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没有规矩不成方圆,要是把不良习气带到宫里,那可真就闹笑话了。
第一个下马威就是背诵汉律。每天天还没亮就拉出队伍罚站,不训练,不习武。刘彻把张汤往混混堆里一扔,让他们从汉律的第一篇《盗》开始背起。
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有人抱怨、咒骂,暗地里给张汤取外号,用各地方言俗语变着法儿地问候他祖宗。然而,没人打退堂鼓。
羽林郎,得见圣颜的机会比县令还多,即便不幸被刷下来,回去也可以大吹大擂,光荣一番。
至少,宫中的伙食比偷来的抢来的骗来的都香。
背诵完全是死记硬背的方式,真正理解的少之又少,刘彻也不是非要他们个个成为狱吏,只是磨一磨他们不服管教的性子,对律法产生敬畏。
就在羽林速成班火速开张的时候,刘彻带着心腹去见念奴娇。
很巧的是,东方朔也在。
听老鸨说,他和窦婴一样,天天都来。
瞧老鸨眉开眼笑的模样,刘彻心想如果自己再不现身,东方朔的钱袋大概快要等不起了。
因为窦老太看得紧,刘彻根本没机会与东方朔接触,借此机会倒可以好好叙话。
刘彻落座,念奴娇转身,见着他眼睛一亮,刘彻含笑点头,让她不动声色继续旋转。旁有倡优奏乐伴舞,众星拱月,更是衬出她的娇媚多情。
一曲毕。
有仆从朗声唱喏:“东方先生赏金十两! ”
刘彻也掷了相同数目的赏钱。
按规矩,赏钱最多的可与念奴娇一叙,至于能不能当成入幕之宾就要各凭本事了。
“念姑娘有请窦丞相、东方先生、九公子。”
窦婴终于把视线从身姿绰约的念奴娇移到了刘彻身上,连忙收起色心,寻故辞去,他还算兼顾大局,好心给东方朔使眼色。
和皇帝抢女人,不想活了?!
偏偏东方朔还真的就不想活了,虽对刘彻礼数周到,脚却像生了根,拉也拉不动。
窦婴快速说道:“有太皇太后撑腰,你和我争风吃醋就罢了,还想欺到陛下头上? ”
东方朔失笑:“女为悦己者容。”挥一挥衣袖,留给瞠目结舌的窦婴一个背影。
屋中独留三人,一时缄默,似不知从何处说起。
刘彻深深地看了东方朔一眼,转头对念奴娇道:“念姑娘,李陵已经开始为秋蝉筹钱,只要太皇太后应允,六十万便可将赎她性命。”西汉明例规定可以钱抵罪,李家家底深厚,不像历史上的司马迁砸锅卖铁也凑不出来。
“我储蓄不多,也有十几万钱,这便去取。”
取钱也是借口,念奴娇冰雪聪明,一看就知道东方朔另投窦后别有隐情,得了刘彻许诺,便欢喜地退开。
对视良久,刘彻才干巴巴地说:“坐。”
东方朔待他如何,不必多说,正因如此,刘彻才不知所措。他们从相识到相知,不过短短半年,感情上却不下与竹马竹马的深厚,心理年龄相仿,好像认识了很久,一人提起前半句,另一人就自然地接后半段,其默契,如人饮水,旁人无法理解。
在东方朔说不清道不明的视线里,刘彻始终稳如泰山,捧起茶盏,也不喝,对着里面漂浮着的茶叶发呆。
守在门外的郭兔子等得心焦:“老灌,你说九哥会不会一怒之下把他杀了?”他从韩嫣那里得知刘彻的后悔没有早日结果东方朔的“心声”。
“杀就杀了。对叛徒还手下留情不成?”灌夫瓮声瓮气地说:“顶多赔点银子。”
郭舍人皱眉,忧虑道:“九哥心里怕是也未必高兴得起来。”
老灌不解:“为什么?”
