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王暗惊,故作恼怒:“岂有此理,谁敢左右太子行程?”
“还能是谁?”刘彻盯着梁王,略作停顿,朝着最大妓馆的方向努努嘴,“她恼怒我有婚约在身,回长安之后过不了多久就要与阿娇成亲,所以在使小性儿呢,怎么哄也不愿随我回去。”
梁王调笑道:“太子说的可是海棠春的头牌念奴娇?”
刘彻急急为真红颜伪知己辩解:“叔叔!她身世清白,乃将门之后,复仇无门才委身于妓馆,实在是个不可多得的女子。”
“叔叔省得。人不风流枉少年嘛,佳人难得,太子怜惜些也理所当然。”
刘彻又发愁地说:“叔叔说得对,如果我还不回去,父皇一定着急了。”
“我这是在逗你呢,”梁王听出刘彻想要动身之意,连忙改口,“放心吧,皇太后已经在皇兄面前为你说情了,还命我多陪你几天呢,好让我们叔侄二人多亲近亲近。”
阴暗的刘彻:亲近尼玛!相爱相杀么?!
“太好了,回去我就找机会向父皇求情,求他让叔叔多在长安住上几天,好好陪陪祖母。”
刘彻那副沾沾自喜施恩望报的表情做得太到位,梁王目光一闪,回以喜不自禁的表情:“那就多谢太子了。”
刘彻这才暗舒了一口气,好在补救得及时,没有令梁王生疑,否则夜里巡逻的士兵就不会仅仅是三位数而已了。
小司马轻功虽好,可毕竟年幼,送信这样的轻巧差事没问题,可带人逃跑就不行了。
到了晚膳时候,梁王果然很通透地往念奴娇身上砸了一大笔银子,把她请了过来。
“对半分。”刘彻对念奴娇摊开手掌。
念奴娇微微一愣,失笑:“堂堂太子也会短银钱?”
刘彻无奈:“银两都在老灌他们身上,我叔叔恨不得一辈子都把我软禁在这,哪里还会给我回京的盘缠?”
秋蝉端着饭菜进来,以永远都不可能给王孙公子好脸色的侠女身份哼道:“最是无情帝王家,且不说太子能否安然抵京,皇帝当不当得成,就说他兄弟有难却袖手旁观,姐姐你还是考虑清楚,要是把所有积蓄给他,谁知道他会不会还?”
刘彻知道秋蝉心直口快,她是在为李陵的婚事懊恼:“你们俩的事不归我管,得问李陵的爷爷李广和叔叔李敢两位将军。”
秋蝉不服:“你是未来皇帝,金口玉言,下道旨意什么事办不成?”
刘彻哂笑。
历史告诉我们,圣旨其实不值钱。抗金岳飞在收到朝廷的第十二道金牌(红漆金字木牌)之后才不得不班师回朝,感情前面十一道都被军事家职业性的目光无视了是吧?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拿圣旨唯命是从的将军不是好将军,不和皇帝斗智斗勇输了还赌气装病的臣子不是好臣子。
皇帝指婚哪有那么轻巧的?万幸夫妻和睦倒也罢了,就怕点错了鸳鸯谱,新娘子又是爬墙又是逃婚的死活不嫁,新郎对着一大片泪眼朦胧的红粉知己说自己要被圣旨强了,双方父母结亲不成反结仇,结果闹得两家人家宅不宁,把夫妻性相不和的帐全算在皇帝这个始作俑者身上;作孽哦。
念奴娇心思缜密,不像秋蝉对李陵一根筋对一根筋,她将早早准备好的包袱交给刘彻,刘彻打开一看,满意地点头,里面整的散碎的银两都有,除了换洗的衣物、打火石外,还有几瓶伤药,以备不时之需。
一声惊呼撕破了夜的安宁:“不好啦,马厩走水了!”
