”说着张远山又朝游孟哲指了指,游孟哲欣喜道:“爹,他说你不能带我走。”
“少废话!”游孤天不再啰嗦,一阵风般掠过游孟哲身前,空手欺向张远山!
游孟哲:“!!”
“你们别打架!喂!”游孟哲道:“有话好好说啊!别动粗!爹!”
游孤天化作一道虚影在廊前一冲,张远山竟是丝毫不惧,白色身影跃上廊顶,并指为掌直切而下,双方拆了三招,游孤天抽身,袍襟飞荡呼啦啦退后。一时间拳脚交错,眨眼时已拆了十余招!
游孤天拳路阴狠,张远山则抬手间气势恢弘,双掌一并再分,虚招于四面八方而来,堪堪压下,游孤天一退再退,喝道:“有进境嘛,哑狗!”
游孟哲:“……”
游孟哲想起从前宇文弘的评价,在宇文弘记忆中赵飞鸿武功居首,张远山其次,只怕游孤天还要比张远山强上那么半分,怎么现在竟是被张远山追着打?
张远山与游孤天速度快得无以伦比,前一刻还在走廊上拼杀,下一瞬间便掠向后花园,小厮们不敢上前动手,只得远远地在外叫嚣,游孟哲跑来跑去观战,焦急大嚷要二人停手,却见一声巨响,游孤天合身撞破房门,张远山追了进去!
内里乒乒乓乓地乱响,到处都是碎瓷与断木,房中砰的一声炸开,桌椅残骸和着一股阴寒气流破窗直飞出来!张远山深吸一口气,抬掌于一张圆桌上一拍,轰然巨响,将那横飞碎屑尽数倒拍回去!
说时迟那时快,毁掉的半间书房内,游孤天抬手一式“太阴蚀”,圆融圈掌,袖里乾坤术并着掌风,将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