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生儿早夭。
于是宇文弘便被村落里一对好心的老夫妇收留,尚在襁褓中时以羊奶,狗奶为食,至于宇文弘的亲娘则逃到塞外云城后,生下宇文真便咽气了,临死前交代族人,自己还有一个儿子,他就在、就在、在……
正如古往今来的无数骨肉分离的悲剧戏码一般,天注定的,最后一句话永远也不可能交代得清楚。
但她终究留下了信物——那是一对鲜卑人的镇族图腾:神貉。
此刻鲜卑人只将宇文弘当做宇文真的替身,不太相信他们的兄弟关系……
游孟哲心里哐当一响。
余长卿道:“这么说来,若宇文弘确定身份,兄继弟位,孟哲的身份岂不是鲜卑太子了?”
赵飞鸿又道:“他爹是鲜卑人无疑,但他娘可是实打实的虞人,身上流着我大虞的血,此次大虞与鲜卑两族间本无血海深仇,胡人四族间恐怕会起内乱,倒不如订个合约,让宇文弘带着孟哲回去,一来可保大虞百年安稳,二来减少边疆战祸,也是为了天下苍生。现在也只有派出使节,找宇文弘去谈判罢。”
余长卿叹了口气,说:“唯今之计,也只有这么办。”
两人沉默片刻,赵飞鸿作势要走,游孟哲忙牵着小太子跑了。
余长卿从马车后探出头,远远看了一眼,问道:“赵将军,你相信孟哲真的会愿意站在我们这一边?”
赵飞鸿道:“我教了他这么多君子之道,天下苍生,孟哲本人不是坏人,想必都记在心里,放心就是。况且议和一事,对宇文弘来说也并非坏事。”
另一头游孟哲一路狂奔,李信险些被拖摔了,游孟哲索性背着他就朝自己的马车上跑,进去之后让李信坐好,手忙脚乱地翻自己包袱,心里通通通地跳,翻出一个石头做的小狗——正是当年宇文弘在赵飞鸿家外,亲手交给自己的东西。
就是它!神貉!爹是鲜卑大王了,得把这信物给他送过去。
游孟哲找兵士要了匹马,寻思要怎么去送信物,再说说和谈的事,李信却在后面喊道:“去哪儿,哥!带我玩带我玩!”
游孟哲道:“哥有事,你在这儿等着,乖。”
李信:“?”
游孟哲要上马去,李信却抱着他的腿不放,树猴儿似地粘着他,游孟哲无计,只得把他抱上马去。换了一套马车里的兵士甲胄,把披风朝后甩,示意李信抱紧他,李信被披风蒙在游孟哲身后,嘻嘻哈哈地只觉得甚是好玩,抱着游孟哲的腰,游孟哲一抖马缰:“驾——”
于是游孟哲带着太子,头也不回地朝鲜卑大营去了。
一炷香时分后,兵士屁滚尿流冲来报。
“报——太傅的干儿子把、把、小殿下给那个……给劫走了!劫去鲜卑营当人质了!”
赵飞鸿和余长卿还在草拟两国合约,听到这消息时同时一口凌霄血对冲,喷了对方一头一脸。
月色如水,茫茫大草原上,游孟哲策马疾奔,李信侧坐在马上,倚在他身前迷迷糊糊睡着了。整个虞国兵营震撼了,派出所有骑兵来追,游孟哲逃进深山,发现忘了带地图,只得一路朝北跑,希望遇上个把鲜卑人,带个信,把东西捎给宇文弘。
“找到了——”
“找到了找到了——”
当即有人大声道:“抓住他们了!”
“别伤了小殿下!”
赵飞鸿亲自打着火把来追,一时间四面八方到处都是人,十万大军把游孟哲与李信围在中央。
赵飞鸿气得脸都青了,痛心疾首地大吼道:“孟哲!你到底对太子殿下做了什么——!!”
游孟哲:“?”
余长卿策马前来,难以置信地看着游孟哲,颤声道:“孟哲,你怎可做这等卖国求荣的事?”