梁王惊闻噩耗,立刻扑向刘彻住处,屋子里丝竹声声,唱着妹子想哥哥的歌,却只有女子的声音。刘武二话不说闯了进去,却见刘彻枕在念奴娇的腿上,闭着眼睛听曲儿,他连忙告罪,狼狈地退出来,往出事的马厩奔去。等他赶到,几匹马驹伤的伤,跑的跑,死的死,竟是全用不得了。放火的贼人也早已不见踪影。
待梁王离去,刘彻立刻换上了秋蝉的衣裳,让兔子跑在前头,假装追赶兔王,明目张胆地遁逃出去。
府外有霍去病一家接应。
小霍去病瞪大眼睛:“九哥哥,原来你是姐姐。”
刘彻:“……”
这小家伙一直以为刘彻姓“九”,一声声“九哥哥”叫得欢,刘彻见他喊得顺口,就没有去纠正。
“我是乔装打扮,不想被人发现。”
小霍去病认真地想了想,虎头虎脑地说:“九哥哥,你不乖,爹说你和叔叔玩躲猫猫。”目露“我很乖哦要夸奖我”的俏皮之色。
刘彻摸摸小霍去病的脑袋,把兔王塞进他的怀里:“等你长大了,带着它来长安楼外楼找我,我就给你大官做,好不好?”
霍父拉着儿子要拜:“还不跪谢太子殿下。”
“时间紧迫,顾不上这些俗礼,你们保重。”
刘彻扬鞭催马,消失在夜色之中。
这时候出城,安全是找死。
宵禁制度汉代一直就有,每晚敲过一更,执金吾就出来巡城,皇城及周边地区以及政府部门,还有大街均不允许有人走动,居民可以在里巷胡同等走走,但不能出来。
马蹄上裹了厚布,声音沉闷,此时又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刘彻没有被巡城的士兵发现,安全抵达目的地。
东方朔于睡梦里惊醒,黑暗中传来吱呀的关门声响,以及一步一步朝自己走近的脚步声。
“在下家徒四壁,既无钱财,也无美眷,阁下还是就此收手,我们就当谁也没有见过谁,如何?”
“先生这么做不是姑息养奸吗?”
“小盗为财,大盗窃国,皆为生活所迫,何必彼此为难?”
东方朔的声音里还带着些许睡意,他从榻上起来,点灯,揉了揉眼睛,给不速之客倒上水。
“太子深夜造访,只能喝凉茶,恕在下招待不周。”
话里面没有一丝歉意,倒是埋怨夜闯民宅居多,刘彻一笑揭过。
“你……”
这时,就着灯光,东方朔终于看清了刘彻的打扮,脸上露出几分古怪。
刘彻心中了然。女扮男妆,尚且还能用玉琢粉面秀气斯文作借口,可反过来,堂堂男子汉作女儿姿态便显得滑稽可笑了。男女举止步态神情语气,都截然不同,硬是要将两者混在一起,恐怕其艺术效果足以与如花媲美。
刘彻也不矫揉,落落大方地让东方看,反正无论怎么丑怎么别扭他都看不见自己的模样,膈应的是别人。
东方朔的视线一直避开刘彻的脸,刘彻幸灾乐祸之余,又觉得自己是不是太破罐破摔了。
“明日出城还要请先生帮忙。”
东方朔被人搅了好梦,还被塞了项硬性任务,居然没有将给点阳光就灿烂的刘某扭送官府。
当初为什么就一不小心点破了刘彻的身份呢?然后为什么又一不小心救了太子呢?最后为什么还一不小心陷入皇位之争呢……罢了罢了,把这尊大神送走再说。
刘彻见东方朔昏昏欲睡,体贴地说:“先生再去休息一会,到了早晨我叫你。”
他不过客气地说一说,没想到东方朔就真的回到又柔软又暖和的被窝里去了,独留刘彻一人独守闺房。
刘彻思索着出京以来的种种,不知什么时候回神,窗外响起了沙沙声,落起了小雨,这还正成了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
枯坐乏了,就起来走动走动,走累了,又坐回去,最后终于累了,趴在桌子上。本想只眯一会,后来就真的睡了过去。
清晨,刘彻被东方朔叫醒,身上披着一件暖和的外衣,看式样,应该是东方朔的无疑。他们草草用了饭便牵着马上路了。
雨势渐大,两人只得披着蓑衣而行。
从来都是出城容易进城难,加上又是大清早的下雨,士兵多有埋怨,草草检查了事。
刚送出一里,东方朔就道:“千里相送,终须一别。”
刘彻眼眸暗沉:怎么就没有“一送红军下南山二送红军大路旁……十送红军转回来”的感人情怀呢?不求泣血,撒个泪也是好的。
东方朔就差没直接往刘彻屁股上踹一脚,再打个横幅,上书“我送你离开,千里之外”这几个大字了。
不过,刘彻早料到了。
“不急,呵呵,先生的行装我都已经打点好了,不如就此上路,我们也好结个伴。”
东方朔挑眉:我就说昨天晚上怎么走来走去不安稳,原来是把我的家底都给抄了……
“长安路远,恐怕受不住旅途奔波。”更何况你分明是战略转移千里大逃亡,哪里是游山玩水那样简单的?