郭兔子瞪他一眼:“痴心错付,覆水难收,这种事,哪是生死能断得了的?九哥表面上不说,心里在意着呢,东方朔转投太皇太后怀抱,不单单是皇帝失了颜面的问题。我看得出来,九哥是真心想将东方朔收为己用。礼贤下士、坑蒙拐骗,什么招数都用了,可那个东方朔就是弃之若履……”
灌夫好像明白了一些:“这就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郭兔子翻了个白眼,道:“似乎……可以这么说。”他自嘲地笑笑:“回长安的路上肯定发生了什么,九哥不提,我们也不好追问,顺其自然吧。”
屋内。
两人沉默相对,气氛有一丝紧张,却无甚压抑,像是他乡遇故知,太久没见面了,情绪激动,有千般问题万种情绪,一时间反而说不出话来。
思绪渐渐趋于平静,刘彻转动茶杯,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你最近可给我下了不少绊子。”
扩建禁卫,朝上一片反对声音,刘彻虽然不以为意,听到还是会觉得烦。
“陛下不是早有准备?”东方朔轻松地说。
“你能说服太史公,倒是出乎我的意料。”刘彻案头躺着司马谈的谏言,无非是亲君子远小人的说教,他只当温习历史典故来看。
“好说好说。太史公也是担心陛下少年得意,免不得放浪形骸。”
刘彻眼睛一眯,看不惯东方朔眼里得意的神色,朝门外大喝,故意让旁人听见。
“东方朔,你指斥乘舆,该当何罪! ”
成功地让东方朔愣住,刘彻舒坦:我让你装潇洒!让你装人品!让你装博学!
东方朔无奈。自己能怎么办?
提刀砍了?那是弑君;给他俩耳光?那是大不敬;狠狠骂他?那是指斥乘舆。
然而,要是就这么忍了,又太委屈了自己。
既然罪名都已经有了,刘彻又不会真的与自己为难,不打不骂,岂不是太对不起天下百姓?
东方朔脸一寒:“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陛下要杀要剐,草民也无可奈何,只怕因自己使陛下与太皇太后生隙,便宜了奸邪之徒。”
两人都是聪明绝顶智慧非常的人物,偏生凑在一块就像一对闹脾气的小孩,我瞧不起你你看不上我,硬要比出一个高低。
心有灵犀的和睦气氛没维持多久,就剑拔弩张起来。
“先生神卦,得祖母青睐,朕也佩服得紧。请教先生,不知你有没有算到今天那只狗眼会不小心撞到朕的拳头上?”
东方朔洒脱一笑,双手兜着袖子,站起来,打开窗户。
这么激情的戏码怎么能少了看客?
他对刘彻别出心裁的羽林速成班评点一番,讥讽:“太皇太后买断了草民的三卦,商者,诚信尔。所以请陛下恕草民无状,这卦,算不得。不过,草民就是不算,也看得出哪些乌合之众难成大器,与军对垒,恐怕兵败如山倒啊。”
刘彻一直告诉自己这是炉火纯青的演技使然,可东方朔那双满是嘲弄与轻视的眼睛就是激出了他的几分真火。
咬肌一紧,手上的杯子骤然飞向东方朔。
东方朔身手敏捷轻松躲过,茶盏错过他,狠狠砸在窗棱上,瓷片碎散开去,茶水淋了他一身。
好在水温早已降下来,并非滚烫,不至于烫伤。
“你……”东方朔从袖中拿出巾帕,不料也湿了一半,效果可怜。