游孟哲:“卖国?我卖什么国了?喂等等!你们要做什么?!”
赵飞鸿怒吼道:“别以为师父不知道!你想把殿下绑去何处!你这个畜生!你喝着大虞的水!吃着大虞的米!现在带着大虞的皇帝要去投敌?!”
游孟哲:“??”
身边兵士来强行架走游孟哲,游孟哲大喊道:“冤枉啊!李信!你告诉他们……你……李信!”
李信马上叫道:“是我让哥带我走的,你们别碰他!别!”
游孟哲被拖着后退,李信怒了,大叫道:“放肆!赵将军,你要造反不成!”
那句话一出,颇带着点真龙威严,数万大军登时静了。
游孟哲大声道:“干得好!”
李信又吼道:“放开他!”
“不然我要诛你们九族!赵将军!你等着瞧!等我当上皇帝你别想有好日子过!”
赵飞鸿一口血吐了出来。
在场全是唐泽的手下,只忠于天子的御林军,平时连余长卿的号令也听一半不听一半,如何敢与小太子作对,只得依言放开游孟哲。
游孟哲朝赵飞鸿比了个凸,翻身上马。
人群又是一阵骚动,御林军后似乎还有人来,号令一波传一波地抵达前阵,赵飞鸿登时色变,御林军让开一条路。
一人骑着高头大马而来,浑身黑铁鳞甲,月光下容颜显得清冷英俊,令人不自禁地心折。
“参见摄政王殿下。”
“参见殿下!”
张远山驻马立于月色下,一身风尘仆仆,显是刚赶到前线,身后跟着上千御林军,出了口长气。
张远山翻身下马,李信马上叫道:“师父——”
张远山几步跑来,李信扑了山过去,张远山单膝跪地,把他抱着。
游孟哲心里咯噔一响,拿眼偷瞥张远山。
张远山抱起李信,把他放在马上,右手牵着马,左手作了个手势,御林军退了。赵飞鸿上前去要说什么,张远山又摆手示意不必说。
张远山朝游孟哲招手,游孟哲有点竦,过去道:“义父,我……我没有绑架太子……”
“你说。”张远山漠然道:“我就信你。”
游孟哲松了口气,正要说点什么时,张远山却把他也抱上马,御林军簇拥着摄政王与太子回营。
回营后,游孟哲马上被关了起来。
“这是怎么回事!”游孟哲道:“让我出去!我要见摄政王!”
“摄政王吩咐了,没事不能让少爷出来。”守卫道:“摄政王与赵将军正在商谈。”
游孟哲道:“他们在谈什么?喂,起码让我见见小殿下吧!”
没有人传话,只把游孟哲关着,游孟哲折腾半天,最后也困了,便躺在帐篷里入睡。
天蒙蒙亮时,大军传出拔营消息,御林军把游孟哲带上马车,周围的人守得铁桶般严实,全在防备他跑了。
“喂!哑巴!”游孟哲揭开窗帘,大喊道:“你想拿我做人质!太过分了吧!”
张远山远远朝他看了一眼,没有搭理他。
“师父!”游孟哲又喊道。
赵飞鸿正在与张远山交谈,看也不看他一眼。
大军浩浩荡荡启程,前往落雁山峡谷,游孟哲被带出马车时,两军近三十万人陈兵旷野,天地间寂静无声。
一骑策马奔来,朗声道:“鲜卑大王宇文真有话说!”
大虞军交头接耳,议论纷纷,张远山纵马出列,己方兵士大声道:“大虞摄政王在此!着你们的大王前来谈判!”
赵飞鸿取出绑着一个小包裹的箭矢递给张远山,张远山接了,赵飞鸿退下。
张远山左手持弓,右手弯到腰后扯开弓弦,一招漂亮的反手箭射出,破空而去。
两军哗然,对这挑衅般的行为几乎忍无可忍,鲜卑人大声呼喝,擂起战鼓,张远山依旧一脸冷漠,赵飞鸿这一副看好戏的神情。
那小包裹里正是游孟哲的神貉图腾。
大虞军也擂起战鼓,鼓过三巡,对方一骑战马奔出,翻译大声道:“鲜卑大王宇文真病逝,宇文弘大王有话说!”