刘彻笑道:“先生正当不惑……”
东方朔脸一黑。
刘彻略一迟疑:“那么,是而立之年?”
东方朔脸色沉如锅底。
刘彻惊讶:原来是二十多岁的小青年,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咳、先生坏了少侯爷刘义的好事,这厌次城恐怕也容不下你,总归是要他寻住处。既如此,为何不与我一同进京?况且,现在回去,正好赶上梁王派出来的追兵,若是我叔叔问起来,先生该怎么答?天气好出来晒太阳?”
刘彻笑眯眯地说:“随我走罢,东方。”
“……”东方朔并非不识时务之人,瞪了刘彻两眼,干脆利落地上马。
一路上无论刘彻说什么,东方朔的面上始终懒懒的,不愿搭理,心中却对这个能够屡屡算计到自己的太子多了一丝异样的感觉。
逃亡,就是吃不好睡不好没日没夜地奔跑,两人同乘一骑,轮流休息,却并没有超出梁王太多,最后终于在一处离驿站不远的官道上遇见了。
第四十四章 乔装夫妻 。。。
好在梁王一直以为刘彻是孤身上路,只对路上独行少年多加察看,并没有注意到路旁那对不起眼的布衣夫妻。
官道上隔三十里左右置一驿,供应人夫车马和食宿,驿有传舍,可供歇宿。各级来往人员及其从者的膳食和驿马的饲料,都有一定的区分标准。
梁王持有官府颁发的符,享受着最高待遇,直接将闲杂人等轰到远处。
刘彻和东方朔对视一眼,大隐隐于市,周围都是百姓,他们远远地避开驿站倒是不显得突兀可疑了,默默啃着手上又冷又硬的干粮。
刘彻幸灾乐祸:“叔叔的火气真大。离开厌次前特地烧毁了马厩,拖了些许时辰,我们一路紧赶慢赶,未曾好好休息过,没想到还是被他追上了,想来叔叔过得比我们还不如。”
说实话,接连过了好几天没热饭没热水没热铺盖的日子,东方朔是有理由把手里硬邦邦的馒头砸到刘彻脸上让他看看什么叫冲冠一怒君子报仇的。可是,东方朔盯着未来天子满脸疲态双目却灼灼放光的模样,微微一叹。
连他都快挨不住这等日夜兼程的辛苦,区区少年由此心性,他日绝非池中物。
一口馒头要喝半壶水才咽得下去,刘彻见有士兵往自己这边观望,连忙拉了东方朔一把,让他转过一个角度,避开窥探的相貌,然后故作亲热地把牛皮水袋递给东方朔,用尖细的声音道:“相公,喝水。”还装模作样地拿出巾帕,往东方朔脸上一阵乱抹。
没擦之前还挺干净的脸顿时黑了。
外人看不到的地方,东方朔目光暗沉,嘴上却是一派浓情蜜意。
“你是双身子的人,还要陪我风餐露宿,是为夫对你不起。”
“……”尼玛才有了!