看到东方朔的狼狈模样,刘彻高兴地拊掌大笑:“先生还是少学狗儿瞎叫唤,把湿衣服换了,省得丢了主人的脸。”
东方朔竟然也不同刘彻客气,动起手来。
两人拆了数招,刘彻一直想试探他的深浅,真正动手之后才意识到自己与他相距甚远。
眼见不敌,他扣住东方朔的手,低声道:“戏也演足了,就此收手。”
东方朔不退反进,欺身而上:“陛下的拳脚气力,比女子还不如,教人如何放心?不若以女装示人,指不定有壮士勇将慕名而来。”
听了这话,刘彻想到当日逃亡不得不换上女装,血气翻涌,脸上怒意更甚,心一横,把撩阴腿也用上了。
东方朔一个翻身,将刘彻原本拿住他的手,反手拿了,又将他压在身下,刘彻用力挣扎,竟挣脱过不他。
一咬牙,大声道:“东方朔,你要谋反不成?! ”
逮住东方朔一个不备,手肘朝他脸上撞去,眼睛周围立刻紫了一片,刘彻大喜,跳开,回头又是一掌,打在东方朔胸口,这一掌可是不轻,用上了十成力道,东方朔没有甲胄保护,疼得低呼。
这时候打群架的条件反射发挥了作用,刘彻一边大呼救兵,一边迅速闪身而上,将东方朔撞倒,拿手肘抵住他的下额,死死的压住他,看他还想要反抗,一伸手,将他的领子抓住,哗的一声,原本就不怎么结实的衣衫被撕破。
刘彻呆了,他没想要东方朔有钱嫖娼居然没钱给自己买套结实点的衣衫,骑在他身上忘了动弹。
正巧,听见刘彻呼救的老灌老郭破门而入,双双石化。
“朕只不过、只不过想要制住他,出出胸中恶气而已……”
“……我们信,”郭兔子赶忙表忠心,把失去语言能力的灌夫推搡出去,满脸堆笑,“你们继续。”
第五十六章 加紧练兵
郭兔子体贴地关上门。
继续?继续尼玛!
刘彻松了手,颓然躺倒在地,他发现自己已经没有英名可以供人诋毁了。
有种破罐破摔的凄凉。
好在青楼具有全天下最为人性化的设施,香炉暖枕不说,地上也铺了一层软褥,方便别有趣味的客人办事。
刘彻觉得就这么躺着也挺舒服。
东方朔侧了身体,手肘抵在地上,托着脑袋。
刘彻哼道:“朕的功夫,不见得比你差。”
“意气之言,陛下何必当真呢?”
“这时候摆起谱来了,方才还你来我往,毫不退让。”
刘彻挑眉瞪视,嘴唇微微翘起,带着嘲意,东方朔目光沉了沉,眼见冲突又起,刘彻放缓了语调。
“你对说服皇祖母对秋蝉手下留情有多少把握?”
“就当是太皇太后卖草民一个人情。”
刘彻一惊,什么时候窦老太做起了慈善事业?后宫中从来都没有无缘无故的好,说起信任,老太太其实根本就不信任何人,诸多伺候她多年忠心耿耿的臣子奴婢,也因她疑心病犯丢了权丧了命。东方朔料事如神,太皇太后自然要收买人心,可这一来二去的,免不得产生主仆之情,有所愧疚,至于犹豫、动摇。
内奸这种职业,最容易死在感情上。按照常理,东方朔从草头百姓一跃成为太皇太后幕僚,极尽宠幸,对他言听计从,东方朔非结草衔环能报。
刘彻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没有开口,他也不知道自己想问的问题究竟是什么。
为什么甘愿投身敌营?
有没有后悔过?
还是,你爬墙了没?
刘彻一嗤,什么时候自己竟然矫情起来了?以东方朔骗死人不偿命、走过路过一定要宰过的胆量气魄,生命身体意志都顽强得很,又怎么会被一个风烛残年的老太太蛊惑?