大虞军不知就里之人阵阵耸动。
宇文弘出列大声道:“张远山,我的孟哲呢?”
“我在这!在这——!爹!”游孟哲马上鬼叫道,一句话未完,便被捂了嘴。
对方似是商量了很久,最后一名大将躬身,紧接着数十名鲜卑将领团团围着宇文弘,大声念诵鲜卑话,显是承认了他的地位,宣誓效忠。
赵飞鸿道:“宇文大王,如今得继王位,想必你们后院也不太安稳,昨日信使送去的文书,你意下如何?”
宇文弘低头与老祭司商量片刻,而后道:“我儿子在你们手里,还能怎么办?签合约罢。”
虞国一方送出张远山的文书,信使高举牛皮卷策马奔向鲜卑军阵,宇文弘与将领,祭司们交谈片刻,签字画押,写下两国修好的文书,一名鲜卑使节又举着回来。
张远山再签一次,鲜卑使节将文书带回去。
赵飞鸿朗声道:“从此两国修好,终摄政王此生,虞国军队不过落雁山一步。”
宇文弘道:“终宇文弘此生,鲜卑兵马不过落雁山一步,以此峡谷为界,现在快将孟哲还我。”
游孟哲被带下马车,对张远山,赵飞鸿二人怒目而视。
“哥!”李信大声道。
游孟哲怒道:“别过来!都是你!都是你!”
李信被吓着了,泪水在眼眶里滚来滚去。
张远山亲自将游孟哲抱上马,让他骑着一匹,又带着李信,两人骑一匹,策马行至峡谷中央。宇文弘已策马迎了过来,让游孟哲与自己共乘一骑。
宇文弘与游孟哲,张远山与李信,两匹战马距离二十步,遥遥对持。
“张远山。”宇文弘道:“人我带走了。”
张远山忽然开口道:“慢。”
张远山从怀中摸出一块黄锦,对着锦上的墨字开口道:“宇文弘,我有话说。”
万军肃穆,张远山一字一句道:“我的义儿游孟哲,就在这里交给你了,鲜卑人,虞国人,本无世仇。”
“孟哲是你鲜卑人,也是我大虞人……”
“孟哲既是大虞的小王爷,回归塞外亲父身边,虞国以……黄金……万两,锦帛……千缎,玉璧一对……汗血宝马一双……粮千石……送他回塞外。”
“宇文弘,你须好好对他,谨此薄礼,聊表张某一番心意。”
游孟哲呆呆注视着张远山那认真的表情,忽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只有这么点?”游孟哲忽然开口道。
众人:“……”
张远山磕磕巴巴地念完书,鲜卑人哄笑,大虞人却一片沉默。
宇文弘也有点感动,说:“远山,我答应你,孟哲是我亲儿,他的事自不必说。从此两国修好,有我在的一天,咱们就是友邦。”
张远山认真点头,指指怀中的李信,拿起他的玉璜。
宇文弘则拿起游孟哲腰畔的另半块玉璜,朝张远山笑了笑。
张远山:“兄弟之邦……百年之好。”
宇文弘:“百年之好。”
大虞那边倏然爆发出一阵震天的欢呼,所有兵士都兴奋地呐喊,激动得眼中带泪,终于结束战争,能回家了。
张远山带着李信回转,宇文弘则与游孟哲转身回到己方军营。
李信尚且惦记游孟哲,从张远山的手臂下探出小脑袋,朝游孟哲喊道:“哥。”
“哎!”游孟哲回头笑道。
“你得回来找我玩啊。”李信道。
“会的。”游孟哲朝他挥手告别。
塞外春水共飞云一色,两军潮水般地散去,唯剩落雁山雾气悠悠。
——番外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