感受到好奇的打量的视线,一个个仿佛都在问“几个月了”“产婆请好了木有呀”“要不要我来给你介绍保管生一大胖小子”云云,刘彻下意识地去护自己的腹部,这个动作,反而坐实了东方朔的鬼话。
东方朔抓住刘彻猛然用力几乎要把脸皮搓掉的手,扣紧。旁人见了,纷纷道一声郎情妾意家庭和谐。
还有好心人士端来一碗热汤,热情道:“身怀六甲的人喝不得凉水。”接着埋怨地瞪了不负责的丈夫一眼:“你这小伙子怎么这么不会照顾人?”
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东方朔一阵苦笑。
刘彻觉得自己大概是真的太久没喝上一口开水了,没骨气地接了过来,缩着脖子埋着脑袋,小口小口地喝掉,暖洋洋的感觉从胃部扩散到四肢百骸,胸口一阵熨帖。
这番闹腾,梁王爪牙的注意力终于移开,也许是赶路太久,刘武决定暂停赶路,在驿站休息一晚,养精蓄锐。
见别人掌灯休息,刘彻的腿有些迈不动了。
“就算人受得了,马也受不了。不如我们也歇息一晚?”
东方朔把抱袖而立,面上毫不在意:“自然求之不得,又不是家父病危。”
“……”
刘彻只得咬牙,跨上马背,忍耐住把臀部颠成二二得四四四十六瓣的颠簸,连夜赶路。
又过了一亭,甩开梁王十里,刘彻已经感觉不到自己的屁股了,东方朔也显出疲态。
两人决定下马步行一段。
为了和睡意抗争,刘彻挑起话题:“你是怎么算到我有牢狱之灾的?”
东方朔同样精神不济,大概也没了平日摆谱的兴致,道:“说来话长,这还要从念奴娇为父报仇之事说起。妓者,无非图荣华富贵,她艳名远播,却将诸多王孙公子拒之门外,偏偏对刘义情有独钟,怎能不叫人生疑?”
刘彻点头:“刘义此人,目光短浅心胸狭窄,又不是顶好的家世,我若是女子,必然瞧不上他。而世上能让女子对男子如此关注的,除了情爱,就是仇恨了。”
东方朔点头赞许:“至于牢狱之灾,不过是侥幸,根据时势做出的一番猜测罢了。”
“猜的?”刘彻哑然,东方朔的表情可不见得是谦虚的。
“厌次侯若是遇害,就算此事与你无关,有心人也会暗中推波助澜,借刀杀人。”
“先生大才,看来厌次之行并不算空手而回。”刘彻的语气像极了撒网打到一条胖头鱼的渔民。
“岂敢。”东方朔大步走在前头,似想摆脱这个阴魂不散的太子。
刘彻也不追——黑灯瞎火的,他能跑到哪里去?
“既然有胆子胸怀天下,为何不敢承认?”
东方朔脚步顿了顿,背影多少有些怀才不遇的愤懑孤寂,刘彻突然感到身体无法动弹,仿佛有无尽怨气往自己身上缠绕,不断在耳边尖啸“你丫还有脸提”。
他干笑两声,声音极尽无奈:“你看我,虽贵为太子,却还有受此等颠沛之苦,说什么,做什么,他们都要管着我,我也便说他们爱听的话,做他们爱看的事,别人虚情假意,我又何必献上真心白白让人糟蹋!只是难得遇到值得真诚以待的人,遇到了就抓住,抓住了就不放手。”
东方朔回头,刘彻深深地望进东方朔眼里,头上皓月,地下银霜,与他的目光一样,皆为澄净。
怀着一份动容,两人继续赶路,虽疲惫沉默,却有种甘之如饴的味道。
时至夜半,便见不远处有一处客栈。
听见马蹄声,小儿连忙迎了出来,大抵是经常遇到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