“你若是为难,不必勉强。”刘彻骄傲地看着他:“刘义多行不义,为祸厌次,即便秋蝉不杀他,朕也不会放过。先帝在时郅都敢关他,难道朕还杀不得了?只要收集他罪不当诛的罪证,便有杀他的理由,将谋杀一案定性为铲奸除恶,对朝廷百姓就有了交待。大不了再命人备份大礼,携旨送至各地藩王手上以示安抚。”
刘彻将一切布置说与东方朔听,后者表情漫不经心,好像左耳进,右耳出。
东方朔突然说:“听说刘陵郡主与长安令走得很近,太皇太后不怎么高兴。”
两人紧挨着,东方朔说话的时候,刘彻能感到热气落在耳后,他也没觉得异常,沉吟片刻,眼睛一亮。
“是了,由淮南王转达,效果更为显著。老狐狸想利用朕与窦氏抗衡,只要透出朕杀刘义是因他与梁王勾结,淮南王必然乐意帮这个忙。”刘彻想了想,补充道:“还得让张汤给刘陵传书,这美人计,使得妙。”
语气里颇有些洋洋自得。
东方朔这回也没出口相激,转而问道:“羽林训练如何?”
“正发愁呢……”提起那些恶少,刘彻轻不可闻地叹气。
虽然混混的体质超过常人,可毕竟没有经过系统的训练。原本羽林禁卫多出身将军高门,从小就学习弓马骑射,驾车、拳脚就算不是样样精通也知道点皮毛。荒废了十几年,要一下子补上根本不可能。
刘彻原本的打算,是将羽林扩编为两部骑兵。汉代军制五人一伍、十人一什、五十人一队,百人一屯,二百人一曲,千人一部,五千人一营。也就是由原来的五百羽林旧部,每人带三人,教授骑射等基本功夫,带出一千五的新兵。别看数目不过两千,若练成,刘彻只靠羽林部曲,便足以与十倍于己的步兵正面抗衡。冷兵器时代,骑兵始终是最强悍的兵种,没有之一,怪不得鞑靼几百骑兵就敢撵着几万的部队跑。
“弓骑兵?”东方朔听了,毫不客气地笑话刘彻异想天开。
“骑术尚且难学,匈奴生在马背,长在马背,没有数年功夫想要与他们一般娴熟简直痴人说梦。弓箭手更加难得,百步穿杨尚且不易,到了马上,敌动我动,射中是难上加难。”
刘彻顿时有些泄气:“朕也知道不可能一蹴而就,先学会骑马再说,不求来去如风,至少可以提高行军速度,到了战场,下马而战。只是武艺拿不出手,都是些鬼蜮伎俩,花拳绣腿……”
东方朔轻轻一笑,成竹在胸:“陛下为难的是兵器,只要选对武器,招式布阵都可迎刃而解。”
“你有办法?”
东方朔看出刘彻是以匈奴人为假想敌,便在中长型武器当中挑选。
“弓箭为长远计。”短时间内就别想了。
“我朝长兵,约可分为戈、戟、矛、铍、铩等,戈戟为三刃枝,似雄鸡长鸣之状,现多为卜字形铁戟,然则不利于马上冲刺,更适合步兵使用。至于铍,即刀耳,长刃,较为笨重。铩,铍有镡也,铍矛头的下部装有类似剑的镡,威武有余,实用不足。”
东方朔一一点过各种兵器,如数家珍,除了长兵,还提到了中型兵器钺、长斧、长椎等,都被他否决了。与刘彻商讨许久,最后定在矛上。
矛是汉代重要的长兵器种类,上端铁制,刃开双锋;下端为鐏,呈尖状形,不用时可以插立于地上。汉代矛长短不一,名称也不同,长的叫锬,短的叫铁矜。据《释名·释兵》记载:“矛长丈八尺曰矟,马上所持,言其矟矟便杀也。”比较适合骑兵使用。
东方朔选择矛的主要原因是它比其它长兵轻便,攻击方法也简单,只要刺便可以了。
刀有刀谱,剑有剑谱,却没听过矛谱的。矛作冲刺用,一击毙命,讲的是快准狠,哪里有时间耍把式?
刘彻从东方朔处取了经,回去便下令从府库中取来长矛,自行摸索,又请来李敢将军指点,结合前世东拼西凑出来的要领,很快便整理出一套魔鬼训练计划。
每天三千下。早上一千,下午一千,晚上一千。每次连续突刺